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上标记了几条线,岑远对其中的一些还有些印象,正是如今江南往来东北的漕运路线。而更让他感兴趣的是,在这些路线外的海面上,不仅仅是位于楚国附近的这座岛屿,更是画有不少代表岛屿的图标。
看来在大宁开辟漕运的这几年里,这背后之人已经把海上的资源给摸透了啊。
岑远暗骂一声,又去细细看了看那几个岛屿图标旁的备注。
他们现在所处的岛屿旁记录有“甲未七百”,而西北方向的一座岛屿旁边记录的则是“乙卯一千二”,末了是一个用朱笔写下的“满”。
再看东北方向另有一座,同样记录了“丁午一千八”,也同样有一个“满”字。
岑远看了看其他几座更远的岛屿,也是同样的记录方式,便猜测想:“甲未”、“乙卯”、“丁午”大约是岛屿的标识或方位之类,后面的数字应当就是每座岛屿能承载的人数。
忽然岑远想到,先前晏暄前往桦金地区抵抗匈奴进犯,能带的兵也不过只有三千。
“真是可笑。”他喃喃道,“既然有这么多人,给小将军用该有多好。”
“以少胜多”四字说出来容易,但恐怕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能了解背后的危急,只有晏暄身上那些还残留痕迹的伤疤才能证明其中凶险。
岑远闭上眼,重重地深呼吸了一下,才勉强压下心中想要立刻飞身回长安制裁那姓段的的冲动和愤怒。
复又睁眼,他将地图收拾起来,伸手正要去拿其他箱子里的东西,突然就听楼梯的方向传来脚步声响。
熟悉的声响在暗灰的墙壁之间盘旋,岑远一愣,不自觉望向楼梯的方向。
这个声音……
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上一世,在最后的诏狱中,在饮下毒酒之后。
四周的环境是同样的晦暗骇人,室外破碎的月光和微弱的烛火交相辉映,就连外头将士们搬运兵器时发出的声响也像是从远方灯市传来的喧天鼓乐。
于是此时此刻,就连那急促得已经无暇去掩盖的脚步声也显得十分相似,就好像……
就好像……无论是前生今世,会披襟斩棘破除万难朝他走来的永远都会是那个人。
——晏暄疾步而下,一走出冗长的楼梯间,就见到他的殿下正完好地站在书桌后,手还悬在一只木箱上方,一脸愣怔地看着他的方向。
他脚步陡然停住,无声地呼出胸口沉积的那一口气,缓步走向对方。
“发现了什么。”
岑远倏然回神,条件反射地回了一句“地图”,转而又在对方身上打量了一通,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竟能让他家小将军都如此慌张?
然而晏暄顿了下,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口又问:“只有地图?”
岑远终于是如梦初醒,拍了拍箱子:“剩下的还没看呢。”
随即他从木箱里拿出了几个信封,四角皆已有些泛黄,其中一些还因为湿气黏到了一起。
而在信封的右下角都写有一个日期,最上面的一封正写着:「宁桓十四年四月」。
岑远想了想,说:“我记得大宁开始启用海上漕运是在宁桓十三年末,而宁桓十四年正好是征兵年。”
晏暄此时已经全然看不出方才慌乱的模样,恢复了一脸平静的神情,“嗯”了一声。
幸而信封里头的纸张无碍,岑远将其取出,就见信上言简意赅:「送至丁午,数量为先」。
“‘丁午’是这里往东北方向过去的另一座岛,”岑远指着地图对应的地方,“他们恐怕是优先把兵卒送往更大的岛屿,这样一来的话,训练、管理都能更为方便。”
他顿了下,又猜测:“这封信估摸着是发现这些岛后不久的事了。”
晏暄不置对错,一边取出另外的几封一一看过,最后才道:“自大宁开辟漕运路线开始不久,他有意或无意地发现了这些岛屿,于是对船只行进路线进行约束,同时厉兵秣马,将所有的资源都聚集到了岛上。”
“他倒是也不怕什么时候海上吹来巨浪,把他这些个秘密基地给整个淹了。”岑远讽刺地一笑,“可既然他养精蓄锐这么多年,为何偏偏今年行事如此张扬了?”
前几年南军征兵事宜并非由晏暄管辖,但根据记录,当时的文件表面上都并没有出现明显的不妥。
……等等。
思及此处,岑远又忽然想到,上一世晏暄在最初始的时候也没有发现征兵的异常,一直到次年年初才开始着手调查,少说也得到今年年末才意识到征兵的问题。
小将军的能力他是不会怀疑的,那既然如此,就说明这些异常都还勉强能在一个可以自圆其说的范围内。
——真正脱离了计划的,应当还有这一世对征兵一事调查的提前才对。
岑远将视线投向晏暄,后者似乎没有留意到,另外又打开了一个木箱,翻阅着其中信件。
一时间,幽暗的地下室中只剩下了纸张翻动的声响。
蓦地,声音静止,晏暄停下动作,说:“我们都忽略了一点。”
“什么?”
晏暄将信件平放在桌上,用指尖点了点:“最先提出希望调整漕运路线的,是楚王。”
岑远本还在思考,该如何开口询问对方发现征兵一事有异的经过才能显得不那么突兀,然而此时听到对方的话,他也无暇顾及了,忙不迭低头看去。
那信件的日期正是今年四月的时候,是在楚王提出希望调整漕运路线的事情之后不久,而信上书:「一切如旧,人满则送至甲未,毋庸担心」。
“一切如旧……”
岑远喃喃着,这看似普通的四个字却更是加深了他心中的猜测。
——若是的确一切如旧,那晏暄究竟是如何能提前发现异常的?难不成在这之后发生过什么他不清楚的意外?
他连忙跟着翻出同一个木箱里的其他信件,一一展开摊平,就见其中大多是一些简单的安排调整,混杂了一两句看上去不怎么耐心的安抚,便大致扫过,直到看到一份标为今年五月的信件时倏然一停。
那信上的字迹显然和其他的有了差别,潦草不少,许多字都用连笔带过,但大致意思不难解读:
「五月末时,鄙人得空前往江南,届时上岸再议
馨」。
岑远喃喃:“这个落款……”
他话没有说完,与晏暄互相看了一眼,在彼此的眼神中都看到了这三个字后该接下去的话——
“义馨”的“馨”。
岑远没有作声,把方才收缴的香囊拿出来放在桌上,永魂花清淡的味道隐约飘入空中,环绕着布囊角落的那个“馨”字。
“五月末,怪不得……”岑远忽而想到什么,冷笑了一声道:“我记得赵宇上京去长安的日子,恰好就是在五月。”
第84章 韬光
两个时辰前,青江岸边。
蒋元明刚目送走自家的船,还不等离开码头,就迎面撞上一队人马。
起初他只觉得疑惑,直到为首的人主动朝他走来并表明身份,自称是自己那位皇子外甥的侍卫,紧跟着与他解释了一番现下的状况。
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家的两个舵手竟是被人胁迫,目的就是为了谋害二皇子,并将罪责全数推到蒋家身上。
他一听便惊了,顾不得其他,连忙朝海面上看去,然而茫茫大海,哪儿还有自家船只的影子。
“大人!”
不待回神,蒋元明就扭头朝旁边的人喊道,尽管眼前这位娄元白看上去年龄与他的女儿相差无几。
“我那……”他下意识想说“我那外甥”,可现在毕竟不是在蒋家,该守的规矩和该有的礼仪一点都没法少,于是在话出口前连忙改了口:
“二皇子同晏将军还在船上,虽说他们二位都自称擅长凫水,可这大海哪比得上平时戏水的池塘。大人,请您……”
“请您一定要让他们平安无事!”
不用他说,娄元白身后的那些将士们早已马不停蹄地越过两人,在岸边快速做着出船的准备。
共计十艘大型商船气宇轩昂地排成一排,船身投射在码头上的阴影只有一小部分,却仿佛是笼罩镇压在所有人的头顶。
娄元白表情严肃,闻言朝蒋元明看去:“你不担心蒋家因此被牵扯其中吗?”
“说不担心自是不可能的。”蒋元明语速很快,“可现在这关头,还能有什么事情比他们的安全更加重要。”
娄元白不置可否,但只有他自己清楚,在见到蒋元明的态度之后,他也不禁替自家殿下松了口气。
而再之后,船只整装待发,他便没有多说,在朝蒋元明微微颔首后很快离开。
后者只得在驻守码头的将士的保护下安静等待,直到看到了从远处过来的船影。
不等船只停稳,蒋元明就大步上前,等看到岑远和晏暄相安无事地从船上走下来之后,才终于是重重地呼出胸口吊着的那口气。
“云……殿下,大人。”他忙道,“幸好你们没事。”
岑远也喊他一声:“舅舅。”
蒋家的船在方才的那一顿混战中成了主战场,驶回岸边是没什么问题,就是刀剑无眼,船舱甲板早已被戳得破烂不堪,四处漏风,想要继续用来运货是肯定行不通的了。
岑远在问蒋元明借船时就猜想到或许会有这样的后果,所以事先问了他们之后的出船安排,但饶是如此,想在剩余的一个月内彻底修好这艘船,也是有些勉强。
“舅舅对不起,”岑远道,“短时间内怕是无法出船了。”
“说什么呢。”蒋元明立刻厉声,“你们能平安回来就已经够了。”
说罢,他想到什么,说道:“对了,方才那位姓娄的大人说派人去了家里,以防有人趁乱对蒋家下手,你外祖父怕是会担心。既然你们没事了,我得先回去看看。”
派人去蒋家这事还是岑远事先提醒了娄元白的,此刻他也有些担忧,于是点了点头,转头朝旁边的将士嘱咐几句,让人护着蒋元明回去蒋家。
将士很快应下,又喊了几人一起,驾马护在蒋元明的马车旁,不多时就走远了。
岸边,将士们正从船上一一搬下方才在岛上缴获的物品,至于早就没了意识的赵宇、那草包领军以及其他一干人等,也一同被压下船只,待稍后扣入青江县衙,听候发落。
岑远从行远的车马上收回视线,朝正好回到他身边的娄元白问道:“那个姓曲的县令呢。”
“暂时派人扣在曲府。”娄元白禀报,“另外,我们还在曲府附近抓住一个鬼鬼祟祟的摊贩,在附近问了一圈,没人眼熟。”
岑远“嗯”的一声,见周围的将士们有条不紊,便转向晏暄:“我们先去曲府。”
晏暄点头同意。
出航时的好天气就像是被海上的一串剑拔弩张给吹散了,此时的天被乌云覆盖,雾气也不知是从海面蔓延到了岸上,还是早就留存于青江县的上空,让空气都变得浑浊。
加之现在入了冬,天黑得快,岑远想了想,对娄元白说:“等这十艘船上的东西都搬完后,就让这些将士先去‘丁午’,务必在今日把另外两座岛都给搜完。”
说完,岑远随即看向另一边剩余的几艘官船,不免有些头疼:“至于那些人……”
方才袭击他们的那些敌人早就被连船带人带回岸边,因为人数太多,这会儿只能被暂且留在船上。
这么一大批人,加上过会儿从两座岛上带回来的,究竟该如何安置?
岑远没什么头绪,只能同晏暄商量:“‘乙卯’、‘丁午’两座岛上的人数加起来有三千,也不知道包不包含那些船上的人,恐怕整个青江都没这么多空余的地方。”
晏暄随着他的视线朝几艘官船不慌不忙地看了一眼,很快朝娄元白道:“你先快马去丹林,找楚王借用校场。”
娄元白不知他们这一路具体都查到什么,可既然晏暄如此吩咐,他只能称“是”。
岑远问了句:“你就这么确定楚王会借?”
话虽如此,他其实更想问的是:难道你就这么确信楚王没有异心?
他心里头有一些想法,但至多只是猜想,因此他虽然也在一瞬间想到了他们曾去过的校场,最终还是没提。
而晏暄也没有正面回答他,只问娄元白:“刚才先回岸的四艘船呢?”
娄元白不解:“什么船?”
“!”闻言,岑远立刻打断自己脑海中的分析,抬头问:“你一共带了几艘船?”
娄元白从他的神情中似乎也猜到了什么,脸色微沉,语速极快地答道:“一共只有这十艘,都是征用的民间商船,官船担心有诈。而且,今日是官船例行维护的日子,就是想借也……”
他想说的是“想借也借不到”,但话至一半,他自己就琢磨出了不对劲来。
一旁岑远接上了他的话,却是说:“就是想借,或许也早就被人征用走了。”
娄元白低头不言。
——那是在岑远差点就一剑刺穿赵宇的脑袋之后,开始安排接下来的行动时发生的事。
即便是有晏暄的安抚,他一时间脑中还有些混乱,而当时娄元白正好在其他船上善后,他只能另外找人问问状况。
恰巧那时,有一名自称是其中一支船队领队的人上船想要汇报进程,岑远便找到他,问了嘴他们的人数和状态。那个领队向他报备说共计十四艘船,其中征用商船十艘、官船四艘,他负责的是那四艘官船的统合。而经过统计,他们的人员损失不多,现下也成功将对方船只控制,只等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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