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那日天气晴朗,离开青江码头后不久,船长却同他说航线临时有了更改,让他往大海深处再深入一些,后来又以检查船只为由,让他在大海中央短暂停留。
那时他虽然也有怀疑,终归只能言听计从,且一直留在掌舵室内。可是长久以来的经验让他仅凭船只的晃动、以及再次起航时船只的重量就能知道,对方并不只是在做什么检查,而是将什么东西卸下了船。
到后来一切又显得十分顺利,他如往常一样完成自己的工作,载送一船的粮草到了北方,再按照原定航线驶回。
只是这回,船长并没有让他停留,而是在快到青江的时候,强行把他带去了甲板,一把推下了船。
在被人救下后,意识还未完全回归清醒,救他的人曾问他大海上发生了什么。
他看不清对方是谁,只依稀记得对方走路时的声音一轻一重,就好像是跛了条腿,但对于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对于半只脚仍踏在鬼门关的半缕灵魂来说,既然救了他的性命,那便是他唯一能够抓住的一缕稻草了。
于是他一五一十地同对方说了全部的事,而那时对方回他的是:
“不用担心,我相信有朝一日,一定会有有缘人来惩处那些长着人脸却喜爱吃人的怪物。你只需要耐心地等,等到那时候,就一定可以回家了。”
……
——笃笃!
岑远霎时抬头:“进来。”
“报告!”一名将士推门而入,“第三船队在北行五里的方向发现一座岛屿,岸边停有船只!”
岑远霍然起身:“通知下去,让第三船队先按兵不动,一二船队随我们北行,其余船队按照原先的搜索路线直接往北,分别从东西两侧包夹。九十船队辛苦一些,绕到北边,就位后直接发信号。”
“是!”
将士又看了晏暄一眼,见后者没有补充,快步离开布置去了。
岑远又转向娄元白:“安排些人看好抓回来的人,尤其是那个姓赵的。”
他顿了顿,又说:“找人给他稍微止止血,别让人死了。”
“属下明白!”
应完话,娄元白见岑远朝他挥了挥手,便朝两人一拱手,识相地退出了船舱。
船只晃动的幅度愈发加快,朝未知地岛屿笔直前进。
岑远整个人都紧绷着,心里头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激动还是该放松,他双手紧紧按在桌上,因为太过用力,手背上青筋凸起,骨节在皮肤上撑出尖锐的苍白。
晏暄一手覆盖在他的手上,另一边在他背上轻轻拍着。
岑远在他的安抚下逐渐放松,十指卸下了力道,在船只晃动中将自己靠向对方,闭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船只的晃动终于停了下来,门被人陡然敲响,外面的将士随即禀报:“殿下!晏帅!除了绕北的两艘船以外,其余船只均已就位!”
岑远微微睁眼,就听晏暄回了声“知道了”,接着外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混入将士们做着准备的嘈杂中。
岑远抬起身体,深呼吸了一口气,旋即骤然抓住晏暄领口将对方扯近。
“晏暄,只有你刚才说的,我无法同你保证没有下次。”
两人鼻尖几乎相抵,气息交缠,岑远目光近距离地对上晏暄双眼,坚定又固执。
“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立刻就让那些人下去给你陪葬。”
“我说到做到。”
说罢,不等晏暄回应,他就把人推开转身离开了船舱。
·
甲板上,将士们已然整装待发,就等绕行的船只到位后发出信号。
环境趋于平静,天光在此时终于穿透云间罅隙,破开重重迷雾照耀在船只和海面之上,露出叠绕在神秘背后被丛林围绕的岛屿。
远远望去,丛林枝叶攒动,幼鸟高飞,仿佛是知道有人到访,纷纷夹道欢迎。
——砰!
就在这时,两发信号烟花在岛的另一面腾空而起,直冲云霄!
号角响起,不等岑远或晏暄发出指令,岛四周所有的船只一齐按照原先的指示动作,同一时间朝岸边逼近!
岛上岸边,好几人连滚带爬地从丛林中跑出来,看都不看就要往停在岸边的船上跑,但还不等他们上船,就已有将士踏着浅滩上岸,□□所指之处将所有人都包围其中。
岸边海风很大,吹得人几乎站不住脚,为首穿着褐色布衣的男子见此情形,扑通一声就跪到了沙石上。
“各位大人行行好!”那人几乎是立即喊道,“我招!我全都招!”
紧跟着,他看见一艘船只在岸边停稳,船上走下两人,看着就像是领头的人物,便赶紧连滚带爬地膝行过去。
围绕在他身边的一圈□□也跟着他的动作一起移动,直到他伸出手要去抓岑远的衣襟,才有将士猛然将□□往前一指:“不许动!”
他顿时就不敢动了,整个人几乎匍匐在地,口中连连哀求:“大人!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都是那个姓曲的县令让做的!小的一家老小还在他手上,大人,您明察秋毫啊!”
岑远向后退了一步,视线瞥了眼差点被抓住的衣摆,随即目光淡然垂落在他身上:“可有证据?”
“有!当然有!”男子马上接道,“小的只是负责将那些被挑选上的新兵带到这座岛上,利用的是每月十五和三十北上运输粮草的船,只是如此一来,这些船必须得提前出发,未免引人注目,因此从五月份开始,那姓曲的就给了我两份改动过的航线图,一条是正常北上的航线,另一条则会绕到这座岛的附近。”
说着,他手忙脚乱地从衣襟处抽出一张纸,抖着手将纸展开:“就是这两张,大人您看看!”
一旁将士见状很快接过,转而交给岑远。
岑远分别看了两眼,就见这两条航线在离开青江码头后不久分别通往西、北两个方向,他随即翻到第二张递给晏暄,道:“这条是庆哥说的航线。”
“庆哥?”那褐衣男子紧绷着神经,一听岑远出声就顿时一个警惕。
“对……对……还有船上那些人。”他说,“海上危险,加上临时换人容易引起别人怀疑,所以行事的时候我们还是用的那些原本就在官船上的人。反正等快回到青江的时候把他们往海里一推,回去后说是突发风浪,就绝对不会有人怀疑。”
他一股脑把所有的事都吐了出来,话音回荡在空旷的岛上,几乎传到了所有人耳朵里。
而就在船边,一人戴着黑纱帷帽,刚走下船,在听见他的话后沉沉喊了一声:“老张,别来无恙啊。”
被换作“老张”的褐衣男子循声望去,只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你是……”
庆哥讥笑了一声,撩开黑纱:“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认出我是谁。”
随着所有的遮挡都被揭开,庆哥畸形的脸彻底暴露在日光之下,别说是从未见过这般场景的普通人了,就是训练有素的将士,此时看到庆哥的脸也不免皱眉。
褐衣男子身后有人偷瞥了眼,一个没忍住就跑去一旁干呕去了。
倒是老张自己,在见到庆哥的脸后只是睁大了双眼,不敢确定地喃喃:“你……你是庆……”
“是我。”庆哥没等他真正说出自己的名字前就承认,“船长,当时你把我推到海里去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们竟然还会在这种状态下再次见面。”
本该被大海吞噬的人从炼狱归来,而曾经在动手后大笑的人只能像条落水的狗一样跪地求饶。
老张这会儿正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思绪如一团乱麻,一时也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人还是来索魂的厉鬼,几乎连恐惧都忘了。
他朝庆哥爬过去两步,就差抱上对方的腿:“庆哥,庆哥你听我说,当时如果不杀了你,死的就是我的一家老小,你就原谅我……原谅我吧!”
庆哥似乎冲他说了什么,但岑远他们已经往丛林深处走去,听不见了。
娄元白缀在岑远和晏暄身后,在行进中快速问道:“殿下,虽说这座岛屿的确隐蔽,也远离平常官船走的航线,但万一有人出于好奇偏离了航线,途中发现海外面的世界别有洞天,那些人又该如何察觉?”
他朝四周看了一圈:“若是突发什么情况,想要全身而退,可不是件方便的事。”
他们此时正处于一处小山坡,只有一条被人踩出来后依稀可见的羊肠小道,四散有凌乱的树枝,稍有不慎就会被绊倒。
晏暄走在最前方,回头看了岑远一眼,朝他伸出手去,后者本想说“无碍”,但一瞬后还是伸手紧紧握了上去,被带着轻松跨过一团枝丫,落地不发一丝声响。
“就当运载兵卒的船只上完全没有他们的人好了。”紧接着岑远就道,“这往航线外走一轮可得花不少时间,你当码头上记录时间的簿子和船上的航行记录是做什么用的。”
说完,岑远忽然又想起当初他们刚入楚国,在圆河外遇见越氏兄弟,对方就曾说过——若是耽误行船的时间,轻则扣工钱,重则丢性命。
别人眼中的一条贱命而已,又何来珍惜。
就算错杀,不过就是多给大海献祭一条亡魂罢了。
娄元白沉默片刻,也不知有没有悟到更深层的地方,开口只道:“先前殿下让属下先在县令府外布置好人手,一有动静他们就会立刻行动,第一时间找出航行记录的簿子。”
“嗯。”岑远应了一声。
他们继续往上行走片刻,突然,晏暄伸手拦在岑远身前,右手抬起做了个手势,身后所有将士齐刷刷地停下脚步,屏气凝神。
晏暄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即便是踩到枝叶上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岑远跟在他身后,来到坡顶的一颗树木背后,朝外望去。
“这是……”
树后便是下坡,而就在数里之外的平地之上,不再有大片的树丛,取而代之的一处宽阔开朗的空地,一边赫然设立有一座点将台。
——这竟是一处隐秘的校场!
饶是岑远曾想象过这样的场景,真正见到时心里也不免一震。
晏暄快速地眺望了一圈,视线停留在边上驻扎的大片帐篷上,说:“人都在那里。”
遥遥望去,帐篷门口还站有不少的人,他们正驻足在帐篷门口,细碎的交谈声飘荡在空中遥遥传来,但听不见具体在说什么。
“领军的人呢?”岑远问。
“不知。”晏暄说着,想到方才往外头跑的人里正有一人是身穿军服的,便又说:“应该是跑了。”
岑远按在树干上的手立刻收紧。
若是他们没有追来、没有发现这座岛屿,或是晚到一步,让那些人把岸边所有的船只都开走了,又会怎样?
当所有的粮食和补给都用完后,这些莫名被带到孤岛上来的人又该如何生存?
岑远忍不住握紧了拳,在树干上猛然锤了一下。
枝叶发出了簌簌的声响,落叶婆娑,远处待在帐篷外的三两兵卒仿佛耳尖察觉到了什么,朝坡顶的方向望来。
晏暄微微侧首,朝身后的将士比了个前进的手势。
注意到异常的年轻兵卒纷纷扭头看去,只见坡顶有无数披盔戴甲的人往下冲来,原本坐着的人登时站起,就连在帐篷里的人也似乎是感染到了头顶压下来的凝重氛围,从里面走了出来。
“什么?”
“什么情况?难不成和刚才那几发信号弹有关?”
“莫非是突击演习?”
到底都是刚训练了几个月的年轻小兵,在面对这种情况时也没能及时作出该有的反应,有人甚至露出了兴奋的表情,彼此拉着身边的人絮絮叨叨地讨论,旋即才像是反应过来,一个个倏然笔直站立。
而就在这眨眼间,训练有序的将士们就从坡顶滑下,将所有人围住。
其中一个兴奋的小兵还朝旁边的瘦高个使了个眼色,像是在问对方:我这站姿还标准吗?
“……”那瘦高个无语,但就在这瞬息之间,他脑中走过了许多片段。
他还记得,当初在进入楚地的临时军营后,有人忽然来到军营,说是要挑选一批优等兵,将单独进行特殊训练,而他恰好就被选上。
在那之后,有人带着他们登上官船,说是坐船往北,但行进到半途,他们又被带着换上另一艘船,最终来到这座岛屿。
最开始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质问过,那时对方搬给他们的说辞依旧是:因为你们是特殊的,所以才能在这里单独训练,就是为了能够让你们以最快的速度成为一名合格的将士。
队伍里大多都是热血的小伙子,一听这话就亢奋了,尤其是他身边这个叫刘朔的,每天到了休息的时候,就总是拉着他重复一腔雄心壮志,听得他耳朵都快生茧。
就连这会儿,竟然还能这么没心没肺,以为这是突击演习呢。
思索间,就见从斜坡上又走下来两人。
那两人没有穿着盔甲,只着普通的月白色布衫,但举手投足之间,远远地就能给人无形的压迫力。
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和面前逼人的静谧一起,已经把他压得身体僵硬,几乎都快动不了了。
倒是旁边那个没心没肺的刘朔猛然拉住他,也顾不上站军姿了,连忙喊道:“那那那那那个人我见过!”
“……”他从刘朔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没怎么把对方的话放在心上,但等那两人走近,他也不禁愣了神。
那人是……
刘朔在他身边激动地喊:“你不知道那是谁吗?你居然不知道那是谁!”
瘦高个不耐烦地回道:“我当然知道!”
然而刘朔根本停不下来:“是晏暄晏将军啊!就是那个!车骑将军晏暄!初次单独领兵就杀敌过万的晏暄!”
“……”瘦高个几乎在心中咆哮:我当然知道!
整个校场就属他们这里的声音最大,其他帐篷前的兵卒都悄悄往他们的方向投去视线,然而面前的将士们依然不为所动,手按在剑上昂首挺胸,脸色都没有变过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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