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暄一手便捏住他的拳头,顺势拢在手里,淡然笑道:“这还只是一些,至于写与没写,殿下,自由心证。”
“……”岑远几乎是立刻就捕捉到对方一向隐藏在温柔下的不怀好意,抽回手笑骂一声:“那就是没写,你可别想诬陷我!”
晏暄但笑不语,岑远简直牙痒,只恨这是在外面,不然他早就已经扑上去教训人了。
街上的孩童们纷纷褪去了身上厚重的披风,手里捏着糖人,像是永远都有十足的精气神一般在人缝之间乱窜。
恍惚间就好像有两个不过十岁模样的少年混入其中,他们紧牵彼此的手跑过喧嚣,一路拔高成长,经历过分别和磨合,再重新蜕变成新的模样。
此时他们肩抵着肩,十指相扣,享受着盛京的熙攘与繁华,在心中不约而同想——从今往后,他们还会有许多个共放花灯的上元。
不多时,放灯的场所就近在眼前,岑远一路和晏暄嬉闹着走近,排队领好两盏花灯,来到专门供人书写的区域。
这是忽而就听见有人喊道:“二殿下?”
第92章 花火
岑远回头一看,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不多时便想起:“许大人?”
眼前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因白鹿林刺杀事件入狱的北军中垒许鹏。
许鹏此时一身布衣,威仪尽敛,不过一介平民模样。
“殿下可别这么喊了。”他挠了挠脑袋,说话的语气也不同以往的硬气,有些不好意思,“草民如今一介白衣,哪儿还称得上‘大人’,不过就是个摆弄花草的普通百姓罢了。”
岑远没去特意了解过后续,闻言有些惊讶:“你没有回北军?”
年没有过尽,但护卫都城的将士不能没有。自段蒙被收押入狱以待行刑之后,北军也随之整顿了一番,上上下下几乎彻底换了个新。据岑远所知的情报,当时似乎有不少人提出建议,想让许鹏就任中尉一职。
现在看来,对方应当是拒绝了。
许鹏轻声叹气:“如若不是殿下为草民洗冤,草民现在恐怕早就成了不知飘去哪儿的几撮灰了。如今回头再看,也已然失去了当初的鸿鹄之志,功名再高、利禄再厚,总也比不过这条薄命,以及和家人共处的大把时光啊。”
岑远闻言随着他挪动的目光看去,就见不远处的广场边上一大一小两位姑娘正往纸灯上写着愿望。似乎察觉到这边的视线,许夫人抬头看来,起身颔首示意。
二人便也相继回了个礼,岑远又问:“那许大哥现在是?”
许鹏说:“殿下大约知道,我这人爱花,现在就跟着亲戚做些花草种子生意,勉强可以衣食无忧,也足够了。”
岑远点点头:“倒是个悠闲的活。”
许鹏回了个无声的笑,片刻后垂下眸,虚叹一声:“唉,我也就是个普通人,这一遭下来,也是想休息休息了。不过……”
话未说尽,他继而转向晏暄:“晏大人,听闻最近漠北情况不明,朝廷是否有可能会起兵?”
此时面对“百姓”,晏暄也无法把话言尽,只道:“或许。”
许鹏喟叹着闭上了眼,摇了摇头,满脸都显露着无可奈何,但仔细看的话,他站立的身姿依旧笔挺,从未佝偻脊背,就宛如还在军中,身上穿戴的不是普通布衣,而是披盔戴甲、手握长矛。
不消片刻,他倏然睁眼,面向晏暄略一拱手。
“若是真到了逼不得已的那一刻,如果战场需要,草民必定会第一个就去征兵处报名。只要能为大宁贡献出一份力量,草民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字字掷地有声。
晏暄立时回礼:“多谢许大哥。”
到底是节庆佳节的热闹场地,这两个人一本正经地杵在这犹如桃园结义,每个路过的人都免不得好奇地朝他们看上一眼。
“好了好了。”岑远不以为然地打趣,“你们两人在这拜堂呢。”
这一说可把许鹏说得有些惊吓:“二殿下,这个……”
岑远自己又先忍不住笑了:“和你开玩笑的。”
许鹏闻言立刻松了口气,但如此一来也明白不能再打扰人家小两口了,忙不迭道:“那草民就不打扰殿下和大人了。”
“许大哥自便就好。”
岑远说完,许鹏便回去了妻女身旁,他蹲下身,和自家女儿说了两句话,就见那约莫两三岁的小姑娘扭过头来,笑容灿烂地朝岑远和晏暄挥了挥手。
正巧一旁有个做糖人的摊位,岑远心中一动,连忙赶去买了根,送去小女孩的手中后才折返回来。
“差点就连累她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了。”他轻声喃喃,“小可爱……希望你能一生平安顺遂。”
大片的暖黄笼罩上空,晏暄安静候在身旁,此时闻言便朝他看去一眼,在他脑袋瓜上揉了揉。
“哎哎哎!把我当小孩呢!”
岑远登时笑骂着回神,从晏暄手里抢过一盏纸灯,去取了支公用的笔,和对方一同走去了广场边缘。
“也不知道池灵池秀那两个小鬼现在怎么样了。”他忽而又道,“现在应该也在吃元宵放花灯吧。”
晏暄对此未置一词,倒是另外提到:“昨日曲平公子来信,说已于年前同崔姑娘重逢,等过完年后就会前往西南生活。”
“啊……”
岑远感叹一声,不由地仰头遥望,数以百计的花灯被接连投向黢黑的天际,连成一片火树银花,让灯光映亮了迢迢前路。
“如此国泰民安,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说罢,他转而看向晏暄,心里头那点七荤八素的心思就又骚动起来。他抱着纸灯蹲下身,朝晏暄勾了勾手指。
“?”晏暄面露些微茫然,老老实实地跟过去,被对方抓住直接在脸上亲了一口。
“奖励。”岑远躲在纸灯后面窃窃地笑,“我们小将军护国卫民数载,这不给点奖励可就说不过去了。”
晏暄初始时还有一丝愣怔,眼睫微垂着煽动了两下,但紧接着就偏头失笑,在岑远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朝对方凑近,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晏暄说:“我收到了。”
周围形形色色的百姓漫步而过,阴影倏忽落在两人身上又快速消失,高悬的温暖灯光共同为他们挂上一层朦胧。
岑远觉得耳朵有些热,悄悄抬手揪了两下,不甚娴熟地转移话题:“今年你准备在花灯上写什么?”
晏暄压下上扬的唇角,从容不迫地说:“和往年相同。”
岑远略有些失望:“你每年都和往年相同,也就是那‘平安顺遂’四个字,连词都不换一个。”
“世人心愿无数,成败皆有,我不过是摘出了其中最不容让步的一条罢了。”晏暄轻声道,“殿下今年又准备写些什么?”
一个“些”字就足以显现出他深意下的调侃了,但岑远难得没有回以嬉闹,口中一一列举起来:“比如,想父皇母妃身体健康,想漠北战事尽快平息,想世上再无利用和阴诡,想每家每户都能团团圆圆。”
晏暄半调侃半认真地说:“殿下这是要把天下人都写在一张纸灯上了。”
“还有呢。”岑远手中随意地翻动着纸灯,像是特意没去看晏暄,“我还想写,希望我和你这辈子可以周游天下、遍历江山,写我们可以长长久久、白头偕老,写如若我们能再有下辈子,一定要让我在你还在娘胎的时候就去找你娘亲把人给预定了。”
晏暄闻言失笑,想说这一盏纸灯可能就要不够写的了,但岑远恍若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率先抢过了话头:“但我不贪心。”
此生已是上天馈赠,他不贪心,不敢去奢求下一世,只希望这辈子可以同小将军一起过上了无纷争、随心所欲的悠闲日子。
于是他拿了笔,在纸灯上书:
「愿与晏暄,岁岁平安,长厢厮守,白头到老。」
两盏花灯随风而飘,灯火相依,恍若执手同游,共踏光明旅程。
等再也分辨不清他们放的灯走到哪儿了,岑远理了下衣服,同晏暄往回走:“走吧,回去灯会上逛逛,我还想喝酒了。”
这时离放烟火的时辰还有一会儿,街上依然人流如织,尤其是猜灯谜的地方,连悬挂的布条都看不清晰。
岑远凑热闹猜了两题就觉得这人挤人实在没什么意思,便又拖着晏暄回灯市上闲逛,蓦地他扯了下晏暄衣袖:“你等等。”
说完就一头扎进了街边一间酒铺。
岑远爱酒是几乎整个长安城的酒铺都知道的事,他也习惯流连于各个酒铺之间,甚至和所有掌柜都算是熟识。有时候掌柜新进了酒,还会主动往二皇子府上送去一些。
片刻后,他拎着两只酒囊出来,将其中一只交给晏暄:“给,这份给你。”
后者从善如流地接过,觉得他这说法有些奇怪,便问:“装的酒不同?”
“没有啊。”岑远拔开自己那只酒囊的木塞喝了一口,“刚才掌柜推荐的酒,说是新进的,让我们尝尝。”
晏暄拔开木塞,闻着味道觉得有些熟悉,奈何他对酒的品种不精,除粟醴之外基本分不清区别,便尝了一口。
酒香瞬间在舌尖绽开,晏暄面不改色地评价:“酒味醇厚,倒是好酒。”
“我也觉得,看来下次可以来多买一些。”
岑远言笑晏晏地同对方碰了个“杯”,装模作样又仰头喝了口,见晏暄也同样再次饮下,才拽着人往闹市中去:“走吧,去给池灵池秀那两孩子挑点小玩意儿送去。”
街市上的物品琳琅满目,两人没有什么需求,能买的也就只有给小鬼们的礼物了。岑远一边在摊位上挑着物品,余光却一直落在身侧的晏暄身上。
直到看见对方喝下今夜的第三口酒,岑远也干脆利落地给摊贩付了银两:“就这两件吧。”
这时,就听远方一道烟花升起的细微声响,紧跟着就是——嘭!
缤纷烟火在空中绽放,和另一边的花灯相映成辉。
岑远攥着晏暄的衣袖,催促对方往前走了几步,后者见他不再在街边驻足,疑惑地问了一句:“不逛了?”
岑远反问:“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在流光溢彩的映照下,晏暄双眸明亮,硬朗的脸部线条都仿佛透出柔光。他眨了下眼,乌黑的眼睫就好像是颤了一下,不解地发问:“怎么了。”
“……”岑远听他语气见他表情都与平常无异,脸上的窃笑逐渐淡了下去,抓过对方的酒囊打开抿了一小口。
——的确是“三杯三步”的味道没错。
在他办完事回来之后,晏暄还在宫里,他见还有些闲暇时间,于是就拿酒囊装了些前几日楚王寄来的三杯三步,提前找到熟识的酒铺放好,就是为了这刻。
这会儿三杯的量是肯定喝了,步子都走了快三十步了,怎么这小将军看上去依旧没什么反应?
这人的酒量不会连三杯三步都没法撼动吧?
晏暄对酒不敏感,但对这位殿下可是知心知底,只看他这一串行为和现在脸上挫败的表情,再联想到有些熟悉的酒味,大概也能猜到这酒囊里究竟是些什么了。
他顿时有些啼笑皆非,抽走对方手里的酒囊塞上木塞,无奈道:“好了,别再喝了。”
岑远眼睁睁盯着对方稳稳当当地把那酒囊重新挂回腰间,神色清明没有一丝恍惚,心里头那些挫败感就随之加重几分,小声念叨:“明明都不怎么爱喝酒,你这酒量怎么还能这么好。”
想当初初到江南时,他还揣起了些小心思想要报复,没想到这会儿连拳脚都还没伸展开就已经碰壁了。
晏暄自己自然也不清楚是为什么,只得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扯开:“当初离开丹林,你找楚王就是为的这个?”
这一提楚王岑远倒有些眉目了:“你说这楚王不会给我送了坛假酒来吧?!”
这不说还好,一说就越想越不对劲,真正的三杯三步的威力他当时可是亲身体验过的——小将军就算再厉害,也不至于能免疫至此吧。
烟火在他们身后的夜空中频频炸开,岑远脸上的表情却比之黯淡不少。
晏暄无声轻笑:“如若真是假酒,下回去江南时让楚王再多赔几坛就是了。”
“……”岑远颇为不满地撇了撇嘴,心说这一次不成,下回哪儿还有机会偷偷给小将军下套啊。
晏暄将他表情尽收眼底,哪儿还猜不到对方是在失望什么,哄人似的给岑远承诺:“下次拿新酒,你看着我喝便是。”
“真的?”岑远幽幽斜去一眼,见对方没有糊弄他的意思,便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方案,“哼,等下次去江南,看我不把那笑面王爷给好好收拾一顿。”
楚王人在江南,正捧着碗王妃亲手给他做的控制了糖分的元宵,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长安城内,烟火依旧,晏暄牵着岑远的手一直没放,这会儿指腹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好了,这小性子再这么耍下去,烟花都快结束了。”
“谁——”岑远下意识想反驳一句“谁耍小性子了”,但一对上晏暄眼底似是而非的笑意时,他就又陡然说不出话了。
此时烟花绚烂,灯火璀璨,却好像都掩盖不住晏暄眼中浮现出来的深邃与温柔。
周围家家户户正携手同看庆典,少顷后岑远也同样扭头仰望天空,不自觉地收紧了与晏暄相握的那只手。
遥记上辈子的上元夜晚,他一个人被囚于诏狱最深处,只能听着外头喧嚷的声音,观赏被铁窗切割破碎的月光,饮下父皇恩赐的毒酒。
谁能想到这一世重来,在今日的上元之夜,他得以处于闹市之间,和晏暄并肩携手,沐浴完整月光,观赏绚丽烟火。一时之间,就好像连那震耳的烟花绽放声都演变成了动听的乐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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