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远嘉挑了挑眉,道:“行,这件事我会安排。”
江尽棠嗯了一声,道:“换身衣裳,随我去崔家的祖宅看看吧。”
若是以往这样的天气,山月是绝对不会允许江尽棠出门的,但要去的是崔家,山月就什么劝阻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崔氏昌盛繁茂了四百年,祖上出过五代帝师,福书村,清名远扬,不说是在京城江南,就算是蛮荒夷族,也十分的受人尊崇。
但就是这样一个有百年清誉的家族,在十年前,被尽数屠戮,崔老家主跪在祠堂里亲手脱掉了官服,白衣曳地,三叩首为自己的女儿请罪,而后拔剑自刎,全了一个文臣最后的气节。
江尽棠站在崔府门口,曾经门庭若市的崔家如今门可罗雀,朱漆大门掉了颜色,上面贴着的封条也可见岁月的沧桑,风从门缝里吹进去,到处都是萧瑟之感。
江尽棠闭上眼睛。
他没有来过江南,更没有来过崔家的老宅,但是在母亲的描述里,他却熟知了这里的一草一木。
他知道大门打开,是一块影壁,上面浮雕着凌霜梅花图,绕过影壁,就是九转连廊,假山水榭,楼阁掩映在葳蕤花木之间,夜色里月色伴着灯光,美不胜收。
分明初相见,却似故人来。
母亲常说,她幼年时最爱去老杏树下荡秋千,舅舅们爱护她,总是争相推着她,哄着她说可以摘到天上的月亮。
后来她随外祖母去京城探亲,羯鼓楼惊鸿一面,让她再也没有回到江南,留在了她并不喜欢的、尔虞我诈的京城。
父亲怕她想家,千方百计的找到了一棵和崔家院子里差不多的老杏树移植到了定国公府的后院里,亲手给她绑了一个不那么好看的秋千。
有时候江尽棠都觉得,崔澹烟怎么就那么好骗。
分明是崔家的掌上明珠,分明可以留在扬州做她的千金小姐,却只因为那人的一个笑容,一个破秋千,就远嫁千里,离开父兄,埋骨异乡。
山月揭开封条,推开了大门,吱呀一声响,唤回了江尽棠的神思,他撑着伞,要跨过门槛时,忽然一笑:“其实我应当是不配踏进崔家一步的。”
“别这么轻贱自己。”简远嘉说:“那些事,原本就与你无关。”
江尽棠没说话,他抬眸看去,就见景致其实已经与母亲当年的描述大不相同了,毕竟崔家是被抄了家的,里面一片乱象,又何来当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盛景呢。
影壁之后,草木萧条,江尽棠沿着连廊而过,找到了那颗老杏树。
这时节正是杏花的花期,老杏树枝条繁盛,花雨混着细雨,恍如一场当年谁的梦。
秋千孤零零的晃荡着,上面的木板都已经朽了,还沾着陈年的血迹。
江尽棠握着伞柄的手指收紧,手背上全是绷紧的青筋,指关节都泛白。
“主子……”山月担忧的开口。
“……没事。”江尽棠收回视线,眼睫颤了颤,转身继续往前。
崔家很重祭祀,是以祠堂修建的尤其庄严肃穆,哪怕这么多年没有人打理,看着仍旧让人心生畏惧。
简远嘉点燃了油灯,幽暗的祠堂里亮堂起来,照亮了里面密密麻麻摆着的牌位。
放在最前面的牌位,赫然是崔老家主,也是江尽棠的外祖父。
当年江尽棠曾秘密差人下江南为崔家人收尸,并将牌位供奉在祠堂之中。
江尽棠跪在冰冷的地上,缓缓的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喑哑:“……棠不孝,将过十年,才来叩拜列祖列宗。”
“江家被诛,崔氏遭戮,棠一人偷生,苟且十载,族亲血泪未拭,手足深仇未报,千余冤魂仍旧夜夜入梦,与棠诉生死之苦,棠却毫无作为。”
一贯腰背挺直的人此刻伏在地上却像是一个孩子,声音哽咽:“棠本无颜进崔家府门,然,列祖列宗在上,父亲以丹书铁券护我性命,赴死前嘱咐,害我一族性命者,宣氏,世家也,非黎庶万民,不可怀恨,不可逞恶,不可为奸……”
“棠未遵父命,来日下阴曹地府,负荆请罪。”
“棠自知时日无多,厚颜来此,不求列祖列宗恕罪,只为了宽母亲之心,让她知晓,江南之风光美景,棠代父兄阿姐,一一看过了。”
他说罢,又是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在寂静的祠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良久,江尽棠才抬起头,眼眶已经通红一片,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好似今生他所有的眼泪,都已经在接到圣旨监斩江家的那一个雨夜,流干净了。
简远嘉皱着眉要去扶他,江尽棠忽然捂住心口,吐出一大口鲜红的血来,那些血溅在地上,像极了一朵开的妖异的花。
山月大惊,赶紧半跪在江尽棠身边,扶住他,取出药来:“主子……”
江尽棠摆了摆手,没有吃药。
他抬起苍白的手指擦去唇角血迹,笑了一下,却似乎快意:“痛会提醒我,我还活着。”
他喃喃的道:“当年外祖父就是跪在这里,白衣脱帽,为他的囡囡请罪,女儿之过错,他为之一力承担,两朝帝师,配享太庙,以命相搏,却仍旧没能保得住崔家。”
山月的眼眶也红了:“主子……”
“总是有人要问我……恨不恨。”江尽棠声音很轻:“……如何不恨,怎能不恨。”
他苍白的手指间全是鲜血,白衣上也沾了血迹,浑身都透着破碎之感,恍惚间只让人觉得,似乎下一瞬,就会永远的失去他了。
正掀起袍摆走进歌舞升平的宴会厅的宣阑,脚步忽的一顿。
前面引路的人赶紧停下,小心翼翼的问:“印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什么不妥。
宣阑蹙着眉,抬手轻轻覆在了心口。
刚刚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忽然极其尖锐的疼了一下,像是……他的心,在为谁难过一样。
宣阑回神,压了压唇角,道:“无事,走吧。”
……
简远嘉脸色极其难看的抱着江尽棠从崔家的大门走出来。
江尽棠已经昏迷了,瘦弱的手腕垂下,白玉一般的手指上全是鲜血,像是某种不详的图腾,正在一点点的吞噬他本就所剩不多的生气。
他看着暗沉的天色,骂了一句:“我真想提把刀把小皇帝宰了。”
山月抿着唇没说话,脸色却是同样的难看。
简远嘉都气笑了:“你说这个人图什么啊?!十七岁的状元郎,还没有来得及骑马看花,转眼已经变成了一个身世被抹除的干干净净的死人,十年前他被先帝作践,如今又为了小皇帝作践自己……山月,姓江的,是欠了他宣家么?!”
“就算欠了,这些年,蹉跎孤冷,也该还清了。”山月低声说:“先帝还活着的时候,主子被困在先帝的牢笼里,先帝去后,主子被困在自己的牢笼里,没有人能救他。”
他抬起头,看着简远嘉,眸中全是刻骨悲伤,声音几乎哽咽:“早在江家人行刑那一天,主子就已经死了,如今的他,只是靠着丹书铁券活下来的一副躯壳罢了。”
简远嘉手指都开始发抖,想要骂两句,看着江尽棠毫无血色的脸,却又什么都没能骂出来,最终只意味不明的道了一句:“我情愿你不能看透自己的心。”
“这样的话,起码在你死后,还能葬入江家祖坟。”
我只怕你,心不由己。
……
调笙浑身都是伤,坐在稻草上抱着自己的膝盖,春三月的夜晚凉的彻骨,她衣着单薄,紧紧地抱着自己仍旧不能取暖,伤口似乎也被冻的麻木,反而没有那么痛了。
她抬头看着不足一掌宽的小窗户,那里透进来一点月光,让她想起来那个被自己郑重放在心上的人。
调笙知道不会有人来救自己,因为那个人的书信里写的很明白,此次刺杀就算是成功了,也是必死之局,但是她不怕死,她愿意为了江南的百姓而死。
只是……
不能再见他一面,终究是有了遗憾。
她轻轻合上眼睛,想着自己能不能熬过今晚,忽然听见了一道脚步声。
缓慢而随意,不像是狱卒。
调笙茫然抬起头,就见月光里映出一张普通的脸,是白日里曾经见过的,看见她脸上的惊讶,那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说:“调笙姑娘,我是来救你的。”
……
宣阑这夜喝了不少酒,饶是他酒量好,也有些醉了,以至于做了个荒唐的梦。
比春梦还要荒唐。
在梦中,江尽棠一身红衣,坐在梳妆镜前,而他倾身弯腰为他描眉,江尽棠脸上带着一点笑,端的是倾城容色,让宣阑在一瞬间就明白了周幽王为何烽火戏诸侯。
美人一笑,实在昳丽。
他心跳的很快,放下螺黛的时候手甚至有些抖,却还是拿起了唇脂,一点鲜红沾在他手指尖,像是这人世间最深浓的红尘欲色,而他将这最深最浓的欲,缓缓地晕开在了江尽棠的唇上,如同给一朵苍白的海棠,点上绛色。
手指划过柔软唇瓣,到唇角一顿,而后终于克制不住的,捏住他下颌,低头吻了下去。
唇齿之间,他听见江尽棠很轻很轻的声音:“刈夜……我好痛。”
*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我以为我挂了请假条,结果我没挂,抱歉抱歉,我看看周六还是周日双更谢罪呜呜呜呜,我知道你们又要说棠棠好惨了,是的,我也觉得棠棠好惨,呜呜呜呜,狗皇帝我先骂!
第55章 噩梦
分明是在梦里, 宣阑却很奇怪的,心脏尖锐的一疼。
像极了白日里他曾经感受过的痛楚。
等再睁开眼,怀中活色生香的美人已经不见了, 入目只有空空荡荡的床顶,烛火幽微, 此时还未鸡鸣。
宣阑从床上坐起来,手指撑在额头上时才惊觉自己竟然出了冷汗。
梦中旖旎万千,他怎么觉得恐惧。
宣阑抹了把脸,已经毫无睡意。
难道是近几日跟舒锦的接触太多, 让他魔怔了不成?不然怎么会把跟舒锦经历过的事情, 安在江尽棠的身上。
左右已经睡不着,宣阑干脆披衣起身,推开门时见聂夏抱剑坐在栏杆上, 看着夜色中陷入了沉睡的扬州城。
哪怕是丝竹管弦不绝如缕的秦楼楚馆, 此时也沉寂了下来,大约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见到最安静的扬州。
聂夏听到声音, 侧眸看了一眼, 立刻就想要下来行礼,宣阑抬手示意不用, 轻巧的一跃, 和聂夏一起坐在了栏杆边上。
月光如水,浅浅的银色落下来, 给万物都披上一层轻盈的薄纱,平添朦胧, 似乎在这样的景色之下, 都要有一壶酒, 一首诗。
聂夏问:“少爷怎么起来了?这才寅时末。”
宣阑淡淡道:“做了个噩梦,睡不着了,出来吹吹冷风。”
聂夏笑了一声:“很好奇少爷的噩梦会是什么样子的。”
宣阑看他一眼,也笑了:“我也是凡人,也有忧思恐怖,和常人未有不同。”
聂夏轻轻挑眉,道:“人虽都有忧怖,但是各不相同,少爷梦中,是家国天下,还是儿女情长?”
这话其实问的有些僭越了,但是宣阑没有生气,手指无意识的摩挲了一下兰佩,声音也辨不出情绪来:“有家国天下,也有儿女情长。”
聂夏莞尔,忽听宣阑又道:“聂夏,我记得你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过荆州了。”
聂夏一顿。
他抬头看着天上挂着的寒月,笑着说:“荆州多风雪,无处可相欢,说是故土,但是荆州聂家同我,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顿了顿,他又说:“去岁,他娶妻,给我送了一封请柬,我把请柬烧了,没有去。”
“既然已经被从聂家除名,那就没什么好留念的了,如今还用着聂夏这个名字,其实已经算得上厚颜无耻了。”
聂夏的身世,其实颇有些传奇。
他本是荆州聂家的长房幼子,十七岁以前,一直都是春风得意打马长街的肆意公子,荆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聂家六郎的名声,那是难得一见的少年才俊。
可是在他十七岁那一年,命运忽然跟聂六郎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六郎的父母亲告诉他,他从走商手中买下来的那个瘦弱少年,才是真正的聂夏,如今的聂六郎不过是个冒牌货。
聂夏眼中并无悲喜,道:“我十五岁那年把沉洱……他现在叫聂洙了。我十五岁的时候,与友人打马过长街,看见他被人绑着手,如牲口一般牵着在大街上叫卖,不知道为什么起了恻隐之心,花了十两银子买下他,给他取名叫做沉洱。”
当年的聂家六郎,何等的肆意潇洒,随手买下的一个奴隶罢了,带回聂家后并不怎么在意,但是沉洱不知道怎么的,就做了他的书童,陪着他念了两年书,感情不可谓不好。
聂夏虽天资聪颖,自小就被无数先生称作天纵奇才,但是他并不喜欢去学堂念书,父母亲纵容溺爱,也不太管他学业,以至于在两年后,才第一次见到了沉洱。
“他们当时抱在一起,哭的很难过。”聂夏说:“我站在旁边,像是一个局外人,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算合适。其实不过是一场女人之间的算计,我的生母对父亲……对聂大人爱而不得,所以想出了这样一个法子,但是这世间缘分就是如此的可笑,她把聂洙卖到了胡人手里,聂洙长大后,却仍旧回到了故土,甚至认祖归宗。”
真正的六郎回来了,冒牌货的地位自然就尴尬了起来,偏聂洙并不愿意让这个偷走了自己人生的冒牌货好过,他答应了认祖归宗,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把聂夏逐出族谱。
“我知道他们很为难,不好跟我开口,于是我自请离开了。”聂夏说的轻描淡写,但其实那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才会终于把聂家六郎逼到流浪千里,到了京城被弦月卫的首领捡到,摸爬滚打的做了鹰哨的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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