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对方又主动向他提议,说是先将敌方船只带回岸边,以便接下来的行动。
原本宽阔的海面因为他们停在这的数十艘船只而显得异常拥挤,岑远心想的确如此,就没有发出异议,让他照做。
而之所以没有多问,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晏暄在他身边。
岑远看向晏暄:“你早就知道那四艘船有问题?”
“不尽然。”晏暄道,“但那个人我有印象。”
“那个领队吗?”
岑远下意识地说完,在脑海中思索了片刻,他记得那人全程半低着头,脸上因为战斗沾上血渍,难以分辨完整的长相,因此这会儿他也只感觉到似乎是有些熟悉。
晏暄在一旁提醒:“楚王府,万舞节落灯旁。”
岑远脑中似有光线划过——是了!
他们与楚王相见次数不多,但每回对方身边都有侍卫跟随。岑远每次要么就是把注意力放在了别人身上,要么就是无暇顾及,自然对那侍卫没有太深的印象。
岑远沉默了片刻,忽地自哂一笑,回头望去。
眼前的大海依旧一望无垠,潮流涌动的海面已然恢复平静,只偶尔有些浪花冲刷着岸边码头。
那四艘官船就如同游移在船间的魅影,又像是忽然出现在迷雾中的蜃景,将所有人把玩得团团转,最后悄然消失不留下任何身影。
岑远道:“真是好一个韬光养晦啊。”
第85章 真相
上次在经过曲府门前时,岑远曾看见了不怎么和平的一幕,还间接成了他差点就犯下错误的导火线。
虽然这么想是有些“脱罪”的嫌疑,但这会儿,他还是有点“恶其余胥”——连带着曲府门外的这条道都看不顺眼了。
原本在街上的木板车早就没了踪迹,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百姓的身影,娄元白派来的将士们早已里里外外将曲府包围,连附近巷子里的几只流浪猫都一同揪了出来。
搜查并没有彻底完成,曲府院子里还回荡着四周传来的声响。青江县令曲宏博正被押在正厅中央,一张灰老鼠似的脸上灰头土脸的,不变的是还挂着一如既往的谄媚。
“诶呀,二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岑远走进正厅,完全没去搭理他,只接过旁人递上来的册子。
“殿下,这里都是用于记录船只出入港的日期和时间的簿子。”一人说道,“您手上这本是五月上半月的。”
岑远“嗯”一声,翻开册子找到五月十五那日的记录,和其余日期同时间的船只记录作对比,发现并无不同。
“二殿下。”那曲县令又操着尖细的嗓音喊了一声,“这码头上的事啊很多都是老张负责的,包括这些记录册也是。每月这么多本,下官哪有时间一一去看,县衙没处放才堆这,也就是用来存个档而已。要是内容出了什么差池,您还是找老张比较靠谱。”
岑远置若罔闻,又问:“每艘船的航行记录呢?”
“在这里。”负责的将士指了指一堆册子的一角,回答道:“航行记录数量较多,只让人搬了五月份的来,其余的都还放在书库。”
岑远没有去翻阅,只问:“船只数量和编号对得上吗?”
“按照吩咐,我们先查看了每月十五和三十出航的船只记录,都对得上,且就内容来看,北上去程航段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返程时……”
岑远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没有再让他说下去。
曲县令闻言就在那头哀声载道:“唉,那些日子海上天气确实不怎么稳定,早知道会这样,当初下官就该去勒令码头禁止出船。可是这耽误了粮草,也是刀起刀落的事,下官——”
“以前的航线图还留着吗。”
岑远实在觉着烦,径自打断了他。
“留着,当然是留着的。”曲县令立刻回答,挣扎着想起身,但碍于自己两只手都被绑在身后,身体没法动弹,就只能朝旁边的将士使去眼色:“这位小弟……大哥,能帮忙把这绳子解开不?”
将士站得笔直,眼神都没有游移,直到岑远从曲县令口中问出航线图的所在地在书房,才在接收到命令后称:“是!”
不多时,他再次回到正厅,将搜寻出来的航线图交给岑远。
“只此一张?”岑远还没展开就顺口问了句。
曲县令立刻笑说:“二殿下您这话说的,自然是只有一张,其余就算有,那航线也都是相同的呀。”
岑远唇角微勾,不咸不淡地笑了下,继而展开手中的纸张。
方才收缴的现行航线图已经完全刻在了岑远脑子里,他将那两条航线和眼前的这条交叠对比,静默了片刻,而后手指倏然弹了下纸张一角。
“腾”的一响,曲县令脸上的笑随着他这一动作顿时僵硬住了,呆愣地看着岑远。
后者轻描淡写地说:“这次大刀阔斧地修改航路,结果修改后的路线要比原先还多花费半个时辰,岂非多此一举?”
“二殿下,您这话同下官说,下官也没辙啊。”曲县令脸上的笑随即又活跃起来,他回道:“这路线的调整可是段丞相亲自着手进行的,下官、包括其他几个县的县令都是一样,只管照做,哪儿敢指三道四啊。”
岑远没有回应,只将航线图递还给将士,让对方一同收起来,这才终于是绕过曲县令,拂了下衣袖,斜靠在他正对面的桌上。
“原先的航线实行了这么多年,又为何要改?”岑远像是什么都没了解过一般,抄着手,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曲县令身上。
后者赔笑了一下,往前膝行两步,道:“这个么下官倒是知道,最开始是四月的时候,楚王爷来租了几艘商船,到海上开了场歌舞宴会,一直到次日早上才结束。之后不久,王爷就说这海面拥挤,船只同时出航时容易发生事故,于是才向朝廷提出想要修改航线的建议。”
岑远波澜不惊地说:“可在修改过航线之后,船只出事的几率反而上涨。”
“唉。”曲县令一脸悲恸,“风雨无眼,风雨无眼啊!老天爷决定的事,哪轮得到我们插手啊。”
岑远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低头垂眸,倏忽扯开嘴角笑了一下。
“县令大人啊。”他走到曲县令面前蹲下,掀起眼帘时正巧望进对方的双眼,他的眼眸依旧微弯,却没有携带一丝一毫的笑意。
他轻声细语地道:“你们根本就没有想过插手。”
他这几字轻得像是没有一丁点分量,轻飘飘地就消失在了空中,可曲县令张了张口,却发现咽喉陡然发涩,就好像有股恐惧的情绪堵在了喉咙口,几乎让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与之相对的是,岑远的视线仍然很安静,他微微敛眸,抬手伸向曲县令身前,就好像是要替他整理一下前襟。
然而曲县令一个激灵,连忙往身后退了半步。
岑远的手就这么悬在了半空,但他不气也不恼,蜷起手指后便收了回来。
外头的天越发沉暗,连带着正厅里的光线也变得十分浑浊,像是山雨欲来的模样。
正厅里的将士们手都牢牢地按在腰侧的剑柄上,目视前方没有作出任何动作,但在沉默之中,他们感觉正厅的空气仿佛是在上方磨成了正发出霍霍声响的刀,悬在位于正厅正中的曲县令头上,摇摇欲坠。
“县令大人。”岑远站起身,绕过曲县令后走了两步,看向屋外的天。
“从刚才开始,你就总是说,‘天气不稳’、‘风雨无眼’。”他缓缓道,“就好像所有的顺利都是归功于老天有眼、风调雨顺,而所有的意外都是源于始料未及的驰风骤雨,是因为天震怒、人遭殃。”
曲县令这会儿连回头都不敢了,结结巴巴地说:“可……可的确就是……”
岑远骤然打断他:“可多好笑啊,你怪罪于天,却也想自诩为天。”
明明屋外还很安静,曲县令却像是听到了雷声乍响,霎时间他整个人匍匐到地上,弓着脊背,就像是在阴暗地里逃窜的老鼠。
若让不知前因后果的人来看,此时咄咄逼人的倒成了岑远,他从屋外收回视线,没有去看对方,只是在屋子里踱了两步,停在一张桌旁。
他一手搁在桌上,屈指缓慢地敲着红木桌面,发出一阵稳定有规律的——“笃、笃、笃”。
红木敲击发出的声音深厚而暗沉,放在平时的话,是会让人感到安心沉着的声音,可现在让曲县令听来,这声音就好像是块压在他头顶的板砖,又几乎等同于午时敲钟的声响。
他喃喃着:“不是,我没有……”
“你有。”岑远立即接道,“你把自己当成了笼罩在青江上方的天,无论是码头、船只、再到县中的任何一名普通百姓,所有的人与物都是在你手中操控的棋子。运载生机的码头成了你满足一己私欲的舞台,黎民百姓的亡魂成了你实现野心的垫脚石。”
“我没有……”
“从码头初设起,你就往大海外偶然发现的岛屿上私自藏兵、冶炼兵器、改造本该被销毁的旧船。你草菅人命,把百姓视为蝼蚁,益者用之,弊者杀之。你可曾想过,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人,他们或许长途跋涉来到青江只为了能够平安生存,或许在青江延绵百年,却因为你的一道命令家破人亡、尸骨无存!”
“……”
“你限制了兵卒的人身自由、哄骗利诱,让他们成为你曲宏博的兵。你厉兵秣马、潜伏数年,就是为了能起义反叛,能实现你更大的野心,能有朝一日剑指长安!”
“我没有!”
曲县令一时激动,双手猛拍在地上,发出了“砰!”的声响。
“我没有想要只手遮天!”他急道,“是段丞相他——”
岑远挑眉,连带着手上的动作也停了,激昂的语气瞬间归于平缓:
“哦?是段丞相他?”
曲县令半回转身子看着岑远,呼吸急促,按着地的双手快要支撑不住他的重量了似的,正在微微颤抖。
“一切事情都是段相……还有赵太守的指使……”
“我只是听他们的吩咐管理码头……不让别人发现异常……”
“真正想当天的人,是他们啊……”
岑远正欲接话,这时有将士从屋外进来,径直到他面前抱拳行礼:“二殿下,主帅请您去一趟。”
进入曲府后,晏暄同他兵分两路,在他来正厅处理曲县令的时候,晏暄则去了其余还在搜查的屋子。
岑远点头应下,冷冷地朝地上那人扫去一眼,便没有再说,转身离开。
·
走出正厅后,岑远问道:“他在哪儿呢。”
连语气听上去都轻松许多。
将士在他面前带路,说:“主帅正在西南边的厢房,那里是曲家次子的寝屋。”
次子?
岑远想了想,应当就是那夜在曲府面前的路上偶遇的那个曲少爷曲平。
西南厢房距离有些远,位于整座曲府的角落,他们走了好一会儿才抵达。
走进屋子时,岑远正巧听见晏暄问了一句:“曲公子似乎对医术有所研究?”
曲少爷正要回答,听闻脚步声响便朝门口的方向看了过去,见到来人之后,他才回答道:“研究说不上,只是兴趣使然,在闲暇时随便翻阅过几本医书罢了,不足为道。”
晏暄未置一词,见岑远来便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岑远瞥去一眼,看到似乎是些药瓶,背后还摆着几本像是医书。
他对药的了解不多,连自家府里的药箱里都备了些什么药都不清楚,这会儿也不去班门弄斧了,直接问:“什么事?”
晏暄示意他看桌子上的东西。
这间厢房看上去不大,还兼具了寝屋和书房,略显拥挤。正对着门的是一套割据了左右的桌椅,桌上点了盏灯,光线很足,正好映出上面一个挂着锁的箱子和正摊开的一张纸。
岑远上前看了眼,很快发现这竟然也是一张航线图。
——但是和他先前见过的任何一张都不同。
“是前几年用于运送兵卒的路线。”晏暄道。
岑远顺着他的话再次观察了一遍,就发现那上面的航线离两座已经人满的岛屿的确很近。
“那这个呢?”岑远拍了拍旁边的箱子,那箱子上的锁已经被人解开,于是他在问完之后便直接掀开了盖子。
一见到里面的东西,岑远一愣:“信笺?”
只是不同于方才在岛的地下室里搜出来的那些信笺,这个箱子里的信笺少了不少,纸上有着明显被卷过的痕迹,应当是用信鸽传递的信笺。
这些信笺并没有记录年岁,岑远就随便翻了几张出来,根据内容,他猜测这些应该是曲县令和赵宇联系时用的信笺。
就在这时,那位曲少爷再次开口:“一年前,我偷偷捕获他们使用的信鸽,不久后那些信鸽就会先飞到这个院子里来。每次我会拿走他们的信笺,再誊写一份假的放上去。”
他说着叹了声气,见岑远正阅读信笺,便走回书案后,手指抚摸过桌上的一副敞开的画卷。
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目光柔和而深邃,哪里还有先前喝醉酒后在曲府门口撒泼的半点模样。
画纸上的内容正巧被各式各样的笔架遮住,岑远没有绕过去看,只是继续翻阅那些信笺。
“这航线图也是?”同时他问。
“是。”曲少爷看得认真,但也不妨碍他回答岑远的问题:“船只的记录在交到我爹手上的时候就已经是被加工过的了,真实的情况只有船上的人才能知晓,最终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在我爹销毁这张航线图前偷了出来,同样换了张假的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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