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身子单薄的镜郎,他更像是个病人。
他恭谦有礼地笑了一笑,先向镜郎见了礼,笑道:“听说今日有贵客到,我哪里敢耽搁,应付一番,就着急回来了。——想必这位就是表弟了?林家二公子?”
镜郎腹诽了句“谁是你表弟”,见青竹退在他身后,轻轻一扯衣袖,却也压下了脾气,客套回笑:“是,表哥唤我作阿纪就是了。”
“表弟还没歇下?初来乍到,我也跟着去瞧一瞧,免得缺了少了什么,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去寻,反而麻烦。”
言谈之中,俨然是以主人家自居。
更要命的是,就连珍珠也没觉着他这话僭越,而是笑着附和:“云少爷最是体贴细心,帮着表少爷掌掌眼,这就是疼我们了。”
姜烈云笑盈盈地上前,亲热地把住了镜郎的手臂:“阿纪,这边走。”
他身上氤氲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脂粉香气,冲得镜郎险些咳嗽起来。
镜郎只是一顿,姜烈云便察觉到了,关切地端详他的神色:“怎么了?”
镜郎屏着呼吸,缓了缓神,才道:“……表哥身上好香,从前从未闻过呢。”
“我常年吃药,未免气味冲撞,总要在衣上多熏些香,遮掩遮掩。”姜烈云有些不好意思,唇边一抿,笑出浅浅一对梨涡,凑得近了,让镜郎看见他耳垂下有小小一块红痣,像是胎记,“表弟喜欢?我让人送一些去。”
“是我偏了表哥了。”
住秋阁是一处三层小楼,王默正领人忙着洒扫布置,安置细软,姜烈云打量了王默几眼,只以为是个下等仆役,在屋中转了一圈,颇为细心地指点婢女把几处窗纱固定好了,又说:“这儿临水,夜里表弟若是出门,可得照着点路,别失足摔了,不说受伤,晚上寒气上来,着了凉可不好。”
一番做作应酬,总算把姜烈云打发走了,镜郎没骨头似的往榻上一躺,散了架似的连声哎哟起来,青竹笑着过来,喂了他一杯茶,又将他搂在怀里,揉肩捏腿,小心服侍起来。
“这么看,八姨母的日子也不好过啊。这个姜烈云,还不知道憋着什么坏……”
“不论憋着什么坏,咱们来了是客,火又烧不到公子头上。”青竹低声笑道,揶揄地望了镜郎一眼:身子不好,又受舅舅宠爱,这不又是一个他么?
镜郎哪里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大大朝他翻了个白眼:“你在心里叨咕什么呢?林青竹,你现在胆子可肥了,在心里编排我,想睡假山是吧?”
“不敢。”青竹忙低眉敛目,做出一副恭敬样子来,在镜郎唇边偷了个香,这才道,“我只是想,比起咱们娘娘来,姜夫人或许是太不擅长教子了……”
“也或许,是太擅长教子了。”镜郎冷笑道,“这府中情形你还看不出来?谁才是当家主母?仗着天高皇帝远,也就一个九姨母在这儿,这是打量着……”
青竹握着他的手腕,轻轻捏了捏,叹道:“……公子。”
“……知道了,若他不犯到我头上来,我绝不多事,这总成了吧?林青竹,你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做了房里人,就这么嘚瑟?……谁许你亲我了!唔……”
当天夜里,姜令望就在四季园中设宴,因镜郎是小辈,又是自家人,也就没分什么男女席位,也没有请陪客,席上不过是他与广平这对夫妻,另有姜烈云,新安长公主,算是家宴。
果然,他的姐姐姜令闻也在席间。
从她的装扮来看,是明显的寡居之人,乌黑长发挽了个随云髻,并没有刻意堆叠,挑了一对如意云纹的墨玉簪子。虽然没穿石青色、墨蓝色,也是一袭暗暗的赭红色,只是那罗衫的料子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外头笼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轻纱,绣着应季的细碎桂花,无端明媚起来。
她颜色也不能说鲜嫩,到底是快要四十岁的人了,虽然保养得宜,但没上脂粉,能轻而易举地看出年纪,只是她真的很美,像春日里的桃花,像轻柔吹抚过柳树的清风,又像秋日里盈盈的一缕花香,举止从容,风度卓然,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众人的焦点。
可她分明又是婉约宁和的,令人不由自主地,就与她交心,以她为首。
姜令闻与姜令望生得不大像,但姜烈云呢,隐隐约约,和二人都有点像,虽然姜令望与广平长公主同桌而坐,神色温柔,不时偏过头去握着她的手,絮絮交代着什么,但就镜郎局外看来,怎么都是那三人才是亲厚的一家……
青竹立在镜郎身后,凉凉道:“——外甥像舅,烈云少爷和驸马爷,真是生得太像了。”
镜郎打了个寒颤,无由生出一脊背冷汗。
第75章 七十四
镜郎此生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他不去找事儿,事儿却偏要上门来找他。
夜宴上几人还维持着虚假的礼仪客套,告别时一切如常,镜郎也全没把事儿放在心上,唤了热水来,因吃了几口酒,有些醉了,没闹什么幺蛾子,便就睡下。
他在船上被青竹掰了掰起居时间,不再随心所欲,昼夜颠倒,勉强像个正常人。第二天起来,就记挂着尝一尝扬州的名点,什么翡翠烧麦,鸡丝卷子,蟹黄包儿,鱼面……
“原以为南边都是甜口,公子会吃不惯呢。扬州菜也清丽。”青竹在旁为他拾掇要穿的衣衫,寻了件竹青的道袍,也笑着同他议论,“昨儿晚上的琼花露酒,配那道银鱼羹,确实不错。”
“我倒觉着更配那道风鹅……这时节该是吃蟹了,听说南边人吃蟹最精妙,咱们也尝个新鲜。”
王默不做声,为镜郎梳理长发,盘起发髻,镜郎闲坐无事,想看一看这园子里的晨间景致,谁晓得推了窗一眼望出去,就见姜烈云同姜夫人,母子俩在窗外站着,气定神闲地指点花草,不知等了多久。
镜郎吓得魂飞魄散,一把就把窗子摔上了。
还是青竹对着他又劝又哄,好容易劝得镜郎气平了,不再甩脸色,又出去问好,把人请进来,圆满了场面。几人团团坐下,礼貌而不失尴尬地用了一顿早饭。
镜郎无知无觉的,青竹却看得清楚:姜夫人母子进屋后,新奉上的菜色可比之前的要丰富许多,用料名贵不说,且还冒着热气,就连来服侍等待的侍女小厮也都格外打点起了十二分精神,殷切谨慎。
姜夫人在内院威严甚重,姜烈云的身份特别,说是客又不算客,眼看着就要成主人,青竹深知,他与王默,连上几个侍卫,恐怕都难以与姜令望这个地头蛇抗衡,更别说内宅里,不说闹出大事,但是使绊子添堵,那是一用一个准,还让人挑不出错……
当家老爷的心明显是偏的,两位长公主身份贵重,但不比建昌长公主,手伸不到外面,在内宅上,也要稍逊一筹。
若要平安安泰,只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镜郎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也准备硬着头皮来礼貌回应。
花了两日功夫,赏玩了四季园的几处风景,接下来就是临近的小玲珑山馆、和园、青园……又是去城外的名寺上香,看秋景,吃素斋,又是见了一见城中有名有姓的贵家子弟,说得上是一个颇为称职的玩伴。
只除了一点。
姜烈云就好似一块甩不脱,挣不掉的牛皮糖。从那日早饭开始,就没有离开他十丈……不,五丈距离。
“表弟……”
“表弟!”
“——表弟。”
谁是你表弟啊,信不信让我七哥来打死你!
除了上净房,那真是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不见一刻稍离的。这是守着犯人,还怕他跑了不成?
偶尔姜烈云上学或出门见客去了,镜郎得了一丝喘息之机,到广平长公主处闲话,和新安长公主逗逗闷子,还能碰见姜夫人在那儿安闲坐着,她也不怎么搭腔说话,领着个才留头的小丫鬟,不是绣荷包,就是绣手帕,要么就是描绘花样子。
她不是要管家么?怎么成日里也不见忙碌?就没地方去了,非得在这儿不走吗?
镜郎憋了一肚子无名的阴烧怒火,回了房,预备咬王默几口出出气。
谁成想,一推门进去,就见灯下坐了个人。
姜烈云披散长发,一身沐浴后的水汽,寝衣雪白,一手托腮,笑吟吟地翻一卷古书。
虽说灯下看美人,当是越看越有趣,但在镜郎眼中,真是说不出的恐怖。
听见动静,姜烈云就抬起头,送来一个甜甜的笑。
“我与表弟一见如故,这园子里幽静,又怕表弟一人住着害怕,这就来陪一陪你,咱们也好抵足夜谈。”
镜郎:“……”
因为他的身份,许多人都对他十分热情,但要么足够礼貌克制、并不惹他厌烦,要么就早就被隔绝在外,接受足够教训了。
偏偏在这里,得咬牙接受这令人牙酸的过度好意。
几日下来,他也算看得明白了。
这府里上上下下,哪怕是姜令望的机密小书房,除了两位长公主的卧房,都没有姜氏母子去不了的地方。只怕卧榻之侧,也都是他们天然的眼线。
镜郎被姜烈云撵得,简直无处容身,他总不能跑去姨母的卧房睡吧?
最有意见的还不是镜郎,而是青竹,以他城府脾气,也忍不住私下里和王默抱怨了几句:“哪儿有一个客人陪着另一个客人,夜夜不离,连晚上也要一道睡的?又不是蓬门小户,就少了这一张床榻?还是住秋阁的床特别舒服?”
抱怨归抱怨,到了人前,对着云少爷,就连镜郎也不能翻脸,何况是他呢?
青竹在心里盘算了两日,某天计上心头,趁着上茶机会挪了挪桌上的摆设,姜烈云正手舞足蹈,说起三月初三上巳节的所见所闻,手肘一拐,一架精致的山水玻璃屏风就这么翻出了桌沿,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镜郎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原以为总算找到个机会,能把姜烈云打发走了吧。可他还没开口说话,姜烈云就已是眼睛发红,受了什么大委屈似的,好似被摔了心爱屏风的人不是镜郎而是他。
镜郎一张口,“表哥”两个字还没吐出口,姜烈云眼圈儿就是一红,眼泪不要钱一般,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镜郎此生,还未见过如此情状,一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姜烈云一哭起来就没完了,旁边的侍女如何柔声哄劝也不见停下,眼见着胸口起伏,脸色苍白,似乎快要晕厥过去,早有人手快脚快,飞奔去禀报了姜令望。
姜令望也就真的放下公务,亲自过来过问了。
姜烈云哭得抽抽噎噎,让人扶着到了自己屋子里,一见姜令望坐在上首,这才算是见了亲人,扑到他膝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舅舅,是我不好,摔了阿纪的屏风……舅舅,你罚我吧,快让阿纪别生我的气了……”
镜郎:“呃,其实我没……”
姜令望疼惜地抱着姜烈云,不住哄劝,又抬头看镜郎,尽管掩饰得很好,语气里仍隐隐透了几分不悦:“不过是一架屏风,怎么闹成这样?是阿纪的心爱之物么?姨夫替云哥儿赔你,想要多少,尽管去库房要去。”
镜郎:“不,姨夫,其实我……”
“云哥儿身子不好,素有心疾,只怕这样愧疚下去,又要犯大症候了……阿纪,只看在姨夫的面子上,别追究此事了。”
镜郎:“……姨夫,这事儿真……”
姜令望理也不理他,转头去骂侍女:“你们看着云哥儿和侄少爷争吵,怎么也不劝着点!云哥儿如何经得起……快去熬药来!”
接着便一心搂着姜烈云,不住拍哄,好似摩挲一头没长大的奶猫,而姜烈云也娇滴滴、可怜兮兮的,窝在姜令望膝头,犹如雨打梨花,哭个不停。
镜郎神情恍惚,出得门来,同手同脚走了几步,好歹把那孤舟嫠妇般的幽咽声抛在脑后,他使劲儿晃了晃脑袋,轻声问扶着他的青竹:“我对着舅舅,难不成,也是这副讨人嫌的样子?”
青竹险些笑出声来,忙咬住了嘴唇,见镜郎气鼓鼓地瞪他,咳了一声,并不答话,在无人处,才偷偷搂了他的腰身,凑上去吻了吻脸颊:“——您可比云少爷讨人喜欢多了。”
镜郎啧了一声,忽然道:“你去传热水来,闹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倒出了一身汗。”
半个时辰后,沐浴的一应事物准备得当,其余人都退了下去,王默守在屋外,借着水声的遮掩,镜郎坐在浴桶中,才又找到机会,重新和青竹说起此事:“这么个待客之道,换了谁来都忍不了,着急着搬出去,不和他们来往了……”
“他们如此做作,一是不让八姨九姨有机会和我说话,二呢,是想要赶我走。我若走了,九姨母也没了理由,金陵那边若再来什么信儿,她也得走……”
“我怀疑,八姨或许根本得的不是病……”
青竹悚然一惊,轻声道:“谋杀长公主,他们也不怕诛九族?”
“……可是公子,咱们没有人手,让殿下派来的那两位……”
“那两个侍卫太点眼了,你们没瞧见,姜氏根本不让他们往宅院里来?现在恐怕要见一面都难。首先,得另寻个懂毒的名医来,看个究竟……姜氏的夫家姓什么?余杭不是也很近么?想个法子,找到当年为她丈夫看病的大夫,调他的脉案来,若我猜得不错,八姨的病症,同他的应当很接近。”
见青竹面露难色,镜郎也不为难他,轻轻吐了口气,已拿定了主意,笃定道:“咱们来这儿的路上……北镇抚司,不是有人来向我请安么,就去寻他。想必林纾的弟弟,也能有几分面子。”
第二天起来,他就差遣了连同青竹王默在内的一堆人出门,去给他搜罗江南一地新出的话本。
青竹在外跑了一天,到晚间才回来,当着姜夫人的面同镜郎回话:“书斋掌柜说,还有几样新鲜别致的,要过几日再到,到时候亲自送来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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