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吃药就是为了替丈夫赎罪。可是到了最后一刻又有些不想死了,想留下,因为怕陈觉想不开。
她微凉的手指按在他额上,躺在那里只是吸气,可惜声带已经僵了。张了张嘴,呃呃呜呜,舌头打不直,百般努力还是不行,最后只能不甘心地睁着眼,凝望已长大成人的陈觉。
手柔软地溜下去,再也握不住。
失去母亲的那一刻陈觉恨极了自己,身体极痛,灵魂却是茫然的。他都没有意识到妈妈走了,没有意识到妈妈就死在自己怀里,他软弱得像刚出生的婴儿,直到昏过去前一秒也还在说:“妈,我错了,我好好吃饭,我回公司上班,你不要离开我们……”
他是错了,错在太执迷,错在太重感情。他是爸妈的儿子,学到的也是爸妈的优点。他像陈宗义一样优秀,又不像陈宗义那么冷血,他像许冬云一样真诚,又不像许冬云那么内敛。他热情,直率,果敢,聪明。他性格懒散,偏偏做事认真,出手阔绰,偏偏又体恤赚钱的辛苦。他是这世上最最独一无二的陈觉,他很好,只是很好的人也会犯错。
他应该像宋珂希望的那样当断则断,可惜他没做到。“忘不掉”这三个字害了他,也害了他母亲,所以他就逼自己忘掉了。这个诅咒梦魇般跟着他,时隔一年,再一次布下天罗地网。
往事在眼前一页页翻过,他看见母亲死在保时捷里。
想起来了,保时捷。三百多万买来的,价格倒不算惊人,不过当时全临江找不出第二台来,这被他引以为豪许久。
当时将车一运回家就遭到父亲训斥,讲他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整一派败家作风。继母却在晚餐时笑着替他作保:“真要是能开上三年,平均下来也不算奢侈。况且陈觉今年表现很好,出去玩还晓得给家里人带礼物。”又朝他爸腕上努努嘴,“之前还说不喜欢儿子送的这只表,现在不也戴得不肯取下来。要我说,儿子只要懂得孝敬咱们,买几辆车没什么大不了的。”
还是妈最懂我。
当天晚上他去献殷勤:“新车坐着特别舒服,改天我带您出去兜风,想去哪都成。”
中式书房看起来不甚豪华,然而布置得温馨宽敞。母亲端坐在红木深漆的书桌后,笑容温和,气质雍容大方,用手里的书脊轻敲他的头。
“少说漂亮话,你买这车难道是为了载我?趁着最近天气好,赶紧跟朋友开出去玩吧,我年纪大了不爱坐车。”
“妈你年纪哪大了,你信不信,哪天跟我一起出去没准儿还被人当成我姐。”
两人坐在书房里,地暖烤得脚底热烘烘的,桌上的点心瓷碟镀着淡淡金沙,桌椅漆面光滑明净,背后的书架散发着文雅的香气。
后来聊起他成家的事,她不免唠叨了几句。他不爱听,板着脸站起来:“妈你能不能别老催我,我都说了不结婚。现在什么年代了你们还想着留后,没有孩子怎么了,实在不行我到孤儿院领养十个八个的。”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一晃养子竟长这么大了,个子高得像能顶破天花板。
“领养的毕竟不比亲生的。”
他不以为然:“不用说了,我不迷信血缘,谁让我是你养大的?要怪就怪你对我太好了。”
“好什么?”她拿儿子没有办法,静静地坐在那里,心里却是极妥帖的。
然后陈觉就认识了宋珂,为此与父亲僵持不下,直到父亲离世前才经由继母从中调停说了几句软话。再然后就是平静无波的几年,就是在家里见的那一面。宋珂没有一句交待就走了,许冬云是怎样明白剔透的人,当然知道事出必有因,可是孩子的私事她向来不插手,直到很晚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去找过宋珂一次后,她回到家里,问顾姨:“吃过东西没有?”
顾姨端着托盘只是摇头。
她也没有说话,只是进卧室拉紧窗帘,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一些东西。有陈宗义写给她的情诗,有他们第一次约会时舞厅的门票,也有他们拍的一套婚纱照。
陈宗义腿脚固然不便,跳舞却很有一点风采。第一次正式约会他就带许冬云去舞厅,他个子高,里面灯光又暗,慢三步的节奏可以跟得上。起初她是很拘谨的,因为多年只待在校园里没怎么接触过社会,这种地方于她而言相当陌生。可是陈宗义为人绅士,话也不多,搂住她的腰跳得很从容。她却总是踩他的脚,笨得很,不住地向他道歉,他说没关系,以后多来几次就学会了。
“学会也只是学会,我跳得不好。”
“你肯来已经是最大的面子。”他说,“你这样的舞伴,一般人没有福气遇上。”
她平时不常看新闻,交往三个月后才知道他结过婚,甚至还有两个孩子。顾忌当然是有的,可是难以下定决心和他分开。再后来跟两个孩子也见了面,发现孩子们都很可爱懂事,妹妹还小,尤其是哥哥,小小年纪就已经懂得许多道理,从不与她这位“外来客”为难。
甚至哥哥面对她,偶尔还会主动地示好。头一回在家过年,他送给她一辆亲手拼的汽车模型,里头开车的乐高小人有点像他。她很喜欢,一直保存至今。
走的那晚她把遗书整齐地叠好,上面压着的就是那辆小汽车。
她说,儿子,妈妈走了。
你别内疚,事情总要有个了结的,妈妈只是不想再这样下去。
刚才你说我不是你妈,这话虽然是真的,可妈妈还是有点伤心。想起你小的时候因为一个超人玩具在街上跟我发脾气,也是这样瞪大眼睛冲我喊:“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早就死了!”当时我一气之下真想把你扔了,可又怕你爸骂我,只好灰头土脸地将你领回去。其实你不明白,父母之间总要有一个唱红脸的。你爸爸横行霸道了这么多年,就数对你跟妹妹还有点愧疚之心,凡事都愿意迁就你,所以这个坏人就只好由我来当了。
这次的事也是一样。你爸爸命好,自己闯的祸撒手不管,留下咱们孤儿寡母来替他收拾。可是怎么办?你叫我一天妈妈,我就得管你一天,直到你不需要为止。思前想后,妈妈决定成全你。咱们欠人家一条命,那就还给他一条命,这样才最公平。
下了这个决心,妈妈反倒踏实了。人做错事就得认,逃避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你爸爸逃了一辈子,到死还在担心事情会有败露的那一天。他懦弱,咱们不能跟他一样,尤其你还是个男子汉,更要懂得昂首挺胸比什么都重要的道理。
我走以后你们不要有思想包袱,要敢于追求幸福,把日子过好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还有,要把妹妹照顾好,她性子傲,可她比任何人都在乎你。
儿子,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咱们母子缘分已尽,往后的路只能你一个人走了,记得要坚强一点。
第45章 那个消失的陈觉
被救护车连夜送到医院,这是宋珂人生中经历的第二次,上一次也是因为陈觉。
还好这次他只是服药过量,洗完胃以后就被医生护士簇拥着推了出来。守在外面的陈念和程逸安急忙围上去:“大夫,他怎么样?”
眼前这位是院里的权威,一个电话就连夜过来加班。他疲惫地脱下眼镜:“没有上麻药,正常情况下很快就会醒。不过你们也太马虎了,明知他的精神情况还这样刺激他,弄得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语气严厉,训得陈念在一旁缄默不言,可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向走廊的另一边。最后还是医生想起来问了一句:“我听说陈总也受伤了,怎么样,还好吧?”
程逸安转开脸不置一词。陈念眼一红,小声道:“不大要紧,都是些皮外伤,外科的大夫说休息几天就好。”
对方点点头,走了。
“晚上哥哥给我打电话说人找到了,明天就带他来看病,我还以为——”
“你以为你以为,什么都是你以为,找到他了为什么不马上通知我?”程逸安气得口不择言,“你们兄妹俩一样的自私,一样的自以为是。我拜托你们以后离宋珂远一点,因为这份好意实在让人消受不起!”
陈念脸上粉黛不施,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样子格外憔悴。
过了一会儿,她想要去看看哥哥,临走前低声说:“你怎么想都好,我相信哥哥不是有意的。刚才医护人员对我说,宋珂是有他护着才没受什么伤。”
换来程逸安冷笑一声:“所以他醒了,看都不来看一眼,是在等宋珂过去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他自诩读书人,向来不做这种冷嘲热讽的事。可被逼到这份上,陡然一说,倒显得口齿锋利,叫人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空气安静又滞涩,陈念提着手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开口,声音沙沙的:“等你气消了我们再谈吧,我先去看看我哥。”
他不说话,她也就走了。
一阵轻轻的高跟鞋响,越走越远,越来越低。直到快要听不见了程逸安才抬起头,默然地望了一眼她的背影,那是很遥远的,比从前还要远。
今晚依然有护士值班。
其中一名看见陈念的身影就迎上来,还没开口忽然注意到她眼红红的,不禁一愣:“陈小姐您没事吧?”
她忙侧开脸,右手握紧肩头的包带:“我没事。”
“担心陈总吗?”护士极有职业素养地安慰道,“您放心,陈总没事。不过他让我转告您一声,今天太晚了,请您明天再来看他。”
“明天?”
“对,陈总是这样交待的。”
陈念愣了一愣,茫然地望着房门,已经快要伸出的手慢慢收了回来。
哥哥休息了?
是有一点疑心,可她就此停在那里没有推门而入。想了一会儿,她决定开车去找些吃的东西回来,宵夜、便当,什么都可以。最重要的人现在都在这医院,万一有谁饿了呢?总不好空着肚子。
刚离开护士站,那位专门负责陈觉的教授却给她打电话,请她过去一趟,她就去了。
老教授也负责过陈宗义,算是他们家的熟人了。他请她坐下来,对她说:“陈小姐别害怕,今晚请你来没有什么要紧事,就是跟您通通气。”
到这时陈念还一头雾水呢。
结果对方语重心长地开了口,告诉她,陈觉从半年前起就在治疗失忆,能用的手段都用了,过程也很痛苦,可惜一直没有什么起色。
“我劝过陈总不要太激进,太激进容易出问题,可他不听。”老教授叹了口气,“父母离世对他的打击可不小,你别看他表面不在乎,其实心里也是会多想的。他怕哪天他走得不明不白,留下陈小姐一个人……”
父母皆走得突然,陈觉心里不可能风平浪静。可内心的那些想法他不告诉陈念,不告诉宋珂,一个人偶尔放纵,偶尔颓废惰怠,偶尔又积极地挣扎,拼命想要把世界走遍,把能享受的全享受了,把能想起来的全想起来。
真是俗人一个。要是宋珂知道,准这样说。
“您平时最好多劝劝他,劝他看开一点,凡事不可强求。”
陈念听得浑浑噩噩,走出医院才隐约有点想哭。并不是伤心,只是觉得哥哥很不容易,心里装着许许多多的事过了这么久,又因为不被人理解,不肯说给任何人听。自己一个人反复地挣扎,结果只是徒劳无功,不知该有多失望。
与此同时程逸安也还没离开。
今晚他决定守在这里,要不然实在难以安心。他搬了把折叠椅坐在病床边,起初静静地望着宋珂,后来觉得困了,把外衣披着趴下去眯了会儿。
结果再醒来已经是一个小时后。
直起酸痛的背,他缓了半晌才戴上眼镜,不经意听到一声沙哑的:“师兄。”真吓了一跳。
这才发现人已经醒了。
宋珂躺在病床上,除了脸色苍白,其余竟看不出什么异常,除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很空洞,看似平和,深究却没有什么内容。
程逸安心一酸,忍着难受假装平静:“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叫大夫过来看看。”
他慢吞吞地把头摇了摇,“我怎么来医院了?”
“不记得了?”
隐隐约约有点模糊的记忆,不过的确记不清了。宋珂觉得胃疼,喉咙也疼,记不清是因为什么,只能茫然地望着师兄。
结果程逸安吸了口气:“你傻到把药当饭吃,医生说要不是发现得及时小命都没了。”
谁?
我吗。
“我……我吃了多少药?”
“起码三十几片。”
宋珂瞪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程逸安,过了很久很久却轻轻地掀起唇,“啊”了一声:“吓到你了吧。”
他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害怕,而是安慰别人。
“最近总是忘了吃药,也许就一次性多吃了几片。”
程逸安听完脸色微变,忽然起身倒水。那样背对着病床站在房间角落,高瘦的身躯阴影投映在白墙上,微微显得有些驼背。
“对不起啊师兄。”宋珂在他身后努力张开嘴,“害你睡不成觉。”
他端着水壶,没有立刻将身体转过来:“不要说话了,大夫让你多休息。”
宋珂却仍是说:“对不起啊……”
再也没办法压抑自己的情绪,他转身凝声问:“对不起什么?”
本已提高音量,可看见宋珂那样躺在病床上,忽然又一口气接不上来。比起从前宋珂又瘦了许多,眼睛深嵌在大大的眼眶里,白被单上的手背被针头扎得青紫。
“不用跟我道歉,我没有立场生你的气,只是觉得很心寒。”他终于垂头,眼镜滑到鼻梁中央,看上去书呆子到近乎老土的地步,“一起经历过这么多,我还以为你我之间已经无话不谈,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没想到你连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
宋珂大约没料到他会这样想,不觉滞住。过了好长时间手上一凉,低头看,是师兄给自己拿了杯水过来。
“记不记得当初你是怎么劝我回来的?你说别人都信不过,就只相信我,相信我是跟你们志同道合的人。其实我知道,你的意思不是说我技术过硬,是说我比别人都傻。”程逸安苦笑了一下,“我这个人是傻,做事情一根筋,认定的事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不过我不觉得丢人,跟你和陈觉在一起的时候我特别满足,每天有活干,有钱赚。我就只要研究好算法,其余的事都交给你们,相信你们不会让我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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