陈静瑜来班里通知的时候是在课间,向淮和施法没在,还是回来之后听施法的同桌说的。
施法的同桌叫郭尔木,从高三留级下来,也是一个奇葩,一开始向淮以为这人只是长得过于着急,后来发现是这人上学过于不着急。
郭尔木今年二十二,留级五年,每年高考成绩雷打不动四百五,往左往右都不会偏太多,理综和数学加起来四百,语文和英语加起来五十,高考六个志愿年年都填满,清一色的顶尖985,并且非常有骨气地不接受调剂,以至于年年落榜,成了二中的钉子户。他爸妈都是市教育局的大人物,对他极为放纵,不知道是溺爱还是彻底放弃。除了郑早桥和郭尔木一见如故,其他人都觉得郭尔木脑子应该是有些问题。
郭尔木长得又高又胖,看人的时候永远乐呵呵地笑,看起来确实也挺傻。
施法和向淮刚进教室,郭尔木就笑眯眯地向他俩传递通知:“明天晚上要开会。”
施法问:“什么会?”
郭尔木皱起眉,想了半天:“忘了……”
施法有些无语,向淮一只脚蹬着前面施法的凳子,往后撤着身子靠着墙,嚼着口香糖说:“管他呢,反正都没什么用。”
向淮没将这个会议往心上放,直到第二天晚上进了礼堂,他才知道要开的究竟是个什么会。
礼堂最前面的主席台正上方拉着一个大红条幅,最后几个字是“助学金发放仪式”。
向淮撇嘴:“一个破助学金还要整个仪式?”
“这是第一次,”施法说,“换了个新校长嘛,总得做点事。”
向淮觉得十分神经病,他下意识地往周围看了看,没看到林霁,不知道他坐在哪儿了。
这种会议都是老一套,先是主持人开场,然后各种领导致辞,清一色的“金秋送爽”打头,内容除了无聊还是无聊。周围的人或者低声聊天,或者低着头玩自己的,感觉到台上的停顿示意就跟着鼓两下掌。
等几个领导挨个讲完话,便进入助学金发放环节,先是高一的受助学生按照主持人念的名字一个个走上台。
向淮边玩手机边抬头看了一眼,台上有两个校领导在挨个给站成一排的学生发放助学金,一个红色的大信封,上面用黑体大字印着受助金额,之后两个领导往边上一站,一块合影留念。
向淮有些不能理解,发个助学金至于这么声势浩大吗,谁他妈想在台上合这种影留这种念啊。
在台下响起的掌声中,向淮收了手机,问施法:“出去?”
施法看了一下陈静瑜没在边上,说:“行。”
两人这就准备溜走,这时候台上的主持人开始念高二年级受助学生的名单,向淮站了一半,突然被主持人念的名字钉住了。
“林霁、张小春、吴郝……”
林霁?
向淮有一瞬间还以为是同名同姓的其他人,他猛地抬眼看向台上,林霁恰好走上主席台。
林霁是第一个上台的,要从主席台的一头走向另一头,他没戴口罩,受伤了的那半边脸正好对着台下的所有学生。
台下响起低低的絮语讨论声,林霁却好像没听见,他不慌不忙地走到自己的位置站好,灯光笼罩而下,将他脸上的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林霁?”施法也有些意外,问向淮,“林霁也申请助学金了?不过也是,发给他是应该的。”
向淮没吭声,手紧紧地攥成拳,他死死地盯着林霁,看着他接过那个红得刺眼的信封,看他微微鞠躬礼貌致谢,然后将信封举在胸前让台下拍照。
“向淮?”施法终于觉出了他的异常,试探地喊了一句。
一直到林霁从台上下来,向淮才呼出胸口屏着的那口气。他的脑子还有些懵,不是说林霁拒绝了助学金吗,现在是怎么回事?
向淮忽然想起来前两天他和林霁说过话,好像是故意刺激他来着,向淮有些记不清了,他拧着眉努力回想半天,终于有些想起来了。
他说林霁是寄生虫,装大方给钱都不要。操,向淮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谁真他妈让你要了啊。
“你怎么了啊?”施法有些担心地问道。
“没事。”向淮摇了摇头,靠回椅背上,看样子是不想出去了,施法识相地没再问。
等高三年级的助学金也发放完毕,礼堂里又响起掌声,然后是主持人的声音:“接下来有请受助学生代表林霁,上台发表致谢感言。”
向淮的心脏狠狠地一跳,不敢置信地看向主席台。
林霁走上主席台,他看了一眼礼堂下面密密麻麻的人头,平静地收回视线,微冷的声音通过话筒,经由扩音器放大,回荡在整个礼堂之中。
“大家晚上好,我是高二一班的林霁,代表受助学生在此发表受助感言……”
“一年前,我的父母在一场车祸中身亡,只有我侥幸活了下来,我在休学一年之后,转学到这里继续学业,感谢校领导和老师们的关怀……”
他在说什么?向淮想,他在说什么?
那些话清楚地撞进向淮的耳朵,然而他却几乎理解不了是什么意思。
林霁在说什么?
整个礼堂里鸦雀无声,只有林霁清冽的声音。向淮恍然间好像看见林霁手里拿着一把刀,正在上千双眼睛面前,一刀一刀地把他自己剖开,毫无保留地摊开在所有好奇的窥探之下,不留一丝退路。可是他的声音那样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向淮抿着唇死盯着林霁。是我说的,他想,是我说的,是我让他去接受那助学金,可是我不知道他会听,我不知道要这样……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或许只是几分钟,林霁终于结束了他的致谢,他微微鞠了一躬,说:“谢谢。”
从头至尾,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没有悲痛,没有羞耻,也没有感激。他的一举一动都妥帖又优雅。
在掌声中,林霁走下主席台,向淮起身离开了礼堂。
施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能地噤声跟在向淮身后出去。
外面正在下雨,从早上到晚上淅沥沥滴了一整天了,仍是没有要停的模样。有些班级还在上课,校园里很安静,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路,向淮突然开口:“你先回去。”
施法皱眉:“你没事吧?”
向淮这会儿有些不想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施法看他的模样,也不再多说什么废话,顺从地离开了。
等施法走远,向淮坐上旁边湿漉漉的花台,沉沉地吁出一口气。他想不明白林霁为什么要这样做,照向淮先前对林霁的了解,他表面上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对那些眼光和讨论在意死了,不然也不会因为一句“丑八怪”就和人打架。
为什么?为了报复我吗?
细密的雨丝很快地打湿了向淮的衣服,额前的头发也湿淋淋地滴下水来,落进眉睫之中,向淮用力地抓了一把头发,他突然恨死林霁了,也恨死他自己了。
第十一章 解脱
会议结束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林霁随着人流从礼堂出来,往教学楼走去。
雨水落在脸上带来凉意,林霁有很久没感受过这种触感了,过去一年里他出门基本都是戴着口罩,这些天在学校里更是没摘下来过。
现在,他像一个初生的婴儿,毫无遮掩地走在校园里,走在许多人的视线里,他不觉得难堪,也不觉得恐惧,他只觉得轻松。
很久没有过的轻松。
林霁到教室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了不少人,都在热闹地收拾书包准备回家,林霁走进去,教室里异常安静了一下,不过只是一瞬间,就又恢复了正常。
林霁对此没作理会,他回到座位上坐下,离放学还有一段时间,他没什么事儿干,就坐在座位上随手整着桌面上的杂物。
关柳收拾完书包,犹豫了一下,往林霁的方向走了两步,问道:“林霁你还不回家吗?”
话音刚落她就觉得有点不妥,晚上林霁刚刚说过自己父母去世的事情,她现在又提“回家”这两个字。
林霁却没什么反应,冲她道:“等下再回,今天我值日。”
他的态度温和有礼,关柳松了一口气,扯了下书包带,笑起来,说:“那我先走了。”
“嗯。”林霁说,“路上小心。”
除了林霁,最后一个离开的是体育委员徐游,他从前门走出去又从后门探进头:“林霁你带伞了吗?外面雨下得挺大的,没有的话我等你一下。”
“带了,”林霁说,“谢谢。”
徐游这才有些雀跃地走了。
等人都离开,教室里安静下来,白亮的灯光笼罩着教室里一排排桌椅,显得有些空荡荡。林霁看向窗外,树叶在黑夜中泛着浅浅的水光,清晰的雨声衬得他周围更加静谧。
当他亲手把一切痛苦与难堪摊开,那些打探和揣测突然没了立足之地,还有一些人竟产生了怪异的愧疚。
九点半放学铃打响之后,林霁又等了一会儿,直到楼上楼下的动静逐渐隐去,人差不多都走光了,他才起身,拿了拖把去打扫教室外面的楼道。
向淮上到三楼,刚拐过楼梯角就看到在楼道里打扫卫生的林霁。
楼外雨声哗啦,楼里一片寂静,灯光昏暗,只有林霁一个人,向淮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像是泡了一汪酸水,难受极了。
他一言不发地进了教室,两分钟后提溜着书包出来了。
两人的视线对上,向淮结巴道:“我、我拿书包。”
结巴个屁啊!向淮又羞又恼,一声不吭地拧头走了。
他没走远,下到二楼大厅就停下了,趴到大厅边缘处的石栏上,看着雨中的校园发愣。
校园里隔着几米距离就立着一个路灯,散发着白色的柔光,雨丝在光晕中清晰可见,斜斜地飘着,也被风吹进大厅里面,没一会儿就细密地濡湿了向淮的脸和头发。
向淮趴着不动地方,一只手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泄愤,抠着潮湿的大理石台面。
他刚才上楼并不是去拿书包的,他就是想去看看林霁还在不在。
向淮恨不得给他自己一巴掌,等等等等个毛线球啊!然而他的腿已经叛乱,根本不听他的。
过了十来分钟,林霁还没从楼上下来,向淮往楼梯间处探了探头,想看看情况,他刚伸出去头正好看到林霁下楼梯,他那叛乱了一晚上的腿突然投诚,向淮什么都没来得及想,溜了。
他一口气跑出校门又跑出两条街,才有些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跑啊?可没办法,纠结地等了林霁一晚上是一回事,让林霁知道自己等他了是另一回事,向淮磨不开那个脸面。
*
林霁刚进家,宋伶然就迎上来,问他:“外面雨下得大不大?”
“还行。”林霁说,“这会儿小一些了。”
“赶快去换衣服,”宋伶然说,“向淮也是刚进门,连个伞都不知道打,一身湿得透透的。”
林霁闻言动作顿了一下,问道:“向淮呢?”
“去洗澡了。”宋伶然说,“等他出来你也赶紧洗个热水澡。”
林霁听话地应了,他从学校里出来的时候看到一个人挺像向淮,不管不顾地往前跑,踩起一地水花,傻兮兮的,看来还真是他。
向淮从浴室出来,撩起眼皮偷看了一眼客厅的林霁,然后一声不吭地钻进了房间。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门外林霁和宋伶然向启道“晚安”,然后是各自关门的声音。
向淮往上拱了拱身子,烦躁地将还未干透的头发抵在了枕头上。几分钟后,他坐起来,搓了搓乱糟糟的头发,又捧着脸发了会儿呆,然后站起来出了房间。
“咳咳。”向淮站在林霁门口咳了两嗓子。
“有事?”林霁在门里问。
“没。”向淮下意识道,“没事。”
话没说完他就丢腿往房间里蹿,林霁打开门的时候外面已经没人了。
第二天早上,林霁醒来的时候还有几分钟才到五点,他的生物钟很准,定的是五点的闹钟,一般都用不着。
他取消闹钟,闭着眼在床上静静地醒了几分钟神,然后掀开被子下了床。外面天色尚暗,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带着湿润的凉意,偶尔有两声清脆的鸟啼。
林霁敞着窗,让新鲜的风吹进来,又躺回床上听了一会儿英语新闻,然后他放轻动作打开房门,去卫生间洗漱。
宋伶然也从卧室出来,林霁轻声说:“然姨早。”
“小霁早,”宋伶然笑笑,说道,“外面地上还有积水,别去跑步了,我去做饭。”
林霁答应了,洗漱之后回卧室换了衣服,也进了厨房,帮着宋伶然煎鸡蛋。
宋伶然看他熟练的模样,笑道:“做饭也有模有样的,怎么什么都会?”
林霁笑了笑没说话,他之前也没碰过这些东西,但他做什么都上手很快,以至于乍一看还挺有模有样的。
做好饭林霁往餐桌上端,宋伶然则是去喊赖床的一大一小,大的喊一句就能起来,小的是喊十句也喊不起来,都是上课前几分钟才火急火燎地蹿出家门,久而久之,宋伶然对向淮已经是任其自生自灭的状态,只是喊两声走个过场。
宋伶然站在向淮门外刚抬起手,还没敲到门上,房门突然打开了,向淮揉着乱糟糟的头发眯着眼走了出来。
宋伶然惊讶道:“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向淮敷衍地哼了一声,探着脑袋往餐厅里瞧,看到林霁还在才松了一口气。
林霁吃完早餐出门的时候还不到六点半,向淮猛灌了两口牛奶,捞过书包紧跟在林霁后面蹿出了门。
下了楼,向淮紧赶两步和林霁并排,也不吭声,就是眼睛四处乱看,偏偏不落在林霁身上,好像对这条走了几百次的街突然感了兴趣。
林霁竟然也没说什么,两个人各自沉默着往学校里走去。
林霁的默认打消了向淮心底的尴尬,渐渐地,他急促跳动的心脏平缓下来,向淮收回了扔出去的视线,用余光打量着林霁。
今天林霁没再戴口罩,一张脸暴露在空气中毫无遮掩,即便上面有疤,那也是极其好看俊朗的一张脸。那些人是眼瞎了吗,这模样能说是丑八怪?向淮暗自骂了半天,突然想起来最早骂林霁丑八怪的还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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