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好长的寂静,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铜盆里炭火毕波地燃,燃尽的木炭化成烟灰,手炉不小心沿床边滚落下去,砰咚撞地。
紧闭的门窗终究没能拦住寒意,仲秋凉风可着劲儿钻进缝隙,嘶嘶吹拂进来,摇动了床头流苏穗子。
床上的孩子好像呆住了,如一幅静止的画,唯有胸口轻轻起伏,说明他还在呼吸。
因为怕冷,他把自己裹成毛毛虫,下半张脸藏进毛毯被褥后,看不完全他的神情。
但李固总觉得,他好像快哭了。
叶十一终究没有哭,把眼眶熬得和嗓子一般干涩,才喃喃低语:“原来陛下,是有心人啊。”
还以为他天生的情薄意凉,无情无心。原来,只是不对着他罢了。
不甘心地发问:“陛下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十一,或许见过。”
“比你好。”李固打断他的呢喃自语。
“从不沾花惹草,身边不欠风流债,没有你那么多哥哥姐姐妹妹,不像你没长眼色,不似你故作清高,绝不会谋害算计朕。”
叶十一听得认真,点了点头:“若十一有幸得见,是要自惭形秽的。”
李固瞧着他这副不温不火的模样,反而愈加来气,粗鲁地将他被子里抓出来。
叶十一只穿了亵衣,蓦地离开温暖被窝,陡然打颤,上下牙被寒气激得磕蹭:“陛下…冷…”
皇帝猝然松手,叶十一整个儿摔回去,默默钻回被窝,他垂低眼帘,不敢再看皇帝神色:“陛下…十一知罪,陛下责罚,十一领受。”
“待能下床了…定去陛下那儿,亲领赏刑……陛下,正德宫简陋,斯夜已深,陛下在这儿呆不惯的,早回紫宸殿歇息吧。”
“你好大的胆子,叶十一,险些要了朕的命,朕纵容你。你却还要赶朕走?”
皇帝本来火气没消,怒上加怒,他这几句就跟吼似的。震得叶十一直打哆嗦,连带着深夜寒气侵蚀入体,被窝里小将军颤抖得愈发厉害。
“………”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好像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
在一个本来就不爱他的人眼里,他如何解释,如何辩驳,如何自证清白,都是徒劳。
“那陛下…”木然转动的脑子,咔嚓拧着神经,艰难缓慢地思考:“陛下是要十一…侍…侍君…”
李固震怒,他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弯身去剥他的壳,要吃里边的肉。
叶十一慌忙躲闪,轻言细语:“陛下,这是姐姐的地方…下次…十一去紫宸殿找陛下…行么…”
至少正德宫这里,是干净的。
“……”李固收手。
叶十一确实快哭了,目下强撑着,眼圈红扑扑,眼尾抹上粉,不肯轻易掉眼泪,死死揪紧了被褥,细白的牙咬紧下唇,扭头钻进被窝,自欺欺人地躲起来。
“什么时候。”李固负手质问被子下那一团拱起。
“…明天。”朦朦胧胧的绵软嗓音闷闷传出。
“哼,”李固拂袖离去,“好自为之。”
叶十一竖起耳朵听外边动静,没有可怕的压抑的粗重呼吸,脚步声已经远去,隐约听见门外众人齐声说:“恭送陛下。”
这才敢长长松口气,绷紧的神经猝然松开,泪珠子就不争气地,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爷娘说他从小就爱哭,小时候但凡遇着个不顺心不称意,又哭又闹,揪着阿爷阿娘阿姐的袖子,非得家长们耐着性儿把毛给他顺平。
后来渐渐憋住泪腺,不能动不动掉猫尿,阿爷说男儿家有泪不轻弹,伤多重都不准哭,疼就忍着,苦就受着。
除非连三魂七魄都一块儿分崩离析了,否则就把眼泪水憋进肚子里,没人会心疼。
叶十一狠狠憋住,平躺在床上,被子蒙住脸,睁开眼一片黑暗。
“十一啊,”阿姐在唤他,“饿不饿?冷不冷?起来喝药么?”
小心翼翼的,怕惊扰了他似的。
被褥下的小将军把手攥成拳,左边抹一把左眼,右边揩一把右眼,掀了被子,没心没肺的模样,朝叶明菀笑嘻嘻:“饿了,要吃阿姐做的饼。”
叶明菀怔住,沉默地看他,忽然坐下身,就在他身旁,冰凉凉的柔夷覆住幼弟双眼。
“阿姐看不见,”叶明菀柔声道,“十一,想哭就哭吧。不告诉阿爷。”
死死地咬着唇,害怕发出一点儿声音,变成抱怨,不甘心,疑惑,难过。拼命摇头,不会哭:“不值得。”
为那样的人掉眼泪,不值得。
叶明菀笑了笑,松开他。
叶十一卷着被子挪到她身边:“阿姐,要是我…我走了,阿姐能照顾好爷娘吗。”
“放心吧。”叶明菀有所察觉,轻抚他脑袋,五指没入青丝,缓缓向下为他捋顺:“十一啊,去找个好姑娘,你爱护她,她照顾你。”
“……”叶十一认真思索,摇头,倔牛犊子的小脑袋总是转不过弯:“阿姐,我此身已是残躯,自来为佞幸者,下场都不好过。”
“哪能误了清白姑娘。”叶十一眨眼:“阿姐,我想好了,以后去塞北。在边城住下,一方窄院,养三只鸡四只鸭,一条看门犬,一只大花猫。”
叶明菀笑:“门前种两颗葡萄树,夏来好乘凉。”
叶十一重重点头:“好。”
“等陛下腻了…烦厌了…”叶十一小声嘟囔:“也许很快,他就放过叶家了。”
只是现在不能一走了之,他还肩负着叶家。
假以时日打消帝王疑虑,他自请离开长安,流放定居边塞,也过一过寻常人家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
想着,计划着未来,以前那未来里,总要偷偷被他塞进一个李固,现在只有他自己,他的鸡鸭猫犬和葡萄架。
屋外圆月高悬,屋内彻夜未眠。
翌日大清早,料想是下了早朝的时候。
叶十一陪叶明菀喝早茶。
姐弟俩正聊着天儿,陈明亲自带人过来,他手中握了一把缠软布的铁链。
叶十一对那铁链并不陌生,甚至当即变了脸色。
陈明走近,不忍打扰,犹豫再三,最终说出口:
“陛下让你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不愿意透漏姓名的李某:妈,要船戏!!
叶:。
·
好像也许大概是过几天会倒v
加更当然是…有一点的
记得提前把免费章康完嗷-。-
船大概会修一点,放大眼上【懂我的暗语吗==+
第44章 翻船
44、
似乎很久以前, 就习惯了逆来顺受。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想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要去哪里, 我就去哪里。
如他所愿, 即我所向。
陈明领他到御书房门前, 回头以眼神示意他驻足, 然后独自进去,半跪请安:“陛下,叶…侍卫,带来了。”
桌案上的折子再度堆成小山高, 不可否认李固出了名的勤政,下朝后他见完几位大臣,马不停蹄批阅公文。
陈明话毕,李固只掀了下眼皮, 不曾抬头,淡淡地嗯道:“让他进来,旁边伺候。”
陈明颔首应是。
李固抬眼,注意到陈明手里晃动的铁链,放下朱砂笔, 不悦道:“没有锁上?”
“……”陈明回身半跪:“叶侍卫内伤体弱,跑不了的,这链子太沉, 系着他, 走不动路。”
“哼。”李固冷笑:“你不了解他。”
陈明无言以对, 心想那么李固更不了解叶十一。他当然不敢开口说这话, 徒惹帝王恼怒, 抱了拳:“臣去唤他进来。”
“去。”
叶十一贴着门墙, 谨小慎微地,慢吞吞走进来。
皇帝头顶发冠对着他,李固正低头翻阅折子。
“……”本来下意识要请安,忽然变得不敢打扰,说多错多,不如不说。于是安安静静地侍立一旁。
自然再不敢如同从前,大咧咧地自己找地方坐下。
上回来御书房,还是李固第一次放过他,不闻不问地丢回叶府。
以为陛下是心慈手软了,没想到在等他不得不自投罗网。
李固似乎全副心思都贯注在公文上,看也不看叶十一,大约都不知道他已经进来了。
叶十一杵在纸窗边,扭头望向菱窗外,池畔垂柳叶子泛黄,不知名的花入了秋反开得浓烈,姹紫嫣红惹眼。
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夏天。
叶十一茫茫然走神,没来由地想到,都已经这么久了。
一时间未曾察觉,身前高大身影覆下来,轻车熟路的两指捏了他下颌,逼迫叶十一抬头。
后背贴近窗户,李固一手按住他,五指用力到几乎深深嵌入肉里,挟着冰冷寒意,居高临下地觑视他。
就像在他身前,矮了好几头,不自觉地垂低眼帘,视线躲闪,甚至下意识寻找地方躲避。
直到逃无可逃,退无可退,被铁钳般的大手挟制虎口,被迫将脖颈仰长,喉结不自然地滑动,浑身哆嗦。
“陛…唔…”说不了几句话,总是直奔那档子事。然后扔上床,除了哭喊求饶呻.吟辗转,什么都不剩下。
搓圆捏扁,全随陛下心意。
像个予取予求的傀儡人偶。
胡茬揉蹭下颌,被攫住的唇肉像蚌壳缓慢张开,仿佛猴急的陛下要把唇舌囫囵塞进幼弱的蚌中,舌尖刷过珍珠般的贝齿,莹润贝液浮出珍珠外,被一一舔舐殆尽。
李固扣住他的五指越来越紧,紧到即便唇舌快要窒息,都无法忽然肩膀上传来的疼痛。然而四肢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力气,无法推开他。
“陛下。”魏公敲门,进来,见怪不怪,躬身道:“左金吾卫中郎将周良其求见。”
李固撕咬般的亲吻稍顿,垂眸望向眼眶红红的叶十一,被他叼住唇舌,宛如擒在他手中的猎物,抑或砧板上的鱼肉。
羞耻,愤懑,惊慌,害怕。
李固在他舌尖重重咬了下,叶十一疼得弯腰捂嘴。
皇帝直起上身,负手而立:“唤他进来。”
魏公点头应是,李固忽然想起:“还有,把陈明手上的铁链带来。”
魏公顿了顿,无可奈何弯下身:“是。”他退了出去。
左金吾卫中郎将周良其进来,先看见窗旁后背贴墙、低着头呼呼喘气的小将军。
周良其当然认得叶十一,都是京城里子承父位的年轻纨绔,互相间少不了交集,一起喝过花酒。
不过叶十一虽然去平康坊,却是个正经过头的正人君子,聊天可以,喝小酒可以,但过度的肢体触碰,绝对不行。
有时候,周良其就觉得,叶家小公子,还是个孩子心性,恐怕连情爱是什么都不懂得。
所以后来渐渐地,他们带上叶十一出去,在他面前喝酒聊天互相调侃,但不会把花娘搂进怀中酱酱酿酿。
原因无他,良心不许,怕把根正苗红的小将军带坏。
华山祭祖闹出事故,宫墙内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而宫墙外,李固有意压下来,但京城中还是接二连三起了传闻,说是与叶家那小将军有关。
具体什么关系,不知道。传的神乎其神。
有说是天降神迹,天雷劈了皇帝和皇帝的暗卫,唯独放过叶将军,于是传叶将军功绩在身,连老天爷都偏爱。
也有说叶将军会巫法,妖怪受他召唤而来,袭击了陛下。
各样传闻,多离谱的都有。
周良其习惯性使然,拱了手冲他作揖:“叶将军。”
叶十一猝然惊醒,自骤雨般的啃咬中回神,三两下抹去唇边水渍,深深埋首,转身回礼:“寻逸。”
寻逸是周良其的字。
李固将镇纸扔到桌案上。
重物砸落的声响,拉回了周良其注意,他连忙撩起衣摆半跪下,一拳撑地,恭敬稽首:“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朕让你查的事,如何了。”李固淡淡问。
周良其始终低着头:“华山祭祖,陛下遇袭,左金吾卫奉命全力缉查刺客下落。如今有了些线索。”
李固目光沉沉望向他。
叶十一怔住,扭头将视线投向周良其。
“说。”李固沉声。
周良其抱手:“陈明统领活捉的那名刺客,送交北衙营中全力审问,他宁肯服毒也不愿老实交代…不过…北衙的手段您晓得…”
刑讯。
叶十一下意识回忆起他在天牢中,那一段成为他不愿想起的梦魇,脸色霎时白了些。
李固在问周良其,鹰隼般的双目却死死攫着叶十一。
“继续说。”皇帝道。
“那刺客临死前,只说了两个字。”周良其面露疑惑,提起这个,他也不明白,但他老老实实将结果交代给皇帝:“他说,龙卫。”
叶十一猝然抬头,李固按住桌案的手捏紧,神色难看。
周良其感到不对劲:“陛下?”
“是先帝的…左膀右臂…先帝死后,便销声匿迹了。”李固负手。
周良其他爹可能知道,但周良其正式继承他爹的职位时,先帝已经去了好几年,所以周良其不认识龙卫。
“还有其他线索吗。”李固不想提先帝。
“刺客能在华山祭祖时突然发难,可见他们对陛下动向一清二楚,必是长安城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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