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的典礼也减到了最低限度,以免人多口杂,让硕果仅存身体健康的皇子朝臣们,也都因病倒下,只是太子仍然要代替皇帝,祭天谒陵,在新岁早朝赐群臣屠苏酒,并赏赐新制金钱。
紧接着,太子在宴后吐了一口血。
不知道是病,还是毒,这消息传的并不广,但既是亲眷,又有个实权儿子,建昌长公主还是收到了消息,只是身边连个可以商讨的人都没有,也只得按捺下,等待消息。
人心惶惶之间,大年初三,又有宫中的使者,到了长公主府外,送来口谕:“淑妃奉太后懿旨,二公子染疫,为保长公主与大公子安全,送二公子出京安养。”
这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
建昌长公主也没在意什么迎接礼仪,什么内外之别,意思意思摆出了张香案,一听来人装腔作势,拖长了一把又尖又细的嗓子说完来意,登时火冒三丈,大步绕出了间隔的屏风,直把那中年内侍吓了一跳。
以他年纪算来,在宫中服侍的时日也不短了,就算没见过,也听过建昌公主的事迹,哪有不怕的。只是背后有人,他底气也足,只是福了福身,就算见了礼。
瑞春哪儿里不知道她心里有气,便和气笑道:“太后身边没见过,也不是皇后皇帝的心腹宫人,敢问内监大人,是哪个宫里的?”
中年内侍竟还要摆谱:“既然是淑妃娘娘承太后娘娘懿旨,咱家自然是淑妃娘娘身边的。”
建昌冷笑一声,内侍便装出一副耿直狷介模样,尖着嗓子质问道:“长公主什么意思?这是要抗旨不遵么?”
“抗旨不遵?你倒是也要知道,‘抗旨不遵’四个字怎么写啊。”建昌阴阳怪气地学着他的腔调,直把那内监气得脸色紫涨如猪肝,堪堪说了个“你”字,长公主顿然面色一沉,怒声斥道:“你什么你?就连皇帝皇后,也要称我一声‘皇姐’,淑妃见了,行礼之外,也要尊称一句‘殿下’!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孤呼来喝去,说什么‘你’?”
内监还要说话,长公主哪容得他多嘴:“既然是太后懿旨,口谕可不作数!你当我是什么好欺负的破落户?!没听说过谁生了病不让亲娘照顾,反而要把孩子赶出京城去的!要我娇娇走,你去求了太后的手令来!还得是印信俱全,求不来,就是假传太后谕令,我先一剑捅了你,再去寻淑妃说话!”
“长公主殿下好大的威风……”
他话音未落,就见瑞月当真捧着一柄缀满珠宝的长剑,笑吟吟地转了出来:“咱们挑来挑去,也就只有这一柄开了刃,其他的都不知道收在库房里,娘娘将就着用罢。”
建昌挑一挑眉,将广袖一挽,握着剑柄一拔,露出寒光凛凛的剑身。
到底是骑射俱佳的长安贵女,几个剑花挽得有模有样,中年内监脖子一缩,唯恐当真丢了性命,一边尖声嚷嚷着“真是反了天了”,一边忙不迭地逃了,叫门槛一绊,帽子飞了都顾不上。
这个旨意来的不明不白,许多家中多了病人的贵戚也不免惶惶,建昌倒是稳坐钓鱼台,做好了见一个打发一个的准备。到了初六日,舞阳长公主作为皇室著名的和事老,不得不在满城凄风苦雨之中,亲自上门来劝人了。
如果是谁来,恐怕都只能得个闭门羹,也只有舞阳长公主能不经通报,就长驱直入,到了延春殿。尽管并不出门见人,长公主妆容浅淡,衣是织金云缎,裙是淡紫色素面宁绸,发间别了一对儿无瑕的青玉寿字簪,耳边是晶莹璀璨的金刚石小坠子,见舞阳进来了,也不抬头,拨弄着白玉熏炉里的云母片,直把香气捣出了一片暖烫的飞灰:“老四,你怎么还为淑妃说起话来了。”
“大姐姐可以不理会淑妃,我却不能。”舞阳卸了斗篷,底下是一身素淡的水蓝水绿,在椅上坐了下来,叹了口气,“我娘身份低微,不过是个太嫔,现下淑妃掌宫,一应用度起居,还要托赖她照顾,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一句话说的建昌没了脾气,她把香箸重重一撂,砸在铜架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面露无限倦意,随便往榻上一歪,一手揉着额角,叹息道:“说吧。”
舞阳也不客气,自己斟了茶,一气儿喝下半盏,润了润嗓子:“阿纪是不是时疫?”
“若是时疫呢?你还敢这么大喇喇地上门来,不怕你一屋的儿女也染上?”
“若真是时疫,那我就不回家了,吃姐姐的,住姐姐的,多惬意呢。”舞阳正色道,“国子监不开课,女红师傅也回家过年去了,一屋子的小冤家没处撒欢,烦都烦死了。”
建昌噗地一声笑出来,又想起自己还在生气,忙止住了笑意,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油嘴滑舌。”又摆了摆手,“既来了,也不能让你空手而归,吃了晚饭再走,庄子里拖来几筐笋子,也换换口味,还有几只白兔儿,拿回去给丫头们玩。”
“看来姐姐是心里有成算了。”
建昌不摇头,也不点头,并不回话,只是翻身起来,开了一小罐薄荷膏,揉着额头,又往腰间搭了条绒毯,躺了下去。舞阳多谨慎的人,见了如此,也不会多问,沉吟片刻,一把攥紧了衣袖,轻声道:“阿纪病着,家里又没个长辈能跟去照顾,就算底下人再仔细,难免也有些疏漏,做不得主,就怕事有万一,不如把君泽带上,也一并送出去!”
建昌深深望了她一眼:“我知道了,你回去给君泽收拾行李,也别走漏了风声,再三两日……就让他们一道走吧。不往南走,直接去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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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作业交完了!(暗示小黄灯)(暗示)
第113章 一百零九
正月不是该上路远行的时节。
自本朝初立,太祖太宗乃至于武帝,都热衷于开疆拓土,自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要向西向南拓展疆域,首先要修驰道运输兵力粮草,数百年下来,四通八达,兵戈止息,路上的商贾行人考生,也撑起了一路的热闹。官道之上,每隔数十里,便有驿馆,可供行人小歇,住宿。
官道上无比的寂寞,再过五十里地,便是汉中,驿站里的驿丞随从与小厮,自腊八那天送走最后一波商贾后,就再未见什么人迹,便也躲懒窝着,游手好闲过了人日,再回来上差,也并无什么事务,在厅中喝茶喝酒,围着火炉,说些荤话村话。雪地里一捧稻谷,一只篾箩,捉来两只野鸡子,经了一冬,却还肥嫩,一只裹了芭蕉叶,和了黄泥,埋在松木火盆里焙着,一只便开膛破肚,和着野蕈冬笋,小火炖了一锅汤,汩汩地冒着浓香。
因昨儿傍晚下过微微的雨,受了一夜的冷风,平整土路上结了一层薄冰,光洁如镜,枯草覆盖着厚厚的霜雪,没有一点风,蔫头耷脑地歪着。由远及近,是车马行进的闷闷震动。
马车行得很急。
车队并不多么宏阔排场,只是前两骑,后两骑,马车不过三架,车辙不深,拉车的也不过是普通的挽马,并不多么高大,只是看上去格外肥壮有力,打头的那一架车,却实在有点是大的有些出奇。
长公主出行的四轮驷马车,内里装潢富丽,又有无数锦缎木棉皮毛做垫子缓冲,只是在冬日里行进,仍是免不了颠簸与寒冷之苦。尤其镜郎病得很不舒服,脸色黄黄,常就晕眩要吐,若不是身子底下时常还有人做个垫子,又早早做了准备,火盆里时常燃烧着安神凝气的香草,又一碗一碗地将止晕眩的药茶灌下去,镇日昏睡,恐怕走不了多远,就要因作呕而停下来休息。
一路奔忙,汉中就在眼前,今日歇上一晚,明日即可入城,喘一口气。
不寻常的动静,惹来驿馆里从人倾巢而出,对着这一看就知是京中贵人的车马排场啧啧称奇。驿丞在任上做了二十年了,晓得来人非富即贵,接了金紫之色的帖子,更不敢怠慢,驱赶了围观一众,上前去迎。
人也奇怪,一个穿金戴银的少年,想来是主家,一个从容不迫,像读书人,却又对着少年人毕恭毕敬,不知是族亲还是管家。还有个黑面的高大汉子,该是家奴,肩膀手臂大腿上,俱是一块一块颇为壮观的腱子肉,想是做了许多体力活。一行大男人里,唯有一个少年,年岁不大,腰肢纤细,裹在毛茸茸斗篷里,由着人抱上抱下,并不怎么见人。
像极了逃难。
他一面打发了人去饮马喂马,生火打扫,一面就嘀咕起来:“真作怪,大过年的,才过了元宵哩,怎么还有贵人出行?”
镜郎一路都昏昏沉沉的,还好有人悉心照料,没闹出什么大症候,每日吃了药便睡,天昏地暗,无知无觉。
君泽让舞阳长公主教成了个谦谦君子的内敛脾气,又是家中大哥,不自觉就摆出照顾人的姿态,担心他绵延成疾,一心想着到了汉中,便请个名医来好生看看,可惜他几次探望,镜郎不是在梳洗,就是吃了药要睡下,一道走了一路,倒被青竹与王默两人围的密不透风,竟没有什么照面机会。
眼看汉中就在眼前,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阻了去路。
君泽着急要走,驿丞揣度着他的神色,小心劝道:“等雪化了冻,路上怕又要化成了烂泥塘,还得等上两三日,干一干,才好上路。”心里倒知道他不是拿主意的人,又转向青竹道,“您这还有女眷,万一掀了马,或者陷到了半道儿上,多不方便。”
“是没多少脚程了,只怕陷到雪里,好不容易养好些,若是受了冻……”
荣君泽往镜郎住的房间瞟了一眼,很快下定了决心:“那是自然……也不急这几天,等到天候好一些再说。”
当天午夜,又有一行人冒着大雪来到了驿馆,因只有两人,两匹马,辎重不多,像是衙门公干,驿丞也收了钱,就随意安顿他们住了一间房。
镜郎是让艾绒焚烧的气味熏醒的。
随身携带的香料再多,也耐不住他们在路上走了这么久,甲香、龙脑等物金贵,再有些材料如苏合郁金,竟或是海外进贡,或时鲜花草,荒郊野岭,更是难以寻觅,也无调香器具,也便知焚烧些能寻见的香草,去一去乡间土气。但镜郎实在受不住这味道,胃里翻江倒海起来,就要找人去挪远些。
一睁眼,屋中却空无一人,只得自己洗漱了,换了衣裳,又裹上斗篷,下楼去寻。
驿馆不过是一进院子,两层建筑砖石垒就,一楼用饭,二楼住人,旁附的厨房、马厩就都是泥墙草顶。镜郎循着气味下了楼,进了院子,听见厨房里有人说话,不是君泽或青竹,嗓音清脆,十分动人,还有些说不出的熟稔。
深蓝的土布帘子一掀,露出张盈盈的笑脸,荆钗布衣,风尘仆仆,仍不掩他倾国之色,在乡野嘈杂之地,更格外显出质朴天然,不是寒露,又是哪个?
说来也怪,两人也不过几个月的交情,既无血缘,也无姻亲,说得上是相交甚浅,还是因为林纾认识——他也算是和林纾彻底闹翻了。可在这荒郊野外,见了寒露的面儿,却是说不出来的高兴,真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二公子醒了,来,把这药喝了,二三日,保你就好了。”
寒露也是一般的熟络态度,拿带笑的眼神与镜郎打了个招呼,便抬手叫人过来,若不是他陡然出现,把一大土瓷碗的滚滚汤药送到镜郎眼前,镜郎几乎没发现他就在当场:这高大身躯轻捷如猫儿,没有发出一丝响动。
镜郎登时摆出一脸的苦相,视线转来转去,没发现能让他撒娇耍赖的人在侧,只得识时务者为俊杰,捏着鼻子把药灌了下去。
那一股子药气,又腥又苦,且酸且涩,还有点说不出来的腻味的甜,在舌尖滚过一遍,便萦绕不去,还直往脑仁冲去。镜郎要呕,寒露就笑着缀在他身后道“吐了便再喝一碗,我这就去拿药”,镜郎看一眼秋分,知道打不过,只得强压着反胃,没头绪地一阵乱窜,要找水喝。
正急得跺脚呢,青竹来了,一手拿着他惯常喝水的雨过天青色汝窑杯,一手拿着蜜饯匣子,先递杯子,等镜郎一口喝干了温温的玫瑰露水,再快快地把一枚蜂蜜梅肉喂进嘴里。
哎,真要说起来,他经过见过的这些男人,说起来也都是出将入相,非富即贵的大人物,王朝之中的第一流贵胄公子,论起有用来,真是捆起来加在一块儿,都不如半个王默,一个青竹。没了青竹,他真是连口合心意的茶水都喝不上。
镜郎把唇齿间要命的苦味压了下去,看青竹也顺眼许多,一时忘了问他做什么去了。青竹把他斗篷系紧一些,就要拉着他回屋里去,镜郎却不愿走,正要问寒露如何在这儿,却见寒露则对秋分比划着什么,动作又快又急,旁人几乎难以看清,又说了几句不知哪里的土话方言,秋分比回了几个简单的手势,转身离开。
镜郎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好奇:“秋分他……”话出了口,却又不知道该不该问,寒露了然一笑,解释道:“他只是说不出话来,听是能听见的。”
“小时候生病,风寒,没钱找大夫,不知道哪儿找来的游方野郎中,吃错了药,伤了嗓子,哪怕是师父如何医治,再不能发出声音了。”
“这样也好,安静,顺从,保守秘密,没有比这更好的刀。”
话里话外,透了无数深意,镜郎也不再多问,只笑道:“我还是被你这药气熏醒的,好好的,烧这劳什子做什么?”
寒露轻笑道:“还不是为了给公子熬药,大冬日里,难为我们背了这许多干艾叶来回,没有功劳,也总有苦劳吧?公子不赏我点什么?”
“我连自己身上有什么都不知道。”镜郎大喇喇地一摊手,寒露脸上的笑意更深,睇了青竹一眼,又做出可怜姿态:“那就借公子身份一用,备些好汤水来吧,我与秋分人微言轻,身份微贱,连茶水都是自己煮的……”
镜郎最受不了美人楚楚的模样,忙催着青竹,青竹无奈,只得听令转身,寒露便推着镜郎进屋去:“还不进去,吃了药,正要捂着发汗呢,别受了风,浪费了我的好药。”
“我都捂着十天半个月了,你就让我吹吹风怎么了——”
寒露才不理他,把他拖进了厅中,两人正推搡之间,头顶传来踏踏的脚步声,接着是少年明快的嗓音:“表哥,你醒了!”
君泽几步迈下了楼,到了镜郎跟前时,去势未消,神采飞扬,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不经意一侧脸,却正撞进寒露一双妩媚的眼中,口中的话,顿时断了半截儿,好似含了个核桃,期期艾艾的,发不出什么有意义的声音来,颊上一层层泛起了粉色。寒露不经意地冲他礼貌一笑,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旖旎温柔,君泽的脸就更红了,倒似个四月里成熟的粉桃儿,粉嫩嫩,一碰就能炸出甜腻的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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