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看着宋珂:“或许这是傻吧,可我知道朋友两个字的意思。”
“师兄,”宋珂声音全哑了,“我一直当你是朋友,最重要的朋友。”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把事情全都憋在心里?知不知道今天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有多慌,我多怕你一时想不开——”
却被打断:“我不会的。”
声音微弱但清晰。
程逸安一愣,抬眸看向他。他静了很久才喝下一口水,眼望着透明的玻璃杯,杯中水面在微微晃动。
“不会的。”
仰起头,尽量努力地微笑:“我就是又看到陈觉了。”
程逸安怔在那里。
宋珂依然望着他,眼中薄光闪烁:“为什么我总是看到他?师兄,我觉得很丢脸,总也忘不了他。”
“他总是一声不吭地冒出来,越想忘就越忘不掉。我可能有点着急了,想快点好起来,再也不用看见他。”
程逸安鼻酸难忍:“别犯傻,爱一个人不丢脸,知不知道?”
不丢脸吗?这样懦弱的自己实在难堪。
“你可以不把病情告诉任何人,这是你的权利,但你必须对自己的身体负责,不能做傻事。”
忽然想起有谁说过一句:“人一病就没有隐私,没有尊严,行尸走肉一样的。”原来是真的。人一病,连你最亲近的朋友都会怀疑你,怀疑你会傻到放弃生命。
宋珂默了片刻,而后才慢慢地答:“我知道。”
他也不会,的确不会那样做。无论如何得好好活下去,草率地结束生命是对过去的一种否定,哪怕失去了很多东西,总还有很多东西留下来,比如童年,比如那三年。
他跟陈觉,至少他们还有过去。口袋里怀揣着过去,哪怕两手空空,他也是一个富有的人。
想好以后就轻松了很多。正是这个城市最静谧沉睡的时候,对面的住院大楼仍有房间亮着灯,远远的只是模糊的一团亮光,分不清是几楼。他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程逸安在旁边陪着他,没有能够聊太多就又昏睡过去。
慢慢的天就快亮了。
陈念把吃的买回来,护士仍端坐在那里。她分了一些给她们:“就是一点小零食,困的时候可以磨磨牙。还有,这袋麻烦你们帮我拿给那边姓宋的病人,就说我已经回去了,请他们放心。”
护士接过来道了声谢,她转身朝病房走,结果被犹豫着叫住:“陈小姐,陈总交待过……”
“我知道,”她说,“看一眼我就走,不会吵醒他的。”
见阻拦不住,护士只好由她进去。
这是整间医院最大的一间病房,有卧室、有卫生间,甚至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阳台。陈念进去以后没有开灯,脱掉高跟鞋,放下食品袋,轻手轻脚地往里走。
结果病床上并没有人。
“哥?”
不知为什么,心一下悬起来。
黑暗里她满屋摸索,一时情急没摸准灯在哪,小腿在床边撞得青痛。可是也因此注意到窗帘后的轮廓,注意到阳台有人。
拉开厚厚的绒布窗帘,隔着落地窗看到陈觉。他衣着单薄地坐在外面,头歪着,耳后的血都还没有擦净,地上全是抽完的烟蒂,半晌,一动也不动。
她在里面吓得静止,打了个寒噤才推开滑门:“哥——”
她扑倒在哥哥膝上,抬起头。过了许久,陈觉才睁开眼睛望着她,目光很疲倦,眼底分明有薄光。
她把他左手小心地握住,感觉哥哥的手掌仍像从前那样温厚有力,感觉到他手腕血管的脉搏,一颗心怦怦直跳。她看着哥哥抬起右手,指间夹的烟早就燃尽了,手指头都灼成黄黑色。
“哥,进去吧,外面这么冷。”
在哥哥面前她像一只小小的雏鸟,缩在黑暗里,缩在壳里,缩在树枝搭就的窝里,全身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觉得害怕,因为再也没有可以失去的了。
陈觉挣扎着坐起来,神情很惘然又很疲惫,右手掐紧了自己的鼻根,“几点了?爸妈回来了没有。”
“哥……”
答非所问,别的再也说不出来。
他把手抬起来,像往常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发,忽然之间,似乎意识到什么,垂眸看了她一眼,问她:“你什么时候剪的头发?”
一年前,陈念长发及胸,现在却刚刚过肩。
她跪在地上,双膝冰冰凉凉的,心里一阵一阵的只剩恐惧。
可是陈觉似乎已经想起答案。他撑着椅子边缘站起来,身体直打晃,很不容易才走回房间。陈念起初想要扶,伸过手去却被他推开:“我自己可以。”
的确伤得不重,他甚至还能自己把床摇平。陈念倒了杯水给他,他“砰”一声摔得粉碎,温热的水溅得到处都是,有几滴甚至溅在他脸上,渐渐变得冰凉。
掀开被子躺进去,侧身对着墙壁,没多久就昏睡过去,记忆潮水般汹涌而至。
什么都想起来了。
想起那年出发去宋珂家之前,打电话先斩后奏:“妈,我今天不在家过年了啊,替我应付我爸。”继母说这怎么行?哪有孩子不在家过年的,你又不是还在国外上学,没有正当的理由看你爸不揍你。他笑着答:“有啊,有正当的理由,我忙我终身大事去。”
就这样只身跑到陌生的地方过年,回来以后又向老妈汇报:“成了。”
“什么时候带回来给家里人瞧瞧?”
“过段时间吧。好不容易哄到手的,鲁莽不得,万一把人吓跑了我上哪找去。”
心肝宝贝一样的护着,一直护到有记忆的最后一天。
他头疼欲裂,半夜里发癔症,身上一阵一阵地出冷汗,口中喃喃地喊着妈,喊爸,喊妹妹,喊:“我错了,我错了……”陈念要去叫医生,他却抓紧她的手,拧紧眉,眉心间全是大颗大颗的汗。
她只好在病床边握着他的手,吃力又艰难地回应着,一刻不敢停,小声如梦呓。
她说:“哥,是我错了,对不起。”
又说:“妈妈的死完全是意外,别责怪自己。你昏迷了几天几夜,醒过来就全忘了,这说明老天爷都不想让你背负这个思想包袱。哥,你要听我的,不要把什么事都揽到自己头上,好好活下去,真的,真的,妈妈也从来没有怪过你,她一向最疼你,你一直是她的骄傲。”
他眼角的湿意模糊而浅淡,悔恨的表情却如此清晰,清晰到像某种烙印,永远不会再消失。
望着他的样子,陈念忽然想起小时候捉迷藏,哥哥藏在柜子里面,藏到她慌了神才猛地跳出来,头戴一顶狮子王的头套朝她大喊:“丛林之王!”
傻得可爱,坏得烦人,把她吓得哇哇大哭。
“好了好了,别哭鼻子了,哥给你扎辫子。”
她哭得更厉害了,因为哥哥笨手笨脚的,扎出来的羊角辫总是很难看。不过最后还是任由他乱梳一通,因为哥哥坚持。
最后顶着蓬乱的鸡窝头出门玩,果不其然,走在街上有人悄悄指着她笑。她憋屈得要命,回去以后痛骂他:“看你给我扎的!丑得要死。”
哥哥却丝毫不感到抱歉。
他痞痞一笑,伸手摸摸她的头,简明扼要地表示丑小鸭才要乖发型呢,像我妹妹这样的白天鹅用不着。把她哄得美滋滋的,脑袋里幸福地直冒小泡,仰起脸问:“真的啊?”
“当然,天鹅小姐。”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这个称谓成了陈念的外号,直到她成年才渐渐在家里销声匿迹。曾经那个风趣又健谈的哥哥也像这个外号一样,渐渐在家里销声匿迹。
第46章 与安静为邻
因为这场意外,宋珂将剩余的年假一口气全请了。
程逸安叫他踏实休息:“我已经对同事们说你要做一个小手术,最近一周不能来公司办公。”
“什么小手术?”他起疑,换来一句吱吱唔唔:“总之是一种很常见,很难被戳穿的手术。”
他还问是不是割扁桃体,后来得知真相简直哭笑不得。
不过这几天精神状况真正好了一些,虽然四肢仍然提不起劲,但食欲慢慢回来,平时的活动范围也从走廊延伸到楼下。
住院楼附近有座小花园,面积不大但绿意盎然,只可惜常常是很萧条的。普通院区的病人进不来,国际部的病人又少,一园子的美景就那样空置着,偶尔有按天计价的园丁进去打整。
住进来的第五天宋珂下楼散步,转着转着就转进那里面。曲曲折折的长廊在树林掩映里,石子路围就的鱼塘喂养着几尾肥硕的小金鱼,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经常有人揣着一兜子硬币前来许愿。走到近处弯腰一看,池底的钱币金灿灿、银晃晃的,温热的太阳照着水面,金鱼们游在中间显得很是生动。
他就停下来,坐在石栏边发了会呆。
以往忙的时候总想闲下来,现在真闲下来又不踏实,很想要快一点回去工作。不知道那个保险公司的项目谈得怎么样了?突然之间没了联络,客户不会生气罢谈了吧。
想着想着就有点悬心,正想掏出手机打个电话问问,余光却见到不远处的人影。
陈觉坐在长椅上,背对池塘,抬头望着住院大楼的某一处,动作缓慢地往地上掸着烟灰。
宋珂第一反应这不是真的。
顺着他的目光往楼上看,什么也看不到,玻璃窗通通反着光,只看一会儿就觉得眼酸。可陈觉仍然固执地望着。他的三庭五眼极标准,两道剑眉那样微微地抬起来,眼角几乎横斜入鬓,看上去很英武神气。又因为沉默,轮廓更显得深邃。那一点明媚的阳光照在他额头,温暖跃动。
宋珂屏着息,站了一会儿后转身离开了。
回到楼上,他去问能不能换病房。护士遗憾地告诉他:“普通病房都满了,要不您就再在这里将就两天?”
将就?这样好的条件怎么能叫将就,分明是享福吧。
只是他消受不起。
银行卡插进一楼的提款机,他戴着眼镜看余额,心里默默地盘算着一些事情。拐到二楼去交费,没想到又被人一口回绝:“已经有人替您预缴过一大笔款。”
一大笔是多少钱呢,对方说,十万元,唬得他差点跌坐在地。
想来想去,终于还是决定认下这个闷亏,回房给陈念转了过去,附言:住院费用。
这几天陈念从没有出现过。隔了几小时她才回复一条短信:“好好养病,其他的见面再聊。”钱没有收。
他低头看着短信,并不知道她所指的见面是何时,可是也不再期待。
下午去看医生,刚一坐下就被医生摇头痛批:“你这病最忌胡思乱想,说了好几次凡事想开一点,怎么每天进来都是这样心事重重的,愁什么呢?”
呃。
如果什么都不愁还来看你做什么?
他心里是这样想,嘴上却如实地答:“愁钱,住院费太贵了。”
被他噎得沉默半晌,医生幽幽地来了一句:“你不是开公司的嘛,还会缺钱?”
开公司的也分穷和富,像他这种属于赤贫,彻头彻尾地赤贫。他一声不吭,对方大概也看出此人手头真不宽裕,大笔一挥道:“行了,这回先不给你加药,还是吃上次那几种,不过你得自己多加努力才行啊。”
“呃,怎么个努力法?”
“可以换个环境试试。”
他有些惊讶:“嗯?”
“当然我不是说必须,只是建议你,最好是能够换个环境。你在原来的地方住得太久,换个居住环境或许对病情会有帮助。再说临江这么大,好房子有得是,换个差不多的也不难嘛,别又跟我说你没钱啊。”
现在这些医生大夫,哪里有个严肃的样子嘛。宋珂笑了笑:“好,我一定认真考虑您的建议。”
就这样道完谢离开。
晚饭时他把这事跟师兄商量,没想到程逸安也很支持:“换个环境好啊,你现在住的那个小区我早就觉得不妥,又远又破的图什么……”
他只好装哑巴。
“怎么,舍不得啊?”
他否认:“搬家太麻烦。”
“我来帮你打包还不行?”
“找房子也麻烦。”
“公司附近还有青年公寓,现在我就打电话去问。”
再也找不出理由推辞,只好闷头应下,答应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搬。
没想到程逸安效率惊人,不出两天就带他去看好一套一居室,而且与公司只隔一条马路,慢悠悠地步行过去也才七八分钟。
其实开始新生活也没什么不好。有些东西怀念即可,不是一定要守着不放。
打包行李这事宋珂不擅长,少了程逸安的帮忙还真不行。两人从网上买来一大堆便宜的纸箱,物品分门别类。
后来翻到许多陈觉的东西,程逸安说,扔了吧,宋珂笑了笑,没有理他。最后全都归拢到一个极少用到的塑料箱里,等着搬去新家以后,放到平时看不见的地方去。
真正搬走是个周日。
小区的寻猫启事贴了半月有余,至今毫无消息,他几乎已经放弃。不过临走前仍然又去张贴了一批新的,因为旧的那些已经在风吹日晒后遗失了。
当天程逸安在公司加班,本来说要来帮忙,不过宋珂让他就在那边等着,正好搬家公司的车上也只能多坐一个人。
叫来的搬家车是个小的厢式货车,两位师傅身着统一服装,看起来是可信任的。他们井然有序地把东西一样样装车,全程没有让身体尚未复原的宋珂出力。
箱子搬完以后,家里一下就空了大半。师傅站在客厅问:“哪些家具是您的?”
他指:“贴了便利贴的都是我的。”
“嗬,真不少。”
是啊,真不少。
当初租下这个家的时候里面还什么都没有呢,空空荡荡,差不多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后来慢慢的,什么都在添置,房东那些坏掉的家电一样样被淘汰。洗手机虽然是二手,可好歹也是全自动滚筒的。电视机是趁打折时购入,50寸的,看电影一点也不费眼睛。沙发是顶平价的布面,不过用料扎实又够宽,两人在上面盘腿坐着尺寸刚刚好,把靠背放下来又是一张简易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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