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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来归[重生]——时雨余

时间:2021-12-15 10:08:48  作者:时雨余
  叫喊声久久回荡在狱中,交叠反复就如鬼魅的嘶吼。
  廷尉回身喊了句:“殿下。”
  “把门开了吧。”岑远道,“之后在外面等着便是。”
  廷尉看了眼牢中坐着的人,就见段德业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闭目养神,丝毫不受外头闹剧的影响。
  岑远道:“不必担心,段相为相数十载,总不至于用些低劣的手段。”
  段德业嘴边的胡子几不可察地动了毫厘,而后就听他沉稳地道:“这里是诏狱,殿下又怎知老夫不会破釜沉舟?”
  岑远但笑不语,侧首朝廷尉示意了一下,后者不敢再多说,只得上前将牢房上的锁打开:“殿下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好。”
  等岑远应完,廷尉朝他作了个礼,便退了下去。
  段蒙的声音渐行渐远,这会儿已经彻底听不见了。
  段德业轻叹一声:“殿下走来这一路可真是不太平,现在耳根子终于是清静了。”
  岑远不言,将食盒放到地上,脱下身上大氅,不紧不慢地折了两折收好,回头又轻车熟路般从牢狱一角翻出一张还算干净的草席,铺到了段德业对面唯一有阳光的地方,盘腿而坐。
  段德业此时方才微微睁眼,略显疑惑地投去一眼。
  岑远视若无睹,边朝手心哈气,感叹了一句:“今天可真冷啊。”
  段德业毕竟是一朝丞相,宁帝并未让人对他施与重刑,因此这位老人看上去依旧好整以暇,话音依旧掷地有声。
  “殿下此行江南,觉着如何?”
  岑远打开食盒盖子,取出其中的几碟小菜,边说:“静可沐微风,动可享乐舞,倒不失为安居乐俗之所。不过就是这一到冬天,就未必会有长安舒适了,那寒意可都是往骨子里钻的。”
  “哦?”段德业一眼都没往那些下酒菜上落,反倒是露出一副新奇的表情。
  “从前陪陛下南巡都是在春夏,倒是从没在冬季去过江南。改日若是得空,那还是要去见识见识的,就是殿下这话有些吓到老夫了,也不知我这幅破身子骨啊,到底能不能撑得住。”
  “抱歉,是我说得夸张了。”岑远虚心反省,一边将筷子摆在对方面前,最后从食盒中取出了一壶酒和两只酒盏。
  段德业终于是往那酒壶上看了一眼。
  “不过我想按照段相的身体应当是无碍的。”岑远继而轻言,“毕竟段相连海风都受得住,就江南那点寒意,自是不在话下。”
  话音落下,卷着阳光下的尘埃转了数圈,好一会儿才销声匿迹。
  岑远往一只酒盏中斟了酒,推至段德业面前,这会儿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不对,是我忘了,段相上回上岛,应该还是五月吧。”
 
 
第89章 棋子
  空中白云浮动,忽地挡住了天边的残阳。诏狱中几乎失去了所有光芒,只余墙边幽幽的烛光映着两张各怀心事的脸。
  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良久之后,白云才终于缓缓散去,余晖再次漏进这片昏暗阴湿的地方。
  蓦地,岑远无声地笑了一下:“纵观整座诏狱,只有最深处的这间有扇铁窗,能让人闻到一些人世间的气息,倒可算是间上房了。”
  这之前的所有对话就好似从未出现过一样,段德业嘴角随他的话也微微上扬:“确实,前几日正值过年,这里甚至能听得见炮竹的声响,反倒是有些吵闹了。”
  岑远低头往另一只空酒盏里倾着酒,道:“段相现在应当很想家人们吧。”
  酒液满了大半只酒盏,岑远才将酒壶放到一边,酒壶底部碰撞在泥地上的声响都略显沉闷。
  段德业的视线几不可察地往那两杯酒上落了一眼,转瞬便挪回对面的人身上。
  “唉,此番折腾,的确是苦了我的妻女了。”片刻后他长叹一声,“只怪老夫有眼无珠,相处十余年,没想到这亲自挑选的女婿,竟会是如此歹毒之人。”
  岑远敛眸淡淡地笑着,过了会儿,他才摇了摇头,在短暂的沉默后说:“这回段蒙是谋害太子、私下养兵,还用了您的名号试图嫁祸给您,这要换了别人,坐在段相您身边的这个位置,指不定就成了刺杀陛下了啊。”
  段德业又喟叹一声:“人心确实难测。”
  “害,谁说不是呢。”岑远说着,忽而一转口诚恳地道,“不过段相放心,段府现在虽被查封,但您的妻女暂时只是被关押在京中一处民居。虽说这衣食起居是没人去服侍了,人身也不得自由,但只要能留着一条性命,就已经比什么荣华富贵都强,您说是不是?”
  段德业接道:“那是自然。”
  岑远随即轻笑一声,指了指两人眼前的几碟小菜:“段相在这诏狱中,估摸着天天只能嚼些白菜馒头,所以来这之前我特地去拜访了段夫人,让她给做了些下酒的小菜,给段相饱饱口福。”
  话音未落,他把酒盏又往段德业面前推了毫厘,看着对方但笑不语。
  段德业两手撑着膝盖,纹丝不动。
  片刻后他问:“殿下今日前来,难道就只是给老夫送饭菜来的吗。”
  岑远不以为意地朝他摆摆手,就好像是给了别人什么恩赐,让对方千万别客气似的。
  “京中日子太闷,就算是过年时候也没什么玩乐的地方,偏偏最近晏暄那家伙又忙得很。”岑远埋怨一般地叨叨,“这不是实在没事做了,忽然想到段相,才来找您叙叙旧嘛。”
  言罢,他疑惑地问:“段相不动筷吗?”
  一时间整片牢房又陷入了沉默,也不知是哪个角落正在渗水,水珠一点点地滴落在地,发出了一阵规律的声响——
  “嗒、嗒、”
  不久后段德业道:“老夫年纪不比你们这些年轻人,胃口不好,就不用了。”
  闻言,岑远一脸惋惜,表情上能看出他在心里挣扎了一番,随后他便退而求其次:“那就喝点酒吧,这酒不烈,小饮也怡情,实在不行,您就当作是卖我个面子。”
  段德业“哈哈”笑了两声,说:“老夫这可不敢当啊殿下。”
  “这有什么不敢当的,哄人喝个酒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岑远言笑晏晏,带着浓重笑意的目光紧紧地钉在对方眸中,少顷后突然毫无预警地放轻了声音:
  “莫非,段相是怕我在酒中下毒?”
  话音太轻,落得也快,只听角落不知轻重的水滴反而喧宾夺主,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啪嗒!”
  段德业蓦地侧过脸笑了,他伸手拿起酒盏,说:“手段如此低劣,也不像是殿下的作风。”
  “那是。”岑远笑意更甚,“我要真这么急不可耐,现在哪会在这同段相周旋。”
  段德业只是笑笑,仰头喝尽了杯中的酒。
  岑远眉梢一挑,也执起面前的酒盏,拱手做了个敬酒的姿势,同样一饮而尽。
  “话说回来。”岑远重新往两只酒盏中倒满酒,一转话锋,“段相总说您的妻女,可是还忘了您还有一个儿子?”
  “哦?”
  “不记得了啊?”岑远说,“那您又不记得上回上岛的时间,总该记得陪您同去的人吧。”
  段德业像是觉着好笑,摇了摇头:“老夫这身体,上船就晕,哪儿能……”
  岑远抬手作势拦住他的话头:“哎,段相您先别急着晕。看看这东西,总该记得了吧。”
  “什么东西?”段德业面露狐疑地问了一句,旋即就见对方从袖中取出了一个袖珍的香囊。
  香囊布面上看着并不是特别干净,像是曾沾过土,段德业将它拿起,感觉也没闻着什么奇怪的味道,便虚心求教:“这香囊有何不妥?”
  “段相不如再看看布囊?”
  段德业抬眸不以为然地朝对方扫了眼,随即将视线重新投向这个看着普通的布囊,就着残余的日光扫了一遍,紧跟着一手将它翻了过来。
  岑远似乎是觉得盘腿坐得久了腿有些酸,便干脆就站起身来,随手拍了拍衣裾。
  “当初楚王对海运的线路提出质疑,调整路线的事便丢到了段相您这,你适当地进行了修改,也重新规划了一条运送兵卒的路线,保证万无一失。只不过,你在楚国的那条臂膀却仍然忧心。”
  岑远在牢中来回地踱步,时不时翻翻一旁的草堆,一边不急不缓地道:“所以在五月的时候,赵宇私自上京,意图向你确认今后的计划。而根据段夫人所言,在上门的时候,他自称是你一位故人的儿子。”
  段德业正坐原地,不置一词。
  岑远回头冲他无声轻笑:“他其实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你从头至尾都没有把他当作真正的儿子看待,更不会让你的夫人知道他的存在。”
  段德业依旧不言,于是岑远就这么兀自说了下去。
  “那时候他诚心诚意地想得到你的认可,就连自己从楚王妃那儿得来的珍贵香囊都能割爱送予了你,因为对身心有益。只是可惜,那回你们似乎是不欢而散了,你也没有收下那个香囊。所以后来,在离开相府之前,他只能将香囊交给了尊夫人,而尊夫人见对方好心,顺势收了下来。”
  他顿了顿,看向对方手中那只布囊:“尊夫人习惯了在您的东西上绣上您的字,用以辨别,倒不失为一个好习惯,段相您说是不是?”
  段德业将香囊随意地丢到地上,布囊上明晃晃地展露出一个“馨”字。
  他“哼”了一声:“不过就是个普通的香囊而已,难不成就不许是夫人自己买的了。”
  “也对,有些事您恐怕不知道,不然也不会在一开始没察觉到这个香囊来自于谁了。”岑远道,“这布囊里的粉末是用一种叫永魂花的花瓣磨成的,来自西域一处叫阿仫的地方,极其稀少,市面上不作贩售。而这布囊上原本也没有这绣球花,是楚王妃一针一线亲手绣上去的。”
  段德业搁在膝上静止不动的手终于是禁不住蜷了一下。
  “在您藏兵的那座岛上,有个小兵捡到了这个香囊,并且言明,他亲眼看见了您与赵宇争执时的场景。”岑远曲指敲了敲牢狱的铁栏杆,“您说,这还是个普通的香囊吗。”
  敲击声的余韵久久飘荡着,在牢狱中盘旋了几个来回,就好像早已远去的鬼魅再次卷土重来,在这最深处的牢狱周围继续发出可怖的号哭。
  段德业一直没有说话。
  “看起来段相并不喜欢这个故事,那我就再换一个吧。”岑远再次回到段德业面前坐下,抄起双手,就好像正和对方品茗闲聊。
  “您还记不记得一个叫碧灵的人?”
  段德业冷漠地向他瞥了一眼。
  “也对,是我糊涂了。”岑远脸上适时地露出一抹懊恼的表情,继而哂笑道,“如此平凡的一颗棋子,想必也入不了段相的眼,段相不记得也是正常。”
  说罢,他便将脸上的笑一收:“那我来告诉段相好了。”
  “当时,你想往我母妃的寝宫安插一枚棋子,于是就利用金尚宫在宫中物色,正好那时有个宫女死在了浣衣局内,给你们提供了身份的躯壳——那个宫女就是碧灵。”
  “很快,赵宇通过青江县令给你送来一位叫崔语儿的女子。她顶替了碧灵,回到库房做事,被迫等候你们的命令。而与此同时,你们清除了宫中所有见过碧灵的人,除了一个人。”
  段德业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岑远说:“你不会为了一个宫女去除掉段昭仪。”
  段德业缓缓睁眼,望着波动的酒液表面,静默了好半晌。
  “当时,碧灵在去到淮宁宫后曾遭受欺凌,为段昭仪所救。只是后来,她就被嫉妒之人诬陷偷窃,最终无辜惨死,连自己的名姓都不能留下。”
  岑远说着这些,也不免低下了声音,语气在穿透铁窗的瑟瑟风中冷凝成冰。他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温过的酒早已失去所有热度,让整只酒盏都变得冰凉。
  “但也因此,两三年过去,段昭仪还能够清楚地记得她的长相,并且替两位无辜的姑娘作证,让她们得以重拾自己真正的身份。”岑远将酒杯抵唇,带着凉意的酒液滑过咽喉,“时至今日,就是我也不知道,金尚宫在为你办这件事的时候是没有考虑周全,还是故意为之。但至少,在你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是木已成舟。”
  段德业依旧低垂着头,却陡然开口:“殿下今日莫非就是想借此告诫老夫,不该在面对自己的女儿时心慈手软吗。”
  岑远忽地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放下了手中酒盏。
  “我只是有些唏嘘。”他又往杯中倒了些酒,“都说女儿像父亲更多,却没想到段昭仪同段相倒是天差地别。”
  段德业像是应付得有些累了,又像是听见了什么相声笑话,脸上噙着淡笑往身后的墙上靠去,动了下筋骨,闭眼摇了摇头。
  半晌后,他轻蔑地道:“善意,是这世间最无关紧要、也是最累赘的东西。”
  “可这些善意偏偏绊住了你的脚步。”岑远再次冷下了脸,“今日见到尊夫人的时候,她还求了我许久,想私下给您多带些衣裳,免得您在牢中受寒。今日我来,其实也是想再问段相一句,在您心里,家人究竟都算是什么呢。”
  冬日的夕阳西沉得很快,不多时就只给狱中遗留了最后的一丝光晕。但狱中的时光仿佛走了很久,就如同从光明堕入了黑暗,只依靠剩下的一抹微弱烛光苟延残喘。
  突然,就听段德业开口道:“不入流的烂棋罢了。”
  岑远低着头扯了下嘴角。
  “昭仪的事是老夫轻视了。”段德业道,“方才殿下不也说了,一枚无用的棋子,没有必要脏手去碰。”
  这时忽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廷尉来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小声提醒:“殿下,快到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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