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倒黑白,搬弄是非,就是坊间最有名的长舌妇,也不及他李固这般能瞎扯淡。
“陛下三宫六院,佳丽三千,”叶十一回头望向他,桃花眼灼灼发亮,隐藏愤慨,“侍君本为女儿事,陛下迫臣,于礼不符。”
李固比他高大许多,迫近的时候,整个影子罩住了他。叶十一下意识后退,滚烫大手拽住他小臂,恶狠狠地掐着,一点儿也不温柔的力道,仿佛在昭示面前这位皇帝有多蛮不讲理。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小将军,狭长双眸,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仿佛在评头论足一位供帝王玩赏的深宫秀女,带着些恶意的兴味:“谁叫小将军身子好,朕爱不释手。模样俊俏,腰又软,进能为朕守天下,退可侍君尽欢愉。”
叶十一涨红了脸,打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里,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烫。
李固压根没在意他的窘迫,一个劲儿地言语上占足便宜,直把滚烫气息喷到他颈窝边,低低的促狭又狎昵地调笑:“将军…实乃能臣…”
叶十一抬手横劈,李固摇身闪躲。小将军发了狠,跳起来扑向他,四肢同时用力,绞着男人脖子给他摔倒在地,压在他身上粗重喘气,瞪圆了大眼睛,又惊又怒:“说点人话行吗?!”
争斗间,餐桌倒地,碟碗杂碎,室内遍地狼藉。魏公怕出事,忙在外边忧心忡忡地发问:“陛下,可是出什么事了?”
魏公这一声喊惊醒了他,叶十一这才察觉逾矩,慌慌张张爬起来躲进角落,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李固也没爬起来,就坐在地上,曲着一条腿,胳膊搭在膝盖上,好笑地望着低头自我反省的叶十一,回答魏公:“家养的猫崽掀了摊子,无事。”
“说人话啊。”李固一手撑地,脑袋后仰,丝毫不觉厚颜无耻,甚至一本正经的端眉肃目:“将军滋味不错,令朕如入仙境,后宫三千佳丽,无一及你。朕不仅不会道歉,且深思熟虑后,希望能继续享用将军,将军以为如何。”
这话实在太不要脸。叶十一本来知道李固厚颜无耻,但没想到堂堂君王能无耻到这种地步,与酒池肉林淫靡无度的暴君纣王有何区别?
面皮薄的小将军,单纯得未经儿女事,尚不明白那些情情爱爱,却被迫辗转承欢,嘶哑了嗓子也换不回帝王一丝怜悯,反而受他言辞戏谑,字里行间分明将他当作低贱禁脔。
愤怒上涌,羞臊得面耳赤红,攥着拳头说不出话,还想接着揍他,又怕他逮着机会降罪。话不投机半句多,叶十一不想和他谈了,瞪了皇帝半晌,闷闷地憋出句:“臣告退。”
李固看着他跑出去,受惊小兔夺门而逃,连魏公喊他都没搭理,撒了丫子窜得不见踪影。
皇帝懒懒哼了声,从地上爬起,拍了拍巴掌抖去并不存在的灰尘。再一看面上神情寡淡,不见半分笑意,依旧是城府极深的帝王模样。
宫女太监鱼贯涌入,打扫着混乱厢房。
李固负手而立。魏公怀抱拂尘步进来,惴惴不安地躬下身:“陛下,小将军怎么走了?还走得那般匆忙。”别是这位不好惹的主,又欺负了脸薄的小祖宗,魏公默默叹气。
“走了也好。”李固摆手,不再提他,出了厢房去含元殿议事。
叶十一跑出皇宫,蹲在护城河边思考人生。河水波光粼粼,风一来泛起涟漪,吹散了人的倒影。叶小将军低头望向水中自己,脑海中不由自主反复李固所言:“模样俊俏,腰又软,朕爱不释手…”
到底是因色相而起,所以才那么做吗…和真心,半丝关系也无。李固又不喜欢他,要是他长成歪鼻子麻瓜脸,说不定从前李固都不会与他兄弟相称,遑论锁进床笫间,也许会换种方式打压他。
帝王心,海底针。
难料。
叶夫人上街买绸缎,打算给自家小儿子做身新衣裳。过两日陛下宴请群臣,叶小将军如今及冠,该是独当一面的年纪了,自然要穿得风光靓丽,衬他大好年华。
没想到,母子俩在护城河边遇上。叶夫人老远见着个人影,孤零零蹲在那儿,忍不住可怜:“谁家孩子,受情伤了?”旁边随侍她多年的嬷嬷定睛细瞧:“瞅他那身,像咱家阿郎。”
一主一仆匆匆上前,不是叶十一还能是谁。叶夫人暗地里琢磨,莫不成倾心哪家姑娘,姑娘不同意?脑补过度的叶夫人瞬间欣慰,儿子长大了,终于知道想姑娘了。
她唤了声:“十一。”
叶十一正茫然出神,母亲那声喊猝不及防飘入耳中,他仓皇爬起,回头望向叶夫人。
小崽子眼圈红红的,叶夫人慈祥地笑,上前握住他一只爪子,取出巾帕拂他眼角,温柔询问:“我儿这是怎么了,不高兴么?受委屈了?谁敢欺负你呀?”
这长安城里,没人敢欺负叶家十一。先不说他头顶叶家,就是叶十一那身功夫,也不好招惹。所以叶夫人笃定他受了情伤,才彷徨落寞地蹲在这儿,顾影自怜。
“阿娘…”嗫嚅地喊了声,怕被心细的母亲察觉,也不愿她忧心,连忙摇头撒谎:“我没事。阿娘亲自出门,有要事么?”
小儿子面皮薄,当娘的知他不愿分享心底秘密,也不去探究,顺着他的问,答道:“正好,娘要去绸缎店子里选布匹,再送去裁缝铺,为你裁衣裳。过些时日陛下宴请群臣,我儿自然要穿得好看些。”
叶十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半晌,点点头。
穿好看了,也只能引来帝王戏弄意,还不如丑模丑样,不至于受李固那样对待。想归想,终究不会拂当娘的心意,憋了好半天才挤出笑容:“多谢阿娘。”
“趁好,”叶夫人不觉有异,高兴地揽上他:“随我一道去,你也挑挑。”
“嗯。”叶十一点头。
将军府何等显赫,要绸缎做衣裳,无需亲自上门,便有绸缎庄子的,裁缝铺的,民间手艺人们自荐上门,捧了色彩妍丽的江南新绸,抑或薄如蝉翼的蜀锦素纱,手艺人小心翼翼怀揣时兴样式,纷纷挤到将军府门前,门庭若市,如献珍宝。
叶夫人却说在府里呆久了憋闷,找个由头出来走走。
母子俩并肩而行,左右认得他们的百姓,见着叶十一便笑逐颜开,热情地打招呼:“小将军,数日不见,有空来咱酒楼喝酒啊!”上了年纪的老汉做糖人,朝他招手:“小将军来尝尝!”花灯旁艺台上的伶人浓妆艳抹,披帛轻飘飘挥向他:“小将军,听了曲再走——”
小将军一一应下,走出大半段繁华街头,才止了这些应接不暇的热情应酬。
叶夫人笑眯眯地瞧着他,诰命夫人仪态雍容,挺直的后脊颇显出几分自豪:“长安城里的人,都喜欢咱们家十一。”
将军美貌长安知,将军战功天下闻。最关键是,将军好玩闹,出手还阔绰,走到哪儿都像一株摇曳生姿的摇钱树。
叶十一有自知之明,笑了下,没说什么。叶夫人忽然道:“十一啊,有心事了。”
猛地戳破了尴尬,叶十一仓促驻足,愣怔原地,张了张嘴,神色间略有几分慌张,目光躲闪:“阿娘,怎么突然这么说。”
“你在阿娘身边长大,有心事,阿娘怎会看不出。”叶夫人噙着温和笑颜:“你一向无拘束,性子豁达,甚少为琐事烦心。这回是谁惹恼你?”
“…没有。”叶十一矢口否认:“谢阿娘关心,我没事。”
儿女长大,各有心事,当爹娘的也不好过多插手。叶夫人点点头,不再问了。
“十一也长大啦。”叶夫人似在感慨。
叶十一低头看青石板。
儿女长大,也意味着父母渐老,人一上年纪,就喜欢唠叨。
叶夫人没来由地启开话头,喋喋不休地念叨:“为娘的呀,此生最大幸事,莫过于生养你与菀儿。你阿姐少时娴静,聪慧过人,颇有主见。她要嫁陛下那年,我与你阿爷忧心忡忡,夙夜难寐。那时,谁知道如今呢。”
都以为皇位上就是坐条狗,也轮不到他李固。
叶夫人莞尔:“幸好,你阿姐不曾看错人。”
没看错人。
叶十一扭头望向叶夫人,母亲虽注意保养,眼角纹路却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鬓边冷不丁冒出一丝刺眼的白,叶十一伸手为她轻轻揪下。
“儿女成人,各自有好去处。娘为你们姐弟高兴。只是…”叶夫人话锋一转,欲言又止。蓦地回过眸来,意味深长地凝视他。
小儿子垂下眼帘,一副安静听训的模样。
“娘还有两件事,放心不下。”
既然话已至此,哪怕预感不妙,也要硬着头皮,乖乖地接母亲话茬:“一来你也及冠,年纪不算小,却始终未觅贤妻,京城里的子弟各自成家,你却始终孤身一人。”
“…我…边塞未定,不敢成家。”
这话叶夫人听过无数次,耳朵里长了茧子,笑话他:“你也就拿这句糊弄为娘。你心里藏着人呢,真当娘不知道么。”
叶十一头皮炸开,心跳猝然加快,怔怔地看向叶夫人,耳根发烫。叶夫人拉住他:“哪家的姑娘?若是喜欢,尽管去说。喜欢这事儿呀,藏着掖着,可不行,当心错过。”
提到嗓子眼的心骤然松落,叶十一呼口长气,笑了下,点点头:“另一件事呢?”
“哦,二来啊…”叶夫人微蹙眉头,忧心浮出脸上,叹着气说:“你阿姐呀,和陛下成亲这么些年,也算是共患难的发妻了,腹中却始终不见动静。每回她回家省亲,我劝她为陛下孕育子嗣,她却不爱听,娘也不敢多提,怕招她烦厌。”
“你们姐弟关系好。过两日你该进宫赴宴,”叶夫人笑着嘱托,“若是见着你阿姐,可得劝劝她,皇室不可无后。陛下自来骄纵你,若能在他面前说上话,也帮着提一提这。娘等着抱皇外孙呢。”
叶十一手心濡湿冷汗,好半天,才低下脑袋,不敢露出马脚,小声应道:“是,十一记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有榜的话应该会随榜更新
第30章 赴宴
30、
终于陪着唠叨的母亲到了绸缎庄, 叶小将军长松口气。身后忽然传来欢快喊声:“十一!”
母子俩同时回头。
年轻俊朗的公子哥,高冠马尾,宝蓝发带镶嵌碧玉翡翠, 藏青衣袍, 是圆领胡服, 脚踏一双鹿皮靴, 远远地朝他招手,小跑过来。
叶十一微瞪大眼,细细看清来人,笑逐颜开, 有些惊喜地上前,迎向那年轻人:“贺澜,你几时回的长安?许久不见!”
贺澜朝他张开双臂,不顾当街众人好奇打量的目光, 朗眉星目的公子爷,意气飞扬,长眉入鬓,笑道:“来。”
叶十一无奈,与他拥抱。贺澜两条胳膊一收, 将他圈进怀里,亲昵地蹭了蹭:“好十一,哥哥想死你了。”
贺澜这人放浪惯了, 一句戏言信手拈来, 那张嘴舌灿莲花, 能把平康坊里脾气最刁钻的花娘哄得服服帖帖。
起初贺澜拉着十一, 满目深情:”好十一, 哥哥想你。“给叶家小将军闹了个大红脸, 贺公子一把描金折扇铺开,哈哈大笑。
后来习以为常,不为所动,也懒得追究贺澜无遮拦的戏言了。纨绔子不肯撒手,叶小将军只好应他:“哥哥,我也想你。”
贺澜这才心满意足将他放开,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块阴阳鱼玉佩,塞进他手里:“我与阿爷去扶桑,得来的小玩意儿,送你。”
叶十一没推拒,收下了:“谢谢哥哥。”
贺澜使劲呼噜他顶毛,笑眯眯地:“欸,十一真乖。”
贺家是京城里有名的商户,商号遍布全国,主要卖些丝绸茶叶瓷器之类,从来不碰盐铁粮的买卖,守规矩,按时缴税,皇帝亲自颁发良民证,在商贾之流不受待见的本朝,仍有相当地位。
贺澜的父亲贺成章与叶士秋曾是拜把子兄弟,后来一个入仕途,一个做商贾,虽走上不同路,这么些年两家也从未断联系。偶尔过年还会一起吃顿团圆饭。
贺澜去年春天与贺成章乘船渡海,跟着扶桑来的武士去了东瀛,说是去做生意。没想到,竟然回来了。
叶十一将阴阳鱼拢入袖中,那玉石材质特别,触手温凉,不沾丝毫体热,夏日炎炎很是解暑,料想是价值不菲的东西。
贺澜远游归来,总会给他带这样的小玩意儿。
他看着贺澜,贺澜拱手,规规矩矩朝叶夫人作揖:“伯母好,身子可康健?”
叶夫人自然认得他,也很高兴,点了点头:“好着呢。你这娃娃,回了京也不派人来将军府知会你伯父和我,你们这一去就是一年多,该好好为你们接风洗尘。”
贺澜嘴上没个把门,哄姑娘哄惯了,上至八十下至八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叶夫人先规矩再纨绔,笑着说:“伯母有心,都是贺澜不是,该第一个登门拜访叶府。”
他滔滔不绝地夸:“看伯母这气色,是比一年前还要好。我看您和十一走在一块儿,远远地没认出来,还以为是他那姐姐明菀呢。”
叶夫人笑得合不拢嘴,直拉他手腕:“赶明儿上将军府来,趁好十一也在,伯母亲自下厨,尝尝伯母这手艺可有长进。”
“尝过的,”贺澜笑说,“伯母的手艺得藏好了,当心陛下拉您去御膳房做掌勺的。”叶夫人嗔他:“就你这嘴能说会道。”
贺澜笑而不语。
来了老朋友,和叶十一两个年轻人最好喝酒玩闹。叶夫人不再拉着小儿子陪她去绸缎庄。
恰好那庄子是贺澜家分号,少东家遣了掌柜的亲自来招待。叶夫人摆摆手,让两个年轻人自个儿玩去了。
贺澜本就是个话唠,许久未见,拉着叶十一叽叽喳喳说不完的话。两人坐在穿城河边的青石板桥上,贺澜讲他在东瀛见闻,叶十一边听边点头回应。
说得口干舌燥,找旁边茶摊老板要了壶茶,咕噜噜吞下几大口,今日重点方才姗姗来迟:“我上个月就回来啦,这些时日没去找你,是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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