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晏鹤轩泰然行礼,随后就将视线转向晏暄,“既然犬子先见之明让人视线调整了粮草路线,又主动提出调查箕山,想必心里是有了些打算的,不若先问问他吧。”
宁帝闻言点了点头,又看向晏暄:“肖寒,如若让你带兵,你预备如何。”
“陛下。”晏暄从地形图上收回视线,朝宁帝拱手,“臣……”
但他话未说尽,就有一人从殿外闯入:“陛下!”
一旁有大臣喝道:“何事如此惊慌,没看见殿内还在议事吗!”
“未经通报擅自入殿,还请陛下恕罪!”来人“咚!”地一声跪到地上,双手捧着一份急报高举过头顶,“只是这份奏报实在太急……”
话虽如此,宁帝看上去并没有因此变得急躁,反而面不改色,像是早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幕。
他朝一旁荣公公偏了偏首,后者立刻了然,去接过奏报交给了宁帝。
“陛下。”方才争论声最响的裘大人立刻就问:“莫非又是漠北的消息?”
宁帝打开奏报,粗略地扫过一眼便又合上了,丢在案上:“非也。”
“那是……”
宁帝朝那奏报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自己去看。
裘大人一根神经吊着,赶忙抓来奏报翻开,然而就见上面所写:
「段相于回乡途中路遇山匪,连人带车坠入山崖,发现时已无力回天。」
第91章 花灯
奏报在所有人手中转了一圈,最终停留在晏暄手上。他轻轻捏着纸张两边,垂落的目光划过纸上的一笔一画,最终轻手将奏报合上,毕恭毕敬地放回宁帝面前的几案上。
宁帝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而后才倏然收回,问道:“他妻女如何?”
“回陛下,段夫人和段姑娘在另一辆马车上,只是晕了过去,并无大碍。”
“朕知道了。”
跪在地上的人还在等着后文,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去,却见圣上冲他做了个退下的手势:“人死不能复生,如今战事要紧,此时稍后再议。”
他也不敢多问,只得跪下身去称“是”,紧跟着就快步退下离开了这个气氛凝重的地方。
剩下的大臣们都没有说话。
他们之间有许多都是在位数十年的老臣,其中不伐有人曾同丞相交好。如今虽说漠北战情的确更加迫在眉睫,但也不至于到一句如何安置尸身的题外话都插不了的地步。
——一朝老臣的事就被这么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这遭遇的山匪究竟是真是假,怕是人人心里都已经有了答案。
一片沉寂之间,宁帝霍然起身,让一旁荣公公见状立刻喊了一声:“陛下!”
宁帝朝他抬了下手,示意无妨,继而走到桌前,负手用视线扫过桌上的地形图。
“肖寒,继续说说你的意见。”
晏暄略一颔首:“臣认为应当出兵,且越快越好。”
宁帝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
于是晏暄指着地图上箕山的位置,道:“箕山地势原因,如若不是特意上山查看,从漠北这边很难发现匈奴那方的动作。那么臣有理由相信,敌军此番行事,或许是为准备。”
“准备什么?”
“奇袭。”
周遭议论声哄然响起,宁帝冷着脸敲了敲桌子,那些嘈杂的议论声响就在一瞬间静了下去。
“你继续。”宁帝道。
晏暄执起原本插在箕山位置上的黑羽旗帜,冷静分析:“箕山脚下城镇名江源郡,位于瀚林西北,最近的人家距离箕山不过也只有一里。五六月时天气回暖,箕山上积雪融化,汇入附近河流,让此地居民每年年中都为涝灾所患。”
“瀚林涝灾的事朕也知晓,只是因为当地地势原因,堤防难建,至今未能得到有效解决。”宁帝轻叹一声,“可那也是年中之事了。”
晏暄将那旗帜插到江源郡的位置上,不轻不重地道:“可如若人为加速冰雪融化、触发涝情,甚至直接引起雪崩,又会怎样。”
他的声线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冷静,然而此话一出,整座天禄殿内就宛若堕入冰窟,仿佛那远在漠北的箕山在眨眼之间悬到了长安城顶,雪块灭顶一般倾泻而下,将所有人掩埋在冰冷又黑暗的废墟之中。
方才一直坚持立即出兵的裘大人在此时顿感心凉,不确定地道:“晏大人,那照你这么说来,此时出兵岂不是正好着了敌人的道了?”
“不,正因如此,我方才需趁早动手,抢占先机。”晏暄顿了顿,道:“将计就计。”
裘大人再次沉默下去,脸上神色却并未变得舒缓。此时不只是他,或许大多数人心里都冒出了同一个念头——
那山脚下的百姓又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成了用来诱敌的食饵或棋子了吗?
没有人将这些问题明言,但晏暄仿佛能读到他们的心里话似的,视线在所有人的脸上一一掠过,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
“江源郡与附近村镇百姓共六千有余,一人都不能弃。”
“好!”宁帝骤然出声,在周围臣子顿时敬畏的礼仪下问道:“你需要多少人。”
晏暄道:“精兵一万。”
“朕允你精兵两万,骑兵三万。”宁帝拿起图边另一面红色旗帜,径直插入箕山背后的朔城,“你尽管去打,朕这次要的,就是这匈奴单于的项上人头!”
“臣遵旨!”
·
二皇子府中,最后一抹残阳之下,管家摸出巾帕擦了擦额头。
“二殿下呀。”他说着又喝了口凉茶,“您这步棋都已经想了快半个时辰了。”
院子里的石桌上这会儿难得摆了盘象棋,岑远一手撑着脑袋皱起张脸,另只手里捏着颗红色的“兵”,在石桌上敲敲打打,就是没去下手挪动棋盘上的棋子。
“别嚷嚷别嚷嚷。”敲打声突然停下,岑远松开那枚“兵”,一手张开挡住管家的脸,“真是的,我还在思考呢。”
“诶。”管家苦笑着把他那只手给提到一旁去,“殿下这棋都已经是稳赢了,也没必要想这——么久吧。”
他那“这”字拖得实在有些长了,连一旁树枝上停留的幼鸟都不耐烦到率先飞走,岑远叹一声气:“这叫谨慎懂不懂。”
“您这叫平白浪费时间!”
管家“害”的一声,扭头就见拱门外有人走进,立刻就起身喊道:“晏大人。”
闻言岑远回头快速地看了一眼,紧跟着眼疾手快将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挪了个位,直接吃掉了对方的“相”。
管家:“哎哟!”
岑远走完这步棋就不再去管了,起身朝晏暄走去:“这么晚,我听说是漠北来了急报?”
晏暄不置一词,等岑远走近后,他一直落在对方身上的眼神微顿,也没管管家还在收拾石桌上的棋盘没走,忽而抬手扣在岑远脑后把人勾近,凑在颈边闻了闻。
“沐浴过了?”
“……”岑远心想,这小将军入宫一趟是吃了什么药了么。
他一手抵在晏暄胸前把人推开,悄悄偏过头去觑了眼,就正好捕捉到管家目不斜视脚底一抹油跑远的背影正好消失,石桌上连一颗棋子都没落下。
老家伙动作倒挺快的。
岑远心里暗啐一声,但也没了最后一点顾及,回过头来就往晏暄胸口戳了戳:“干什么呢干什么呢,这天都没黑就在这意图不轨,小心我这就出去报官。”
晏暄缄默不言,眼底深处逐渐浮现出浓郁而隽永的笑来,随即那张俊颜就再次朝岑远压了下来。这回没有再往左右偏移,直接压在了他的唇上。
一开始晏暄吻得小心,唇舌间却不免带着因奔波变得更甚的热度,强硬地勾着彼此的气息。他在岑远的回应中逐步加深了这个吻,难得有了些狠劲,添了些掠夺的意味,一时用力得像是要把人都嵌进自己怀里。
仿佛过了许久,这个亲吻才慢慢平缓下来,在激烈后进入温和。扣在岑远脑后的手稍一放松,如同安抚似的揉了揉,随即转到对方耳边,滑过的指腹轻捏住了耳廓。
这细微的酥麻让岑远忍不住在若即若离的亲吻中咧嘴一笑,斜阳的照拂就好像是混入了无穷的缱绻,一一攀上他的脖颈、脸颊、耳畔。他身上的皂荚清新围绕在两个人的四周,在空气中施展出轻盈的脚步,飘荡在互相纠缠的鼻息之间。
片刻的平复后,他左右晃了晃脑袋,用鼻尖轻轻撞了下对方的,像个在耍赖的顽皮孩童。
“罪加一等。”他抵在晏暄胸前的指尖转了个圈,但旋即就被人攥进了手里。
晏暄眼眸半阖,垂落的眼睫有着轻微的颤动,一直没有说话。他紧紧牵着岑远的手,同对方额头相抵。
兴许是因为从宫里回家的一路走得急了些,又或许是因为方才的亲吻,晏暄呼吸有些重,气息撞在皮肤上尤为明显。
直到良久之后,岑远感觉到他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没有那么沉重了,才轻问一句:“要开战么。”
“嗯。”晏暄从喉咙深处应了一声,把人又揉进怀里。他似乎并不想多谈这事,一转话锋:“我没想到你现在就回来了。”
“出门办个事而已,又不是远门,完事后当然是把剩下的摊子都丢给娄元白收拾去了,不然让他在府里白吃白喝么。”
岑远轻拍他的背,无声笑着。
“今天上元,还得回来一起看花灯呢。”
今年宫中的上元佳宴依旧,圣上似乎没有要临时停止宴席的意思,但两人早早就告了假,又在前一日晚一起申请入宫,提前和蒋昭仪一同吃了顿元宵。
正月十五的夕阳悄声落下,万家灯火已然点亮苍穹。
一刻钟后,晏暄换了身轻便的常服,和岑远一同踏上永安大街,两边暖色的灯笼在眼前铺出了一条悠长的道路。
除夕那日宫里也办了宴席,结束后两人就直接回府守岁了,没来逛这城内的灯市,只在回府的路上远远看了烟火。因此细数起来,上回在长安城里感受热闹,竟已经是乞巧的时候了。
尤记那日宁帝刚为两人下旨赐婚,同游闹市前岑远还久违地去翻了一趟晏府的墙,相见之时面对即将携手同行的彼此,互相之间还有一些微妙的尴尬。
如今想来,一切恍如昨日,又好似跨过了万水千山。
岑远看着远处时不时升起的花灯,不禁感叹:“终于都结束了。”
尘埃落定,明月高升。
晏暄侧首看着他轻声笑了,问道:“去放灯吗。”
“当然!”岑远趁热闹直接拉住他的手往放灯的地方走去,“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都写了什么?”
除去发生意外的第一次上元,之后每逢佳节,岑远都少不了要出宫去找晏暄玩。这上元灯市上,也自然是要去凑个热闹放个灯的。
长安放灯的地方一向被统一在城门外原本供旅人休憩的广场,晏暄手上略一施力,让岑远不用着急,想了想便说:
“宁桓十四年,你写——‘愿父亲母亲身体安康,愿世间安宁祥和,愿世上再没刘先生布置的课业’。”
岑远一愣,转瞬就大笑着拍他的肩:“我记得我记得!那时我第一次在宫外放灯,还怕被外头的人捡到,连敬称都不敢写。”
晏暄说:“后来你就不讲究了。”
“是是是,后来就真的是随便乱写了。”说完岑远顿了顿,突然又“噗嗤”一声笑出来,“我还记得那次你就一脸严肃,说我写得太多,小心老天爷不应。我说,这是我用了十成真心写下的愿望,他老人家不应也得应。”
晏暄似也被勾起回忆,半敛下的眉眼微弯。
“我记得那时候我还质问过你,居然都不嫌刘太傅的课业繁重,都损了我们出去玩的时间了。你听完后就反过来指教我,说这么简单的课业用书挡着偷偷写不就成了,连这点偷懒方式都没学会!”
岑远摇头晃脑咂了声舌:“啧,谁能想到,如今叱咤风云的晏少将军,当年也是个会在课堂上耍小聪明的主呢。”
晏暄笑道:“当时我真是这么说的?”
“大概吧,反正就那意思,八九不离十呗。”岑远不以为意地朝他摆摆手,“唉,现在想来哪里是不会偷懒啊,还不是因为——”
话到一半他忽然停住,晏暄往他手上捏了下:“嗯?”
“……”岑远沉默下来,心想:还不是天天在想旁边那人到底为什么能这么好看了。
岑远目视前方,目光却不自觉地从眼尾溜出去偷偷打量晏暄,一瞬间后又倏然收回——就好像当初的每个春夏秋冬,每当他在太学堂中犯困走神后做的那样。
“咳!”他清一声嗓,转口就扯:“那其他的呢?”
晏暄和他牵着手一起往前漫步,轻声念道:“宁桓十五年,‘希望每天都能出宫,包下景萝巷的糖人铺子’。”
岑远其实自己都没记得以前写了什么,这会儿被晏暄一本正经地念出来,一时倒还有些羞耻。
但晏暄似乎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想法,眼尾依旧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宁桓十六年,‘想每日都去白鹿林狩猎’;宁桓十七年,‘小将军身边新来的小厮看到我翻墙总是一惊一乍,我不喜欢’;宁桓十八年,‘今年一定要比小将军长得更高’……”
“等等等等!”
岑远听着听着就感觉这人怎么开始在揭自己老底了,于是往他身上锤了一拳:“这是你自己编的吧!我可没写过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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