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李固狠狠的挟制住,这种景况并不陌生。
只是这一次,李固似乎动了真格,出离了愤怒。叶十一快要感觉不到呼吸,眼前阵阵发黑。
“背叛朕,是么。”低沉愠怒。
“……”叶十一睁开眼直视他。
李固将他松开:“十二生怎么解释。”
“…臣,不知。”
“臣?”李固冷笑,负手而立:“乱臣贼子。你不配自称臣。”
脑海里不可避免翻滚起那时画面,他下意识用性命护住叶十一,叶十一却转身逃跑,仇恨地说讨厌他。
区区一个赝品,也胆敢大言不惭地说,讨厌他?!
说到底,寄情于一个假物,是他太当真了。
不想不气,越想越气。向来冷静的皇帝也难免失去理智,端起叶十一的晚饭,烙饼连带瓷碟,信手扔进小池塘中。
惊得游鱼四处乱窜。
叶十一顺他动作望过去,蓦地有种兔死狐悲之感,自己就像那些可怜小鱼,面对盛怒的李固,唯余惊慌逃避。
“陛下说的是…”叶十一回头,垂低眼帘:“臣不配。”
他吸口气,不再直视李固,扶着轮椅,慢吞吞地站起身,摇摇晃晃有些不稳,他咬着牙站稳了,然后弯下颤抖双膝,俯身而跪。
“臣护驾失职,请陛下责罚。”
李固负手,居高临下俯视他。
寂静无声时,陈明恰好来了,带回阴阳鱼玉佩,双手捧起上呈给李固:“陛下,玉佩。”
叶十一闻声抬头,李固一把抓过玉佩,拎到他眼前:“认识么。”
“……认识。”叶十一茫然,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李固咬紧上下牙,愤怒至极,恨不得一巴掌扇翻他,他攥紧玉佩,手背暴出青筋,沉声道:“不知廉耻。”
“…臣…草民惶恐。”
“扶桑来的阴阳鱼玉佩,中原罕见。你有一枚,朕的悦妃也有一枚。叶十一,解释。”
不明白李固在说什么,只是烦厌了无休止的被厌倦,被误解,被欺侮,被强要,被发泄,于是淡淡开口,不疾不徐:“朋友送的。”
“哪个朋友?”
“我哥。”
李固震怒:“再说一次。”
叶十一低着脑袋,挺直的脊背弯下去,他实在无力维持那么标准敬重的跪姿,干脆破罐子破摔跪坐下去:“一位关系很好的兄长。”
“名字。”李固掐起他下颌:“你的姘夫?做过了?”
“……”
李固说的话太刺耳。叶十一真想问问,自己在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样,为什么李固就觉得,他随便谁都可以。
疲于解释,解释多少次都没用。
好不容易逃出鬼门关,本以为心死,却从徐太医那里得知李固是为了救他,于是萌生期望。
可李固醒了,半个多月快一个月过去,李固踢蹴鞠、纳新妃,宫内宫外一片喜气洋洋。
皇帝身影却从不曾出现在正德宫。
正德宫门口围满了北衙的侍卫,虽然没有明着干涉叶家姐弟,监视意味却很明显。
李固怀疑他。
那天晚上听见的,也是真的。李固一口认定他是叛贼。
说多少话都没用,解释在皇帝眼里,就是狡辩。
叶十一不说话了。他总不能真的说出阴阳鱼玉佩来自贺澜,万一给贺澜带去不必要的麻烦,他过意不去。
李固这个疯子,谁知道他能干出些什么。
不如缄默不言。
沉默以对,连高世忠都不能拿他怎样。大不了变着法儿的折磨,横竖一条命。
年少跨上随阿爷出征塞外的战马,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草民但凭陛下处置。”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因为内里虚弱,没什么气力,看上去更像懈怠于伺候尊贵的陛下了。
李固眸色更暗,眼瞳深处几乎燃起熊熊怒火。
无声对峙。
叶明菀去而复返,惊呼:“十一!!”
李固攥起阴阳鱼,甩手扔进小池塘,激起片片水花。
叶十一没抬头,没去看,充耳不闻地跪着。
李固太用力,袍袖擦着叶十一面颊挥过去,叶十一晃了晃,撑手扶住地面,堪堪跪稳。
叶明菀猛地驻足,瞪大眼睛。
李固嗓音低沉,酝着怒火,下令:“叶将军不知悔改,华山行刺陷朕于危难,有此大逆不道之举,难堪重任。即日起,贬为庶人,充入北衙。”
魏公惊愕:“陛下?”叶明菀愣住了:“陛下…”
陈明骤然抬头,望向叶十一。
叶十一平平静静,无波无澜,就那么跪坐在那儿,维持着先前的姿势,眼帘稍垂,顺从接受的模样:“草民领旨,谢陛下。”
“叶侍卫,”李固拉低视线,负手觑视他,咬着牙,“朕爱妃的玉佩掉进水里,请叶侍卫捞上来吧。”
叶明菀疾步上前:“陛下不可,十一体虚!”
李固看也没看叶明菀,冷冰冰地注视叶十一:“你阿姐说你不行,叶侍卫以为呢。”
陈明抱拳:“陛下,十一笨手笨脚,臣可代他。”
李固负在身后的双手,死死捏成了拳头,青筋横突。
如果叶十一求饶,不那么硬骨头,乖乖地交代玉佩来源,乖乖地解释他和悦妃的关系。
那么或许,李固可以网开一面,饶了他不敬之罪。
如果是以前,无需很久以前,就是在进天牢受酷刑之前,叶十一会认真解释,一一说明,他与贺澜是朋友,贺澜有两枚这样的玉佩,一枚赠予他,一枚送予心悦的琴娘。
因为贺澜从小就很照顾他,所以叶十一叫他哥哥。
但死过一次的人,没什么好害怕的,唯独不想再牵连旁人,于是坚决地沉默。
哪怕面对高世忠的残酷刑罚,也不曾开口求饶。叶家人,天生就有硬骨头。
叶十一扶着轮椅,从地上爬起来,来不及拍去膝盖上沾的灰尘枯木,转身走向小池塘。
“陛下!!”叶明菀双膝弯下,跪地求情:“陛下,十一他差点就没了…求陛下看在叶家子嗣凋零的份上,饶恕他吧。”
魏公颤着拂尘,弯腰跪下去,陈明扭头去看叶十一。
少年身子单薄,比从前愈加孱弱,每一步都走得缓慢,似乎能听见他沉重呼吸。
叶明菀整颗心揪紧。
叶十一扶着池岸,慢慢地滑进水中。
游鱼再度受惊,四处逃窜。
池水不深,淹没至双膝,池底都是淤泥,务必得小心地走,否则很容易摔进去。
秋天不暖,傍晚甚至有些冷。寒凉夜风吹过来,小腿一阵阵打颤,冷得仿佛置身冰窖。
喷嚏涌到喉头,不肯认输地憋回去。
幸好池水足够清澈,一眼能望见底,寻找起来要方便许多。
叶十一慢吞吞走动,往池塘中央挪步,运气还不错,一眼发现玉佩。
他吸口气,弯下上身,伸手去捡阴阳鱼玉佩。整个身子都入水了,憋着一口气把玉佩捞上来。
原本就冻得像冰块的手,这回真的僵硬成冰,五指连弯曲都难,于是只好让玉佩平躺在手心,小心翼翼送回来。
他没有爬上岸,而是将玉佩呈给李固:“陛下。”
李固一眼没看,抓起来再度扔回池塘。
叶十一稍稍瞪大眼睛,瞳孔微缩。
这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李固故意找麻烦。
叶明菀敢怒不敢言,愤怒地瞪视李固。魏公叹气摇头,陈明攥着拳。
“去捡。”李固漠然:“毕竟是你姘夫送的。”
叶十一撇了撇嘴角,笑意很淡:“是。”
百依百顺的单薄少年,转身再度走进淤泥松软的池塘深处,忽然回头问:“这次捡起来,陛下送给草民么?”
他的面色已经很苍白了。
李固微怔。
没等他回答,叶十一转身走过去。
然后,他们眼睁睁看着那本就不稳的身形,在冷风吹拂下晃了两晃,宛如一张不堪撕扯的薄纸,轻飘飘摔落下去。
溅起漫天水花。
“十一!!!”叶明菀哭喊。
李固想也没想,纵身跳进水里。
*
作者有话要说:
前排发放火葬场门票~
·
李:玉佩谁送的
叶:哥哥送的
李【震怒】:哪个哥哥?除了朕以外你在外边还有别的狗!?
叶:→_→
第43章 泪目
43、
情深难寿, 相思断肠。
“陛下搂得这么紧,”叶明菀大胆地嘲笑,“倒真像是陛下喜欢了他。”
婢女拉了拉她衣袖, 小声劝止:“娘娘…”真怕叶明菀在李固面前出言放肆, 给自己召来杀身之祸。
然而皇帝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卧在床榻上, 怀中紧紧搂着蜷成一团的人。
裹了三四层毛毯,仍觉得他冷,把热水袋、手炉一股脑儿塞进他怀里。
屋内地暖烘烘地燃,铜盆里的木炭业已堆到最高。
李固满头大汗, 怀中苍白无血色的小将军,也只浸满额首的冷汗。
握着他的手,依旧冰凉,怎么也捂不热。
徐太医提上药箱赶来。李固握着叶十一那只手, 自重重毛毯被褥下伸出去。
“他冷。”李固沉声道。
“……”徐太医轻叹,点点头,拂了袖伸手捏脉,灰白的两道眉毛频频蹙着,神色变来变去, 终化为叹息:“好生歇养,莫再受刺激。”
“他怎么了?”皇帝质问。
“压制蛊毒的药本就药性强烈,而且散功力修为。将军一直体虚着, 华山祭祖受惊, 又遭逢天牢囚刑, 为陛下放血压毒…能活过来, 已是万幸了。”
李固抱着叶十一的臂膀, 猝然收紧, 拧了两道浓眉:“朕竟不知,是放了他的血。”
徐太医忙地跪下:“是臣倏忽失职,未能及时告知陛下。”只是每每要提起正德宫,李固都不愿听。徐太医只得作罢。
“出去。”皇帝莫名其妙,又发怒了,近乎咆哮地吼他们:“都给朕出去!!”
几个人面面相觑,均是惶恐不安,摸不清皇帝这般恼怒的缘由。
魏公是个有眼力见的,扶起徐太医:“大夫,请随臣来。”
婢女拉着叶明菀,紧跟魏公他们出门,远离这位喜怒阴晴不定的活阎王。
叶明菀走到门边,按住门框,回头道:“陛下,就算他并非十一,这般伤害一个立过功劳的将军,陛下心中,过意的去吗。”
李固手抖,险些没把叶十一抱住。他愠怒:“滚!”
叶明菀不怒反笑,轻轻撇开唇角,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听她清浅地念:“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这个十一说:“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文玉哥,我为你镇山河。”
那个十一说:“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李固,我此身所求,唯你与自由。”
这个十一跳脱任性,流连花丛,是长安城平康坊里的常客,他身边总是围满许许多多的男男女女,让他看不分明。
那个十一恬静内敛,不事情爱,似乎满心满眼的只有他,一袭白衣花前月下,轻启檀唇微微笑着:“好久不见。”
这个十一不爱他。那个十一非他不可。
孰是孰非,孰轻孰重,一目了然的事。内心却感到难以言喻的焦灼,不安,沉重。
千头万绪,千丝万缕,将他搅入重重回忆的疑云,伴随蛊毒带来的蚀骨幻觉,催生出无数痛恨和悔憾。
假如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失去他,那该多好。
时至今日,也不必抱着一个假象,心碎如刀割。
叶十一猝然惊醒,只觉颈间零星湿润。
皇帝两条臂膀似铁枷死死箍着他,陛下英俊无俦,朗眉星目,成年累月地端坐在金黄龙座上,喜怒不定,阴晴难明,只端眉肃目地扫视丹陛下芸芸众生。
高高在上的天子,全天下的主子,高傲得像是谁也摸不着他半截衣袖,猜不透帝王丝毫真心。
“…陛下…”沙哑的嗓子,只能发出难听的声音。像粗糙的砂纸在墙面摩挲,牵扯着虚弱的呼吸。
李固骤然抬头,叶十一转了眼珠,默默地凝望他。李固将他松开,退身下床。
属于成年雄性的滚烫热度一股脑儿散去,叶十一小心翼翼挪动,艰难地将毛毯裹紧,只将一双眼睛露出被褥外,瞧着李固。
皇帝想把表情板正起来,最好脸色难看一点儿,黑得跟锅底一样,充分表明他并没有轻易饶恕叶十一。
“…十一和悦妃…不认识的。”叶十一垂低眼帘,长睫搭着被褥边沿,轻微颤动,欲言又止地解释:“是朋友送的玉佩,一枚予我,一枚给悦妃。”
“哪个朋友?”皇帝显然不肯善罢甘休。
叶十一只觉得刚醒来的脑子混沌不清明,浆糊往脑海里塞团儿,糊来涂去,唯绷着根死死不肯断的弦。
他不说,反问李固:“陛下,刚才…哭了?为十一么?”已经是很大胆的询问了。
只有在脑子不清楚的时候,才敢问。问的时候也不敢看他眼睛,默默地瑟缩起来。
李固看着床上的少年,蜷成更小更小的一团,半分畏惧,一点期待,茫然地瞅瞅他,又飞快烫到似的将眼睛收回去。
“不是你,”皇帝赌了一口气,矢口否认,“为朕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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