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殊有些错愕,故事里的他只参加过一次正式拉力赛,交际不广,还没有到参赛时常常会遇见老对手的程度。
倒是齐宴往倒车镜里看了一眼,眉毛微蹙,言简意赅道:“不用理他。”
闻言,段殊没有多问,脚下的油门丝毫没有停顿,仍以原来的速度向前行驶着。
后面的车见他们不理会,索性加速追了上来,与他们并驾齐驱。
八号勘路车位于段殊他们的右侧,此时摇下了车窗,露出驾驶座上的车手黝黑的面庞,看起来笑容满面:“我还以为是同名呢,在登记簿上看到了,原来真是你啊,齐宴。”
与他相隔不到一米的齐宴面无表情,似乎并没有打算做回应,段殊略显担心地望过去。
八号车手显然也看到了段殊,啧啧称奇道:“带了个新面孔啊,怎么,现在又能撑得住了?是不是去看心理医生了?不过这次怎么不跟搭档换位置……”
充满恶意的话语,透过坚实的玻璃车窗飘进来。
现在轮到段殊皱起眉毛了。
他不想再听这个陌生人废话下去。
在其他人都没能预料到的时候,段殊重重踩下油门,猛打方向盘,一个漂亮的急转弯,喂了毫无防备的八号车手一嘴沙子,然后扬长而去。
片刻寂静后,后方传来隐隐的骂声,很快被沙粒淹没。
齐宴惊讶地望向段殊。
甩掉了碍眼的陌生人之后,段殊重新调整速度,一本正经道:“你让我不用理他的。”
齐宴顿了顿,随即笑了起来:“嗯,很精彩的拐弯。”
从温佑斓那里知道的新闻报道,和从八号车手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都指向齐宴不愿主动提起的过去,段殊再一次被提示了这段往事,但他始终没有开口问齐宴。
他只是回想着刚才瞥见的八号车手吃了满嘴沙子的嫌恶表情,心情不自觉地便明朗起来,手指愉悦地敲击着皮质的方向盘把手。
接下来的行程和此前一样,还是枯燥的开车,勘路,做笔记。为了不打扰齐宴的思路,段殊甚至都不能跟他聊天,只能独自欣赏着沿路的风景。
而时间一长,那种眩晕感越来越重,齐宴终于忍耐不住,主动要求停车休息。
沙漠里的大风渐渐平息了,风沙静谧,齐宴打开车门透气,面色苍白地接过段殊递来的矿泉水瓶。
清凉的矿泉水淌过喉咙,他听见段殊随意的声音。
“八号还没有追上来,他正式比赛的时候也那么慢吗?”
齐宴慢慢平复着身体里涌上来的恶心感,同他闲聊:“应该比你慢。”
“我们是十二号,明天我找找机会,争取再甩他一脸沙子。”
段殊知道他现在需要转移注意力,以减缓身体的不适感,所以他努力地搜刮着脑海,想要说一些轻松有趣的话,帮助他放松。
就像是姚笑笑之前经常为他做的事。
他喜欢听那些不算浓墨重彩的笑话,不知道齐宴会不会喜欢。
段殊对着沙丘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灵光一现。
“你要听冷笑话吗?”
齐宴怔了怔,应道:“好。”
“一个总是不开心的人,自从有了一个新朋友之后,他就变得每天都会笑,你猜是为什么?”
听他说完,齐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不确定道:“因为他的朋友喜欢讲冷笑话?”
“不是。”段殊摇摇头。
“因为他的朋友很好笑?”
“不是。”
接连两次猜错,悬念营造成功,段殊看起来心情很好,扬起了眉毛。
齐宴追问道:“那是为什么?”
“因为他的朋友叫姚笑笑。”
在短暂的错愕之后,齐宴才反应过来这是个冷到极点的谐音梗,但还是被他蹩脚的冷笑话逗笑了,的确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
他忍不住调侃道:“你是不是很少这样安慰人?”
段殊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了:“我会努力练习的。”
至少齐宴看起来没有那么难受了,第一次说笑话的尝试很成功,他想。
齐宴放下了矿泉水瓶,看着他颇为认真的表情,总觉得他不像是一个会记录笑话的人,便鬼使神差道:“你是不是真的有个朋友叫姚笑笑?”
段殊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视线,语气格外轻松:“是啊。”
姚笑笑和巧克力一样,都是曾经他在难受时用来提醒自己要快乐的标记。
他现在不仅可以对别人谈论自己,还可以主动把那些负面的情绪变成不太好笑的冷笑话。
如果黎嘉年知道了,也许会开心地拥抱他。
齐宴没有再问,不适感彻底消退,他重新坐好,和段殊一起继续向前驶去,看着沙粒在车窗边缘舞蹈。
这天的勘路临近结束,太阳落山,在沙丘上漾开一阵极其耀眼的橙红色,引人流连。
段殊和齐宴不约而同地放下了勘路这件事,抬头望向这壮丽的奇观。
勘路车停下,他们同一时间下车,望向眼前沉落的夕阳,淡金的黄沙与橙红的太阳,不分你我地交融在一起,让人仿佛身处灿烂的岩浆。
在这极致的美丽面前,任何的赞美都是多余的。
良久,齐宴低声道:“抱歉,我不该瞒着你的。”
他主动提起了那层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透明隔膜。
彼此渐渐熟悉之后,这是必须迈过的一道重要关卡。
“我以前当过一年车手,虽然参加了几次比赛,但时间不长。有些人知道我,有些人不知道,认识你的时候,你就不知道我,而我一直都不是很想面对以前开赛车的事,所以就没有特意告诉你。”
在烂漫的夕阳里,段殊专注地聆听着。
“因为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一个业余的赛车爱好者,偶尔会去不同的俱乐部里玩,看别人开车,直到被那时刚刚成为车手的庄樾发现,邀请我试着跟他一起练习。”
听到这里,段殊才意识到齐宴没有主动告诉他的原因。
这个开端,与后来齐宴和“段殊”的相识一模一样。
庄樾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车手,立志要闯出一片天地。他邀请了那个看起来素质不错的齐宴来做自己的领航员,没想到几次训练之后,齐宴的天赋被教练发现了,两个人之间临时交换位置试了试,结果此后一直没有再换回来。
这是很常见的意难平故事,为自己的舞台精心挑选的配角,最终却压过了自己的光芒。
齐宴的天赋极佳,又相当努力,很快跑出了十分惊人的好成绩,那是庄樾几乎无法企及的成绩。齐宴一时间被外界称为天才车手,车厂和赞助商早早地找上了门。
几次大型比赛之后,声名鹊起的齐宴始终觉得不安,但问起庄樾的时候,对方又看起来很大度,笑着摆摆手,说没关系,现在这样就很好。
庄樾在私下里曾经偷偷练习过许多次,却始终没有跑过齐宴的成绩。如果他们俩之间真的交换位置,成绩只会一落千丈。
齐宴在讲述的时候微微垂着头,任夕阳没过微卷的发梢:“然后就到了……我中途退赛的那场比赛。”
那是一场饱受瞩目的国际比赛,齐宴是唯一被邀请参加的本国车手,身上寄托了许多人的期待。
齐宴承受住了这种巨大的压力,发挥一如往常,但庄樾没有。
所有人都盼着他们赢,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一定会赢。在这种高压气氛里,庄樾开始心态失衡,他既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又控制不住心里那种被夺走了位置的不甘,在比赛过程中领航时屡屡出错,险些导致车祸,幸好齐宴及时地控制住了车子。
庄樾并不是故意的,但在愈发紧张的比赛氛围中,心态是最重要也最不可控的东西,他无可挽回地失控了。
在一个急刹车后,齐宴停了下来,他知道身边的领航员彻底分心了,也明白对方现在的心理状况会导致比赛无法再安全地进行持续下去。
所以他松开了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主动告知组委会,说他想要退赛。
作为国内唯一出赛的一组选手,这样不明不白的中途退出,令齐宴遭受了许多非议和攻击,至今仍有人耿耿于怀,譬如前面遇到的那个八号车手。
而齐宴任凭外界风言风语的揣测,始终没有对外说起那场险些发生的事故,也没有对任何人抱怨自己临时掉链子的搭档。
从此以后,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分道扬镳,齐宴失去了那个带他入门的领航员,也失去了那种信任别人的能力,从此再也没有上过场,直到遇见段殊。
这是一个充满了叹息的故事。
听他说完之后,看着颜色越来越浓烈的夕阳,段殊先开口问他:“要不要跟我交换位置?”
比赛开始之后,不可以再换人,但车手和领航员之间仍能交换位置。
他的问题是真诚的,因为对段殊而言,无论是做车手还是领航员,都是一样的,他的赛车能力本就不属于自己,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挣扎和纠结。
他唯一贪恋的是茫茫大自然中的瑰丽风景,还有征服自然的感觉,这些都与位置和名声无关。
齐宴似乎并不意外他会这么问,他摇了摇头:“其实坐在左边还是右边,都不重要。我只是希望,那时候庄樾能主动告诉我,他不甘心,也许我还来得及解开他的心结。”
段殊准确地接下了他的话:“然后两个人可以一起心无杂念地驶向目的地。”
齐宴抬眸看他,身边人的脸庞被前方的夕阳渲染得很昳丽,于是他不再说话,专心地观赏这场盛大的日落。
他们拥有一样的答案。
第四十章 来客
两天后。
虽然这片沙漠地处偏远, 但在比赛开始的这天,出发点附近仍围满了观众,有特意赶来的狂热爱好者, 也有许多是当地的居民, 肤色偏黑, 笑容却很淳朴。
这场沙漠拉力赛的主办方是西北的一家新兴车企, 连同当地政府一起,试图将现下四处开花的越野比赛搬到这里,将这条尚未被外人知晓的沙漠路线固定下来,一步步打造成知名品牌。
所以这次比赛有主办方慷慨提供的参赛车辆, 还有再次加码的高昂奖金,使得不少专业车手闻风而动,外界的关注也随之而来。
人群熙熙攘攘,在不算舒适的大风天气里, 夹杂着摄影机快门按下的声音,闪动的镜头对准了这群外表光鲜亮丽的车手。
之前勘路车上的标号与今天的出发顺序一致,此时正轮到八号车手启程出发,光泽闪烁的头盔遮住了车手的表情,但站在后方的段殊能感觉到, 身处黑色赛车内的对方正朝这里看来。
他与身旁的齐宴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信念。
下一秒,他们扣好头盔, 回身上车。
几分钟后, 属于他们的十二号红色赛车得到命令, 获准出发。
轮胎摩擦着沙地, 发出尖锐的鸣叫声, 滚滚沙尘熏得观众眯起眼睛, 一趟漫长的旅程就此开始。
这次比赛一共持续三天,其中有六个特殊赛段,也即需要记录车手通过时长的比赛路段,全长一千公里,此外还有一千公里的道路路段,这些路段将赛段串连了起来,不记录速度,但车手需要在规定时间内到达,并在领航员的悉心安排下,及时完成车辆检修和吃饭休息等必需的日常活动。
因为沙漠地形特殊,所以这次比赛的特殊赛段数量不多,但单程都很长,相当考验选手的专注力和耐力。
赛车如离弦之箭出发,每辆车之间有着两分钟的出发时间间隔,一般情况下,极速前行的车手们很少会在赛段中相遇,除非开得太慢或太快。
但这一次出发不久,十一号车手就错愕地意识到,有人超上来了。
从倒车镜里望出去,耀眼的红色赛车越来越近,他不敢多看,心头被一种成绩落后的恐慌笼罩,试图提速保持领先,又在身边领航员的话语里冷静下来。
“放松,注意前面的大弯。”在语速极快的领航中,搭档见缝插针地提醒他,“那是齐宴的车,别跟他争。”
车手怔了怔,原本焦虑的心情霎时淡去,他不敢太过分心,所以没有再跟搭档交谈,只在心里想着一件事:齐宴又回来了?
片刻后,红色赛车彻底追了上来,如疾风一般驶过他们身侧,在被超车的瞬间,车手下意识往旁边看去。
他看见了几年前常常出现在新闻里的那件深蓝赛车服,可它的主人并不在最受瞩目的驾驶位上,而在一旁的副驾。
不是齐宴在开车。
车手和搭档的眼中,几乎同时闪过难以置信。
那明明是久违的恐怖速度。
红色的影子扬长而去,逐渐逼近下一辆十号赛车。
当第一个特殊赛段路程过半的时候,段殊已经能透过挡风玻璃清晰地看到前方的黑色赛车,在勘路时特意追上来嘲讽齐宴的八号。
身旁齐宴的声音冷静又沉稳,车厢内的空气已经很热,段殊几乎产生了一种能感受到刹车温度的错觉。
沙地与普通路面不同,细碎的小石子等摩擦物,会导致轮胎的抓地力很弱,难以像F1场地赛那样,车辆能紧贴着赛道前行。
在路面的不稳定性影响下,车手们频繁依靠左脚刹车来保持抓地性,漂移过弯,常有腾空而起的画面,看起来惊险又刺激。
他记得那天对齐宴的承诺,脑海里仿佛已经勾勒出下一秒超车的画面。
那一定是一个惊艳至极的急转弯,卷起漫天沙尘,通通挥洒到后车附近,还以足够的嘲讽。
八号显然意识到了他们的靠近,尝试加速,但前方弯道极多,风力又逐渐增大,危险系数和难度相当高。
车手不敢再加速,他挥手重重地打在方向盘上,愤怒之余,还要竭力保持着现有的轨迹。
在他与同伴无可奈何的视线里,越来越近的红色闪电陡然划过。
即使车内噪音极大,他们依然清晰地听到了那道刺耳的转弯声,令人心脏停跳的腾空漂移,轮胎悍然落地,掀起鼓荡的沙尘,又毫不停歇地向前疾驰而去。
所有的沙粒都被甩给了旁边的黑色赛车,极具挑衅意味。
八号车手怒骂一声,不甘心地向侧面望去,他看见曾经那个被视作希望之光的深蓝色身影,安静地坐在陪衬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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