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夫人目送青竹下去,笑道:“烈云这孩子被我惯坏……”
镜郎轻描淡写几句话,岔了过去,又道:“……只怕表哥触景伤情,又要犯了旧病,还请多歇息几天吧,我也要好好歇歇,这几天四处游玩,实在骨头疼。——夫人也晓得,我打小儿也体弱,也能体谅表哥。”
话音一转:“只是因为我,闹得云表哥这样难受,实在是心里有愧,我这就让人出去另寻房舍……”
姜夫人忙道歉不迭,从她美丽容颜上,当真是看不出一丝违心,恳切之意,简直溢于言表:“阿纪快别这样说,我们也不过是寄居的外人,您是贵客,是我们烈云不懂事……”
两人你来我往地客气一番,姜夫人才告辞,到底是说定了让镜郎休息几日,房舍之事,她会与姜令望好生商议。
镜郎总算得了清净。
又过了两天,一摞新书收在精美的盒子里,果然就送到镜郎案头。
镜郎把盒子倒了个底朝天,往里头一摸,使劲儿拆了薄薄的夹层,拆出一封封了蜡的信来。
他拆开信封,抖出里头薄薄两页纸,一目十行地看完,沉吟片刻,冲青竹点了点头。
“去新安姨母那里,说我……说我想吃……我想吃她亲手做的姜汁糕了,劳烦姨母亲自下厨,什么时候她做得了,我去蹭一口吃的。”
青竹出去后,镜郎翻了翻字纸,随意团成了一团,添进正烧水的小泥炉,神色复杂地叹了一口气。
真当他认不出来么?
信封上的几个字,分明就是林纾的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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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娇:这辈子没受过这闲气!给我等着!
哥哥:千里追妻……
第76章 七十五
虽然只是随便寻了个借口,不过新安派身边侍女来请,还是做足了预备,至少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让姜夫人也知道了。
她自然是做足了主人家的姿态,特意打扫了一间小厨房出来,一应食材随意取用,厨娘任凭使唤,跑腿的小厮就在垂花门外听用,如果有什么不齐备的,立时就去采买,又打发名叫流光的贴身侍女到了新安身边,供她随便差遣。
如星如月,流光皎洁。
我愿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姜夫人年纪也不小了,身边的侍女起这样婉转动听的名字,其中情意,未免太明显了吧?
或许知道这首诗的人,只认为她有多挚爱从前的夫郎……
也是,又有谁敢往惊世骇俗事上想?
姐弟通奸……
大家大宅的妻妾争斗,各房争宠,弄出人命是寻常事,为了这样的阴私隐秘,毒杀亲夫不算,还要如法炮制,毒死朝廷命官的原配妻子、当朝天子的亲妹妹、朝廷的长公主……
镜郎任由这思绪转了一转,就听见一把娇嫩嫩如同黄鹂鸟一般的嗓音,轻柔唤他“二公子”。
已有个妙龄少女亭亭立在堂前等他。
却又不是两位姨母身边的服侍人,她虽然眉眼清秀,颇有灵动之色,但光看脸上那故作温和大方的微笑,就仿佛她主子也在眼前,镜郎就感觉到一股子难言的腻味从胃里翻涌上来,顶着咽喉,令他隐隐有些作呕。
如月状似谦卑地弯了弯腰,朝镜郎笑道:“还请二公子和新安殿下稍等片刻,我们夫人忙过这阵子家事,就过来陪着说话。”
这回镜郎却没再客气,拒绝的干脆利落。
“云表哥还在病榻之上,夫人正是挂心的时候,又要理事管家,我同自家姨妈说几句玩笑话,这也要作陪,知道的是夫人爱惜晚辈,主人好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不近人情的混账玩意儿,一边气坏了这家的少爷,一边还恬不知耻地差遣长辈,连吃个茶,也要生出这许多事端来。”
如月也是巧言善辩之人,眼睛一眨,一句分辨就到了口边,镜郎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夫人如何贤良淑德,美名远扬,这不是夫人的意思,那就是你不会传话咯?”
如月怔了一怔,挤出了满脸甜润微笑,这回口还没张开,镜郎就干脆利落道:“你下去吧,我不想听。”
青竹一脸得体的歉意微笑,将门关在了如月的脸上。
室内一片清凉,却是撤走了熏香,大开了门窗,只在素瓷美人觚里供着许多桂花,清香味令人心头一松,但他吃药吃惯了的人,轻易就辨出花香里的一丝清苦药味。
新安身边的桃儿难得一脸松快神色,为镜郎打起帘子,转过一架漆木屏风,就见广平身边的黄玉、琉璃两个女孩,寻常都是板着脸,一脸肃穆,就算是笑,也总是有几分勉强,这时显出了几分青春少女的活气儿,蝴蝶一般来回穿梭,盯着垂髫年纪的小侍女摆放杯盘。
新安与广平两人坐在上首,身边站着杏儿,广平散着衣袖,新安捧着她的手腕,一边小心地为她吹着气,一边轻手轻脚,用纱布一圈一圈地缠绕包裹起来,细细打了个绳结。
镜郎眼尖,瞥见掩藏在纱布之下一闪而过,糜烂赘余的暗红色血肉。
他佯作无事,装作没看见杏儿端着药碗匆匆出去,将目光转向厅内。
高低错落的几张方桌上,满满当当全是各色点心,也难为了姜夫人,能找出这许多一样花色的白瓷杯盘碗盏。从家常简单的蜂窝糕,红糖饼,到繁复的宫廷花样,北地的民间小吃,再到扬州、苏州金陵一带的江南风味,镜郎见过没见过的,可谓是应有尽有。
镜郎先给姨母见了礼,看了一圈儿下来,惊讶地端了个凉凉的小瓷碗起来:“哎哟,还有益州那边的凉糕呢?”
“你倒是会吃,还认得这个。”新安端着一个淡绿色的玻璃碗,慢慢啜饮着放凉了的桂花乌梅汤,“这还是我……我家驸马。”她觑了一眼广平,见她并不在意,才慢慢说了下去,“雇了个益州来的厨娘,做的一手好菜,还会那儿的点心,你尝尝这油煎糍粑,风味尤其不同。”
镜郎把手中的碗又放下了,拿着银签子,插了一枚马蹄糕慢慢吃了:“这样多的点心,又是甜的,又是油的,又是炸的,又是冰的,混着吃了下去,若是生病了可怎么好?”
“生了病,就找大夫来看,这府内就养了两个,一路跟着姐夫南来北往,为云哥儿看诊都有许多年了。”
看来新安这半个月没有白住,府内情形倒摸的很清呢。
镜郎又道:“若是这大夫不好,看不好病呢?”
新安自若道:“府内的大夫不好,就在扬州城内找名医,扬州城内的不好,自然还有整个江南的好医生,再不济,我们金陵也是有几个大夫的。”
镜郎笑着问:“是九姨母府上的?”
新安道:“虽然是野路子,说不出什么师承,但自家的大夫,自然是我信得过的。”
广平咽下一口茶水,轻笑道:“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新安与林纪对视一眼,不答话,也只是笑。
都是聪明人,又是血亲,彼此之间,已经有了几分默契。
或许是因为吃多了凉热点心,积了食,镜郎就没用晚膳,到了晚上,便闹起了不舒服。
姜夫人自然不敢怠慢,做足了姿态,不仅急急忙忙找来了大夫,更是纡尊降贵,亲自到了住秋阁来照看。
自然,青竹挺直了腰杆,好言好语地把她挤兑走了:“我们公子病中心绪不好,不爱见生人,夫人的好意,我们公子心领了,只是小人做人仆从的,哪里能替公子做主……”
姜夫人是生人,那谁又是亲人呢?自然是他的两位姨母了。
这样门第,也没有亲自去端茶送药的道理,不过每天都去打个转儿,看一眼,就算尽过心了。
镜郎又嫌弃姜夫人打发来的几个大夫“用药太古板”“身上气味难闻”“长得丑陋不堪,见了就想吐”,姜夫人也没办法,只好来问广平的意思,再去寻扬州其他的名医。
第77章 七十六
姜夫人来时,新安正在守着广平喝药,听得此话,闲闲提了一句:“也不必费事儿了,直接打发人往金陵去,找我们家常来往的几个不就好了?”
姜令闻还要客套推拒,新安又道:“正巧我也该换养生方子了,这几日总觉得不太——怎么,我用的大夫不能来这儿?”
姜令闻柔声笑道:“自然不是,只是,还要劳烦殿下自去请大夫,倒像是我们招待不周,何况一来一去,又要浪费许多功夫,恐怕耽误了病程……”
“看来姜夫人不是嫌我的大夫不好咯?都是自家人,找来就找来了,再说了,阿纪从来就娇贵,别说大姐姐把他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太后娘娘和皇兄都顺着他,总不能让他在扬州,自家姨母的地界上,反而要看人眼色,过得还不如个土财主的孩子,那岂不是我们的罪过?”
直把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姜夫人脸色变了数变,最终又换上那副处变不惊的温润笑意:“这样也好,换个新大夫,也能换个方子,我们家云哥儿也吃了现在这大夫的药许多年,不知能否请殿下通融,为二公子看诊后,也稍待着,再为云儿诊诊脉,看看病症?”
新安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姜夫人又柔声笑道:“自然了,大夫开了方儿,一应抓药,煎药的琐事,就由我来安排……”
“怎么,我还出不起这个吃药钱了?”
“姜夫人,你不过是寡居的姑太太,还真把自己当正经的当家夫人了?事事儿管的这么宽,姐姐越俎代庖,连弟媳妇房里的事儿都管,是不是还要管到小夫妻帐子里去?你们姜家也是名门世族,有这样的规矩?”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直往姜夫人的心窝肺管子上戳,她唇边的笑容凝固了一瞬,新安却好似没看见,掩着唇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哎哟,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想来你们福书村,清流人家,没准就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规矩——没有规矩,怎么能显得出来你们与众不同的尊贵呢?”新安说是要道歉,嘴上的话却一句比一句刻毒,“更何况,姜夫人与姐夫呢,自小丧母,相依为命,情深意笃……姐夫让您照管习惯了,恐怕就不大适应别的女人了吧?”
长廊尽头有脚步声传来,隐隐是男人的说话声音,姜夫人深吸了口气,长睫眨动,眼瞧着就要泫然欲泣:“新安殿下,您这说的是什么话……”
新安却一脸无辜地瞪大了眼睛:“姜夫人,您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叫随便找个大夫看就行了,什么叫我们阿纪装模作样?他年纪小,脾性大,本就是千娇万宠养大的,父母又不在身边,我做姨母的,顺着他些又怎么了?你若是多嫌了我们给你添麻烦,我这便带阿纪走就是,回我们金陵去,总没有人要赶我了!”
以装傻之道,还之彼身。
姜夫人正要说话,却被广平截住了,她握着妹妹的手,低声道:“明瑀胡说什么呢?就你多心,在姐姐家里,就当是自己家里一样,你要是住不下去了,我也自然存身不住,跟你一同去罢了。”
姜令望这时进了门来,冲广平点点头,接着一眼就望住了姜夫人:“姐姐,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姜夫人拭了拭眼角,挤出一个笑来,正要说话,新安已笑着先说:“说我在姐姐姐夫家里蹭了许久的饭,前几天想给阿纪做个点心,倒闹个兴师动众,我啊,十分不好意思,正要找人从金陵带些土产来,以免啊,让人以为我是什么打秋风的穷亲戚呢!”
姜令望轻轻皱了皱眉,笑着说了句“九妹多心了”,却快步到了姜夫人身侧坐下,关切道:“姐姐怎么看着……像是不大高兴?”
“有什么不高兴的,我好好的,和殿下们说话呢。”姜夫人声音轻柔,眼圈儿却渐渐红了起来,凄凄楚楚,十分可怜,“是让风迷了眼睛,没有什么。令望,你别多想。”
姜令望的眉头轻轻抽紧了一瞬,旋即露出了和他的姐姐十分相似的微笑。
面具似的,得体的温柔假笑。
“是这样的,姐夫。”新安望住了姜夫人,笑吟吟道,“说到金陵,免不了就要说苏杭,说到苏杭呢,姜夫人就想到余杭了,哎,也是我不好,勾得夫人思念亡夫……”
姜令望脸上的微笑微妙地僵了一瞬。
姜夫人要解释,却又不好解释,只苦笑道:“……哎,是我败了两位殿下的谈兴了,到底我这个寡妇并不吉利,不该抛头露面的,我这便下去,盯着厨下些,阿纪这几日怕是吃不下什么东西……令望想要吃什么,姐姐去做。”
姜令望也跟着她一道起身:“还要姐姐亲自下厨?皎洁的手艺不就是你一手调教的,令她去做就好了……说起来,云儿怎么样了?昨儿还和我说想吃翡翠烧麦,今天早上我让人备了送去,就怕他克化不动,反而还要闹不舒服……”
新安望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身影,冷笑一声。广平放下把玩的茶盏,侧过头,轻声问琉璃:“驸马去看望过阿纪不曾?”
琉璃八风不动,回得很有文章:“驸马公务繁忙……”
广平挥了挥手,不说话了,琉璃为她倒了一碗热茶,拿起新安写好的书信,退了出去。
金陵到扬州也就差不多两百里地,派人送信回去两天,打点了把人送过来,路上着紧一些,也就是两天。
虽说镜郎看着没有大症候了,只是病恹恹的,新安说着“为求稳妥,还是让大夫多看几眼,没得好好一个孩子送来,回去的时候还这里病那里疼的”,和广平一道,领着自己家两个大夫,两个侍女,就进了住秋阁。
镜郎作为幌子,还是瘫在榻上,尽职尽责地让两个中年医师把过脉,开了调养身子的药方。
那边新安领着个面目刻板的中年女人,到了广平面前。
“这是我特意找来的医女。”新安解释道,“姐姐身上不大好……就让医女细细看了,再和大夫一起斟酌着开药。”
广平却摆了摆手,阻止了琉璃摆放腕枕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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