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默眉头紧锁,不放心地追了几步,青竹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轻声笑道:“别担心,公子会处理好的。”
第107章 一百零三
陈之宁怒气冲冲,镜郎被他连拖带拽的,步履踉跄,进门时不提防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装模作样地大声叫痛:“陈之宁……陈之宁!哎呀,疼,疼……”
陈之宁仍旧虎着一张脸,见镜郎很是可怜地皱着鼻子,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扶着他坐到美人榻上,又挪过几个枕头让他靠着,表情还端着,有些凶狠,声音却已经柔和下来:“怎么了,哪儿疼?”
镜郎踩着靴子脱了鞋,一脚踹在陈之宁膝头,陈之宁最怕他不咸不淡的疏远样子,挨了这一下,反而高兴起来,非要挤着镜郎坐着,便探手往他膝头摸,镜郎往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没收着力气,好大一声脆响:“我今日生辰呢,你还跑过来,同我生气?你竟是来砸我场子的吧?好大的威风啊。”
陈之宁浮夸地哎哟了一声,连声叫痛,非要把手凑到镜郎唇边去:“疼死我了,你看看,肿了没有?你也不心疼我?乖乖,给我吹一吹,我就不疼了。”
镜郎当场就啐到他脸上去:“呸!”
陈之宁涎皮赖脸地笑:“不肯吹,亲一亲也好啊?”说着便捧过镜郎的手,在他手背上亲了一口,“我亲你也行。”
镜郎只回了个冷淡的白眼,陈之宁便又做出一副垂头丧气的低落样子,歪歪斜斜地往镜郎胸口压上去,口吻哀怨:“大半年都没挨着你的边儿了,想的我心肝儿都疼了,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你这没心肝儿的,怎么半点都没念着我的好儿?”
镜郎却很不给面子,盯了他半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陈之宁无奈撑起身子:“就这么好笑?”
镜郎顾不上答话,笑得哎哟连声,捂着肚子倒在了软枕堆里,那锦绣堆也随着他的笑声颤抖,好一会儿才停下来,镜郎掏出帕子,擦掉笑出来的眼泪,一对上陈之宁满脸的哀怨,又忍俊不禁:“这话就不该从你陈静斋嘴里说出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怨妇腔调?”
“可不就是怨妇?”陈之宁半真半假地抱怨,见镜郎对他和缓了神色,就再也装不出冷峻表情来,与他挤作一处,就拉过镜郎的手来,把玩玉盏一般,爱不释手抚摸着他的指节手腕,摸着摸着,就探进宽大袖口,揉搓出几分暧昧,陈之宁嗅着他身上暖暖香气,情不自禁便俯到他鬓边,唇瓣贴着耳廓,声线低哑:“……镜郎,多久没同我一道吃酒了?听说你打扬州带了不少好酒,也不请我尝尝?明天休沐,今晚就别赶我走了……”
镜郎往后一躲,攥着靠枕一角砸到陈之宁脸上,硬生生隔开了距离:“你都要成亲了,贴我这么近作甚?”
陈之宁心中一突,自以为捏到了镜郎发作的关窍,不觉笑着叹了一口气:“你竟也吃起这样干醋来了?什么人能与你相比?”
他在镜郎唇边吻了吻,压低声音道:“成亲不成亲的,不过是虚情假意,联姻一番。”
“照我说,太子爷的地位也够稳固了,虽然说父子之间年纪差的小了一些,十多年后陛下还年富力强,皇后娘娘又……只不过有亲娘亲弟弟亲舅在,还怕什么?非要在勋贵里再结一门亲事,这不是惹眼么?”
“我若娶个哪个福书村,小门小户的闺女,脾气好,性子弱一些的,听话听教的,才好呢。那叶家三娘,也是个眼高于顶的……几次见面,都目中无人,很是高傲。”
镜郎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怎么,你怕叶家三娘日后管着你,不让你纳妾蓄婢么?”他带了三分戏谑,在陈之宁脸上点了点,“就连我娘这样强势,宁平侯还有一屋子的小老婆小野种呢,叶三姑娘也是世家大族出来的,他们家何曾少过如夫人?皇后……孪生的弟弟去世后,现任国公不也是庶子袭爵?面子上总是能过得去。做相公的想要,向来是没有什么做不到的,还能拐弯抹角怪到妻子的头上,你担心什么?”
“……乖乖说话,好生阴阳怪气,都说了,别吃这飞醋。”陈之宁低声下气,箍着镜郎的腰,讨好地在他脸上吻了吻,就差竖起尾巴左摇右摆地来讨饶,“我阿婆,我娘,还有我姐姐这个性子,你比我还知道呢!我若真不成亲,底下那几个庶子,各个做反起来,还不晓得怎么排揎我!老头子脾气也怪,每日里……”
陈之宁及时打住,没再说下去,叹了一口气,忽而眼睛一亮,兴致勃勃为镜郎筹划起来:“不如这样,你也到年纪了,随便娶个谁……是了,我的庶妹幸儿,你还记得么?几年前见了你一次,便念念不忘,变着法儿地朝我打探你的事情,今年也十四岁了,转过年来就及笄,不如就娶了她,你我就成了亲戚,想要来往,也便利的多,不怕他们多嘴饶舌。”
“我若真娶了你妹妹幸儿。”镜郎听着,只是笑,此时悠悠道,“难不成,若干年后,还要你的儿女从下人口里听说‘姨夫和父亲乱伦通奸’这种话?”
陈之宁被他抢白的一噎,竟不敢正面回话,讪讪道:“那若干年后……若干年后的事情,现下怎么……怎么能这么说?”
“是,几十年后的事情,谁也不晓得。”镜郎赞同地颔首,“或者我那时候早死了,也未可知。”
陈之宁斥道:“不许胡说!”
镜郎哪里怕他虚张声势故作凶煞的样子,理了理凌乱的鬓发,从他怀中挣脱出来,陈之宁又是一阵心慌,攥着他的袖子不放,镜郎也只是由他拽着,从厚棉笼着的暖笼里取出茶壶,倒了一杯温茶,尝了一口淡红的茶汤,便皱起了眉:“神曲茶,放这么多的山楂,我不爱喝这个,酸酸的。”
陈之宁也不知自己紧张些什么,闻言暗暗松了口气,伸手要拿他的茶杯:“你不吃,给我吃了也是一样的,来你家大半日了,连口茶水都没给我,真是小气。”
镜郎却拢着杯壁,避开了他的手,另取了一只杯子,斟了八分满,递到他手里,平静道:“你成亲之后,便不要与我来往了。”
陈之宁手上一僵,好险没泼自己满袖的茶汤,他定一定表情,大口大口吞了半杯茶,只尝到满口的酸苦,强笑道:“……镜郎,这可不好笑……”
“陈之宁,我们多少年的朋友了,青梅竹马,说句两小无猜也不为过,你知道我的。”镜郎甚至还放柔了声音,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没有同你玩笑。”
陈之宁当然知道是真的。
所以他才不敢信,不想信。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只是因为我不想。”
“瓜田李下,就该各避嫌疑。不仅是你,还有表哥,乃至于青竹,王默,都是一样。”这话镜郎已经想了很久,多少复杂心绪,已经在漫长的等待和思量之中消耗殆尽,此时只是微微淡然地笑,顺畅自然地说了出来,“订婚贺礼我已经送了,等你成亲那天,我一定再封厚厚一份礼物,祝你七子八婿,儿孙满堂。”
相顾无言。
陈之宁有心要说什么,又为镜郎的神色所吓退,等他终于整理好一篇话,话到了嘴边,却因有人叩响了门扉,硬生生打断了。
青竹不知是有千里眼,还是有顺风耳,来得如及时雨一般,镜郎说了声进来,青竹便低眉顺眼地推了门,小步进来,恭敬道:“公子,舞阳长公主和驸马到了,侯府的二爷也到了,殿下请您过去见客呢。”
镜郎朝他招了招手,青竹小媳妇儿似的靠了上去,替他披大氅,系系带,整理衣袍,镜郎对着镜子照了照,为自己拧正了金簪,回头对陈之宁笑了笑:“世子爷,您自便。”
他当真领着青竹,连门也没关,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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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市,真是冷漠的令我伤心
第108章 一百零四
陈之宁愣愣地在原地坐了片刻,双眼无神,直到一阵瑟瑟冷风直扑到面门上,他打了个寒噤,回过神来,却是仿佛醉酒之人,步履仓皇踉跄,走没几步,额头就在门框上磕了一下,还好他眼疾手快撑住了,只蹭了个红痕,没肿出个红彤彤亮晶晶的大包来。
祸不单行,到了院中那棵老桂树底下,扑簌簌一堆落雪砸到头上,落得他一头一脸全是晶莹雪粉,陈之宁却恍若不觉,同手同脚地迈开步子,半道上才发现,不知不觉走的又往镜郎院中走,胸口便是一阵抽疼。他狠狠掐了手臂一把,强着自己转身,大步向正院走去。
铜豆正与相熟的小厮聊天说话,众人聚在房中,围着火盆,烤着芋头与板栗,矮桌还有一品炖得烂熟的酱肘子,虽没有喝酒,配着酽酽的普洱茶,也是十足惬意,不意望见陈之宁这样失魂落魄地出来,他先吓了一大跳,把膝头一堆散乱的果壳忙忙拨进炭盆里,猴子似的蹿了出来,跟在陈之宁身后,好奇道:“爷,怎么这会子就出来了,还没到午饭时辰呢,您不是说兴许今晚都不……”
“回府!”
两个字冷冰冰硬邦邦地砸了下来,铜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老实跟了上去,陈之宁上了马,就是铆足了劲儿一鞭,竟不顾是在京城中纵马,铜豆吃了一路刀子般的风,又挨了无数百姓“纨绔子弟”“混账羔子”的斥骂。好容易连滚带爬地回到国公府里,铜豆扶着门咳了半天,喉咙里火烧火燎的,一开腔,连嗓子都哑了,再往院子里去,陈之宁却没回屋里,一问世子爷去哪儿了,都是不知,还是三姑娘身边的红儿捧着果子经过,看他急得满头大汗,指了路:“刚刚看到世子爷往库房里去了。”
陈之宁可不是在库房里么?
一个库房的看门人,一个外院管事,两人都捧着本账册,躲在门外,正头并头焦急地嘀咕着。铜豆大觉不好,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先问了好:“刘三叔好,齐管事好。”
两个中年男人见铜豆来了,不约而同,都松了一口气,伴随着房间内“咔嚓”“咣当”“啪”让人心里一抽一抽的响动,刘三和齐颂就你一言我一语,轻声和铜豆抱怨起来。
“世子爷方才怒气冲冲地就来了,疑心我们弄丢了什么宝贝,少了什么东西……”
“铜豆,这满府里的珍奇,除了各房主子的,也都在这儿了,桩桩件件都是贴了封录了簿子的……世子爷这样乱翻,若是坏了什么,我们也、也不好交差呢。”
话音刚落,便是“砰”的一声闷响,分明是重物落地的动静,两人脸上不约而同浮现出了肉痛之色。齐颂上前一步,往铜豆袖筒里塞了一个红布囊,又使劲儿一捏,那几个硬硬的锞子就硌在了他的皮肉上。
铜豆是心领神会,也是迫不得已,只能进了屋,赔着小心去问:“世子爷,您找什么呢?”
“镜郎送来的东西呢?”
“二公子……二公子没给您送来什么啊。”铜豆被问懵了,“但凡是二公子送来的,您不都特意另外收藏起来了么?门房上也都打过招呼了,我也看过多次,不会有遗漏的……”
“……不是他!哎呀,不是以他的名义送来的。”陈之宁用力抹了把额头,急的狠狠跺了跺脚,这才捡回一丝思考的冷静,“就他那个表弟……舞阳长公主的儿子,叫什么来着?他送来的!”
过了小半个时辰,一个满绣祥云纹的藏蓝缎面锦盒就送到了陈之宁面前。因为令国公府与舞阳长公主府并无过密往来,荣君泽送来的礼物,未被特别对待,只贴了一张淡红小笺,写明了是“金银线同心结一枚”。因为看上去并不贵重,想来落在库房不起眼角落有一阵子了,上面已落了薄薄一层灰。
金丝银线细密,细碎的淡粉米珠、打磨圆润的琉璃珠缠在绳中,点缀出点点闪亮,回纹往复缠绕,编就一枚精致的同心结。但无论如何细巧心思,与底下坠着的那枚硕大无朋的蓝宝比起来,都难免有些逊色。那蓝宝石足有拇指大小,剔透无瑕,蓝的深沉,却又鲜活雀跃,一看就知是连城之物,轻轻一转,便如星辉入水,荡漾出了一方璀璨的小天地。
这世上绝没有第二件的珍稀之物。
陈之宁哪里看不出来,这同心结陌生,但坠着的蓝宝却好认的很,明明就是他送给镜郎的那一枚。
“……这是什么意思?”
陈之宁想摔,又舍不得摔,往下抛掷的动作梗在半空中,铜豆觑他神色,上前接住锦盒放回了桌上,陈之宁这才重重骂了句脏话,一巴掌拍了过去,恼怒的语无伦次:“他不想要,他当时还收了,现在又不想要!还要这么托人再送回来,还说什么新婚贺礼?订婚贺礼?这是什么意思!”
盒子让他大力一推,翻了,轻飘飘落出一张印金五色花笺,上面透着镜郎惯用的百合香气味,行云流水落着“恭贺新婚,白头偕老”八个大字,下又有一行小楷:君子不夺人所好,当成人之美,微薄心意,可作牵巾之用。
咬文嚼字,装模作样,语气透着疏远不说,这都甚至还不是镜郎那笔勉强算得上横平竖直的烂字。
均匀硬瘦、风骨卓然,临的是柳体,分明是别人代笔。
——还能是谁,还不就是那个青竹……那个青竹!
铜豆惯是口舌伶俐,会取笑调侃的人,此时大气也不敢出,说话结巴起来,险些没咬着舌头:“……二公子的意思或许是,他或许知道了,这蓝宝是您从……送给未来世子夫人的礼物中选出来的,他拿着,不像个样子,所以这样辗转送来,也算是……祝您与少夫人,那个,永结同心。”
陈之宁哑声大笑起来:“……永结同心!哈,他倒是看得开!他倒是大方!”
笑过之后,却是长久的无声。
铜豆只觉陈之宁说话的声气不对,静候片刻,方奓着胆子,抬头望了一眼,但也只看了一眼,就吃了一惊,好一会儿才忙不迭地低下头,竭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不敢再出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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