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徵听到了那句细微不可闻的话,那句没有停顿地说出口却叫他为之僵硬冻结的话。
“他是她的父亲。”
……是肮脏的丑陋的,一旦爆出来会让整个家族都蒙羞的丑事。
乱伦。
时方满省略了那两个字。
他迷茫失焦的眼睛盯着阎徵耳侧身后的那块墙壁,喃喃问道:“你说,为什么知道错误还要做,为什么不做正确的事情呢?”
“而且……”
他的声音又低的听不到了,阎徵缓缓松开抱着奶茶的手心,轻柔地放在他脸上。
“你闭上眼好不好?”
“为什么知道错误还要做,为什么不做正确的事情呢?我想,这是因为人生不完全是坐在教室里考试。”
“我不知道你父母是怎么想的,但是,如果是我的话,有些问题可能知道正确答案也不想填上。”
他闭着眼,阎徵的指腹却能感受到薄薄一层眼皮下剧烈颤动发抖的球形。
“为什么不想填?”
“因为那是我的试卷,我不需要别人来判,那是我的试卷,不管正确与否,我的答案不叫人更改。”
大半晌,时方满都在沉默地思索着,阎徵能感觉到他试图睁开眼,他“嘘”了一声,对方便不再动,合着双眼,缓缓摇头。
“可是那不对,不应该不对。”
“那这就是你的答案了,哥,你是个相当个好学生,但我和你不一样。”
“我只想做正确的事情,"时方满的睫毛颤动,声音也微微发抖:"就像任何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规规矩矩地做事,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像尘沙湮没于沉海,不会被挑出来,铺在沙滩上晾晒炙烤,不被过往的人群议论也不被他们指责。”
“那你就像这样闭着眼睛,什么都不用做,你的答案我帮你写。”
“会是正确的答案吗?”
“会,我们可以换个考场,你来我的考场,那么我写的,一定会是正确的答案。”
阎徵的话对此时的他来说太过难以理解,但他很听话,说闭着眼就闭着眼,说换考场也不反驳,不知道对方沉沉的眼神里藏着什么样的故事,也不去想在黑暗里贴近自己的温热是什么东西,只觉有些湿润,带着轻微划过的气流,扑在脸颊上。
"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
奶茶转了个身,圆溜溜的纯真眼睛好奇地看着两个另一物种的生物贴近,其中一个在他的主人脸侧颊边小心舔弄啄吻。
它也往两个人之间挤了挤,在更暖和的位置安心地俯下身子。
他们就像是在寒冷里凑在一起互相取暖的动物,而掠过黄色的走廊灯,透过结着蜘蛛网的陈旧窗子,捕捉一片黑暗,外面是冷酷而漫长的冬夜。
他沉默了很久。
"他脾气很好,从来不大声说话,也不骂人。手很巧,会做饭,会做木工,会画国画。"
"笛子吹的也好。"
"除了不会做生意,总是赔钱以外,都很好。"
"那你妈妈呢?"
在说到那个又是父亲又是祖辈的人时候,阎徵注意到时方满的肌肉是绷住的,在开口前的沉默里,他似乎在费力地思索如何去描述那样一个人,而对于母亲,他却显而易见得没有这样的纠结,很迅速便接下了话题。
"她在人前人后很不一样。"
这话带了些笑意:"别人见她都是很文静的,大家闺秀一样,羞涩涩地笑,不爱说话,遇事也不争抢,很讲道理。"
"但人后,她其实比看上去活泼得多,也很爱开玩笑,主动挑事来逗我玩。笑的时候很大声,大大咧咧地偷懒,只坐着指挥我爸干活,自己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剧。"
"我爸吹笛子她就捣乱,还撺掇我把笛子藏起来,其实就是闹着玩,我爸如果几天不吹,她还要闹着人来一首《姑苏行》。"
"听起来她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姑娘。"
"嗯,她看着文静贤淑,又长得漂亮,当时说媒的人很多,追她的人也多,我舅舅那时候当家,拒绝了好几波不错的人家,留着她不让嫁。"
"谁都没想到,她那样文静羞涩的人,竟然干出惊天骇俗的事情,是她拉着我爸跑出去藏起来,一晃好多年过去,直到信息发达,找人变得不那么难了之后,舅舅才找到他们。"
他说到这里,情绪明显低落下去,阎徵趴在耳边,轻轻拨弄他冰凉的软乎乎的耳垂,安慰道:"这些年你过的开心便好,其余的不用管,说到底他们也没有伤害别人。"
"他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小时候只以为自己的爸爸年纪大一点,显得老一些。他们也编故事来骗我,我一直以为我只是有一点不一样,只是一点点而已。"
"近亲繁衍的孩子容易畸形,舅舅他见到我的时候就变了脸色,即便我妈妈他们否认,他也猜出来了我是谁的孩子,拉着我去医院做体检,拉下来裤子一看什么都清楚了。"
"我爸本来身体就不好,到了岁数就去世了。我妈当时被关着不好出门,等我爸死了后,她就更不愿意活着了,看到我也不笑不闹,就研究我爸留下的那几只笛子,一开始吹的难听但越吹越好,最后也能有模有样的吹成一首《姑苏行》了。"
"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听她多吹几次,她就开开心心的去找我爸了。"
"我总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喜欢那样一个比自己年长的,因为不会做生意快把家业败干净的男人。我爸爸家姓时,我妈名字里面有一个芳字,给我取名时方满,我从前以为是说到了我出去的这个时候,一切方才圆满,直到她自己执意离开才明白,她的意思是我是他们两个人的圆满。"
"她就那么喜欢他吗?"
阎徵大概能拼凑出这一家人的模样。时方满的描述里没有出现过他的奶奶,大概那个女人也是早亡,父亲带着一儿一女,却因为性子软弱撑不起家业,逐渐败了下来。强势的儿子挑起重担,精明能干,但离家里剩下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听时方满的意思,他妈妈应该原本就只是个文静的性子,只是有人宠着就大胆活泼起来,一来二往,失意温柔的父亲和被娇宠长大的只在私下闹腾的文静小女儿之间越来越插不下其他的人。
本身有血缘关系的人是容易喜欢上对方的,只是他们两个人也确实太大胆出格了,但有些感情,是撒歪的种子也要往上生长,以阎徵的性子来看,不仅不觉抵触,反而还羡慕这两人情投意合,终究还是开出自己那朵花,结自己满意的果了。
这想法只在心里转了一圈就咽下去。
"他们互相喜欢,忠于对方直至死亡,一定是因为对方对自己很好很重要。"
他轻抚时方满温顺垂下的脑袋:
"至于更细节的原因,就不要再想,不是那个人,没有站在她的立场,我们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回去吧,外面太冷了,奶茶都要生病了。"
奶茶摇着尾巴,不太赞同地发出咕噜噜的气声,慢腾腾地从他们交叠的身体间爬出来,跳在地上,绕着时方满的脚间来回,长长的软毛蹭着他的脚腕和那双漆面及踝靴,时方满睁开眼睛,低下头摸索着,手指笨拙地追着那抹橘色跑,试图抱起那一团毛团。
猫咪的身体灵活而柔软,脚垫轻巧无声,跳上跳下四处躲藏,他自然抓不住,愣了下扭过脸,眯着眼睛一脸疑惑地冲阎徵道:"我的眼镜呢?"
"在我这里,等下回去给你。"
阎徵扶他从台阶上站起,拂去大衣上面的灰尘,低头去抱奶茶时,也被这小家伙躲了过去。它奶声奶气地哼唧,窜上台阶跑到人的前面,在连接处的平台上坐下,缩小的瞳孔里映着走廊灯的光点,又亮又圆似一颗小小的月亮,无辜地回望着人。
时方满眯着眼睛,笨拙地往前踏出一步,阎徵赶紧揽住他的肩膀,把人往上带一带,防止他滑下去。身体与身体亲近地靠在一起,动作迟缓但很稳定地一起登上一节又一节台阶,猫咪在前面等待中打了个哈欠,吐出粉色的小舌头,伸出爪子揉了把脸。
然后脚步轻巧,蹭着陈旧的墙壁,踩着微光的灯光又往上跳到另一道平台,扭过头安静地回望。
风声沉闷作响,长夜寒冷,但小猫咪又有什么坏心思呢?
那一只小猫只是在等他的主人们。
一起回温暖的窝。
“放弃”
直到第二天下午两三点钟,时方满才彻底清醒过来,鼻尖若有若无萦绕着油炸过的食物的香味,他捂着脑袋在床上翻了个身,竖着耳朵听外面叮叮当当的动静,终于不得不承认,昨晚上发生在楼道的那些并不是自己一个梦。
他眯着眼睛摸索床头,指尖触到一个略微粗糙而带凉意的物件,拿过来顺手带在耳朵上,视线里这才有了清楚的画面。
拖鞋放在床沿边的脚垫上,桌头还搁着一个银色的保温杯,时方满嗓子干渴,拿到手里晃了晃,里面果然是有水的,倒在小杯子里还冒着热气,热热的水雾轻飘飘扑在脸上,顺着杯沿小心喝了几口,胃里立刻热乎起来,醒酒后的不适感和疲惫立刻消除了不少。
略坐了一会,时方满穿上拖鞋,走到门口轻轻地拧起把手,推开了门。
客厅的地上散落着至少四五个布艺小玩偶,奶茶原本趴在沙发腿上凶狠地甩着自己的玩具,听到动静立刻抬起头。
时方满只看见一团橘色的小影子蹭着地板飞快地窜过来,趴在脚边脚下睁着两颗萌萌的玻璃珠似的眼睛,乖巧又无辜,奶声奶气地叫着,仿佛刚刚那个发狠凶恶致力于残害玩偶小老鼠的猫咪根本不是自己。
时方满蹲下去揉了揉,把沾在奶茶脸上毛绒玩具的棉花絮子拿来,轻声回应:“乖茶茶。”
厨房那里抽油烟机的动静不小,自己这点声音大概是听不见的,奶茶又是个不足岁的小奶猫,平日里也是个话痨,整日嘤嘤嘤,想必以阎徵的脾气,也不会搭理。
他在沙发上抱着奶茶坐了大约十分钟,抽油烟机的声音猛地一顿,接着便见阎徵端着一大白瓷盘的炸货从推开厨房的玻璃推拉门,把东西搁在小餐厅的饭桌上。
厨房餐厅和客厅是错着身的,但屋子不大,这三者之间的距离也就那么远,阎徵放下盘子转过身,朝他翘了翘唇角。
上一次在那张餐桌前不欢而散的对话似乎已经很遥远,只有昨夜在走道里挂过的风还历历在目,他胸口发闷,手脚紧张地紧紧抱着奶茶。
是阎徵先哑着嗓子,很寻常的姿态,随意说着。
“刚好炸好了莲夹,我们趁热吃吧。”
时方满抱着猫,轻声问道:“你感冒了?”
“有点,我找不到药在哪儿,哥,你帮我拿一包感冒灵颗粒吧。”
他说着说着,背过身咳嗽几声,声音中夹杂十分明显的鼻塞音。
时方满放下奶茶,去架子上扒拉了一通,架子上的药乱七八糟搁在一起,有些就只剩下成板的药片,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时方满一一辨认了,也没看到有治疗风寒感冒的对症药品。
“这还是之前备的,最近这大半年我也没有补充,估计是没有了,你等下,我去楼下药店买一盒。”
阎徵身上是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不是很厚,但屋里开得有暖气,倒是够了,可昨晚上他脱了外袄后也是穿着这身单薄的毛衣,和时方满一块坐在冰凉的台阶上,在走道里吹了大半晌的风。
他心生歉意,拎了备用钥匙就打算出门,这中间,阎徵又打了几个喷嚏,拿着抽纸擤鼻涕时候都是背着身,后来转过来才看见时方满蹲在门口换鞋,赶紧走过来拦在大门上,抽着鼻子,声音沙哑。
“你别出去了,家里没有,找人来送就行。”
他打过喷嚏后眼里湿润,鼻头也被拧得微微泛红,大高个子杵在门口挡住去路,带着鼻塞音语调撒娇的时候很有些可爱:“哥,趁热吃饭好不好?”
“尝尝我炸的莲藕夹,还有炖羊排,好久不做了,也不知道还是不是那个味?”
晶莹洁白的米饭上堆起了尖,有焦黄色的外衣轻薄的炸莲夹,有炖的软烂乳白色的羊排,有红色的彩椒圈小炒回锅肉,还有一勺汁水浓郁颜色诱人的西红柿炒鸡蛋。阎徵又盛了一碗色泽鲜明如翠荷配珍珠的西湖牛肉羹搁在他手边,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人。
“怎么样?好吃吗?”
“好”,时方满抬头看他:“你手艺一直都很好。”
就像今天这顿全是家常菜,但莲夹外皮焦脆,内馅酥软香咸,羊排肉质鲜美,不腻不膻,带着淡淡的奶香,小炒回锅肉焦香弹牙,脆嫩咸香,西红柿炒鸡蛋则酸甜可口,裹着米饭香嫩可口,而一碗汤羹香醇润滑,清爽暖胃,无一不体现这道菜独有的风味,平心而论,几乎是专业厨师的水准了。
“那多吃点。”
阎徵弯着眼睛,又给两人添了一次米饭,两个男人在一起吃饭,每次都是冲着要把盘子消灭干净的势头,吃到满嘴留香再也塞不下为止。最后,时方满抱着一碗汤,在阎徵又一次准备添勺时候,赶紧捂着汤碗摇头拒绝。
那人没有强求,放下勺子托着腮坐在对面,黝黑的眼眸明亮澄净,默默地等着时方满喝下最后一口汤,抽一张湿纸巾递过来。
“以后还能给哥做饭的机会,越来越少。”
昨夜聊了那么多,清醒过来后缕一遍,时方满的心情复杂,只想避开话题。
他家里那些事情,不应该说给外人听,但发现自己说出来后,除了惊慌后悔外,还有自然涌上心头的轻松。
这一丝一点的轻松拷问着良心,令人羞耻而厌恶,混合着其他负面情绪造就了一种深刻的痛苦和罪恶感,让他在这个时候低下头,眼神瞟向一侧,手脚和舌头都变得僵硬,无力动作,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回应。
“哥……”
这一声叫得既无奈又宠溺,沙哑的声音听起来会比往日的声线更加成熟,更加温和。
“他们没有伤害别人,一切都是他们的选择,而且人都已经故去,就不要再纠结了。”
阎徵的话语里透着真挚:“我以前不知道,现在才明白你承担的事情,我很担心哥,有一个提议,你可以考虑下。”
“你有没有考虑过从这座城市离开?"
"就像当年你的父母一样,令你开心和怀念的那些童年,是他们割裂了过去,重新开始的日子。"
"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周围全是陌生的人群,没有人知道那些发生在过往的事情,不必有太多的顾忌,不必担心会被人指指点点,你可以遵从自己的内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希望哥可以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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