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又怎知今日会如此想他?
林墨真是想起来便面红,但也深知,名为林墨的人,大概注定不配得他人真情。
“天命……吗?”
林墨喃喃自语,不知如何作想才好。
从前的孟兰因也好,天下的修道人也好,如今的泰山府君也好,他们都说天命,可究竟什么是天命?
听见天命二字,林墨今日都觉怕。
他自问也算得这世间不太坏的一个,却不知为何这天教他十分命衰。
曾经那样憧憬秦佩秋,曾经得他护佑那么多,却反令得秦佩秋与其他无辜之人被牵连,受他所害。
今日这样贪恋季朝云,也得到他关照与保护,亦令季朝云为自己受千夫所指,是吧?
方才勉强忍住的眼泪,都快忍不住了,林墨咬牙拿手背擦掉眼角的一点水,唉声叹气地抬起头来,看向远方。
远远地,他看见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
「又有新鬼前来么?」
如果是寻常的新鬼,他们日日络绎不绝,好奇打量,林墨倒也不会当真在意,只要无有相识之人便是好事。
可是这一个,却令林墨似觉不同,有些在意。
地府之中的雾霭与人间不同,本就是种邪障,便是修道人目光如炬,也受遮蔽。
隔得这样远,林墨只能感知他身上沛然灵气,似是故意地令自己知晓。
他略有些惊讶。
「总不至于是季朝云追到这地府来吧?」
不,不对。
在这灵气之外,竟又有邪氛张盈其身,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季朝云。
但那人越是前行,林墨便更觉古怪。
这来人身上,无关是灵气圣洁,还是邪氛恣睢,都有十分熟悉之感。
像是谁人呢?林墨想了又想,脑中竟浮现出一个名字。
不对,他并不算得是人。
「朱厌。」
想及朱厌,林墨的眉头已经皱起。
「这便是所谓天命么?」
他从前说要照顾自己,想要将自己带离季朝云身边,如今还要往来地府,将自己带回人间?
若是真的,那林墨又不懂了。
朱厌横行无忌,在人间生乱,泰山府君为何不将其治罪,反助他为祸?
林墨忍不住计较起来,若来人当真是朱厌,动起手来,自己似也无什么胜算。
但此地也无处可逃,林墨正自犹豫之间,那人已经近了。
这样近的距离,林墨终于将他面目看清。
「不是朱厌,绝非朱厌。」
但他会来到此处,林墨只觉比朱厌还更奇。
发不出半点声音,人亦是懵懵懂懂,但林墨的一双眼却懂得贪看他,林墨的一双脚更是想要立刻朝他奔去。
自石栏上跳了下去,只盼能快些向前走,却又不知为何颇觉脚下困顿,一时不察,林墨竟被自己绊倒。
向前倾时,那人已经到了他面前。
“傻六郎,我若是不在,你便连路也不会走了么?”
安稳跌进他怀抱,林墨觉得极温暖,暖到那眼泪也都落下。
可他说得也不错。
若他不在,没人肯抱着林墨行路,林墨永是懒怠得走多一步,不是吗?
哽咽着,林墨终于唤出了声。
“哥哥。”
作者有话说
啊什么时候能把另外一位泰山府君写完了我就可以嗝屁了(不想动。
第213章 章之五十七 麒麟(中)
林宽。
能被林墨这样唤一声“哥哥”的,在这天下间,也唯有林宽一个。
然而,在这里现身的,又为什么是林宽呢?
林墨无法不去想,为何林宽会在此处?
凝神细望,林墨知道眼前的是一个活人,或者说,非为鬼怪所化之物。
他真的是林宽吧?他温柔注视着林墨,替林墨将面上的泪都擦去,然后牵他的手,一起都好像从前,可轻易便得他爱怜护佑。
他这样好,林墨讷讷道:“哥哥、哥哥是朱厌吗?”
林宽为他这话而发笑,捏住了他的鼻尖:“臭小鬼,又在胡说八道,连自己的哥哥都不认得么?”
为这句话,欢欣与快活之情立刻充盈林墨心内。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动作,可不是正林宽么?
林墨的一颗心在狂跳,比真正复生了还鲜活,雀跃不止。
“那么——”
他想问林宽为何会在此,但林宽似乎不急于在此刻先与他解释什么,只是稳稳地牵着他手,劝慰道:“先走出这里,我们再说话。”
他的手也是暖的,他的语调温文,不再是林墨记忆中最后行将就木,苍白面容,说话声亦含混难辨的可怜长兄。
「他不是朱厌。」
「真的是哥哥。」
大概是血缘,又或者是因从前亲厚,林墨如此确信着,并不觉眼前这个林宽,是什么来骗他误他的妖邪。
然而林墨又有太多话想说,不知如何起头。
想跟林宽说他走后自己做错了什么,想跟林宽说自己怎样回来的,想跟林宽说自己回归人间又做错什么,千头万绪,纷纷扰扰。
而等回过神的时候,林墨发现自己已被他牵着走,懵懵懂懂地都走了好几步,才觉不对。
“哥哥,哥哥——”
“好,好,知道了。”
是知道什么了?林墨听见林宽这如从前般听见自己胡话,就随便答应的语气,眼又是一酸,但强要站住,将他手拖着不放。
“怎么了?”
林宽回过身来看他,觉他一脸疑惑。
“你都这样大了,还要哥哥抱着你走么?”林宽笑问他,还是从前语气:“还是又闹着要我背着你?”
“才不是,”林墨觉被他看轻,面上红了:“我是想知道我们要去哪里!还有——”
林宽似是知道他还会问出什么,便先打断了,拿手掩住他嘴。
“地府之境不便化光行走,这毒障对修道者功体也有害无益,小心遮掩口鼻,专心出去这里再说。”
他既这样坚定说话,林墨也无法,只得先点一点头,跟着他去。
满怀着混乱心事,跟随林宽一步一步出去地府,林墨也不觉得疲惫,因为林宽一直不曾放开他的手。
自掌心内传递的不止有温度,还有安稳。
实在是太久了,不能与林宽这样共行。
上一回被林宽牵着手,林墨尚年幼,未能与他比肩而行;如今虽仍觉他高大,但林墨也长大了,只需要微微抬眼,便能轻易看清他神情笑容。
但上一回也像这样牵着他的,被他偷眼瞧着的,细想来,竟是季朝云。
而想到季朝云,林墨便又忧心。
眼见着已经行出地府,回到人间,他不禁又顿足,不敢再向前。
已是夕阳西下,暮色遍染群山,这人间与地府相连之境虽人迹罕至,无主幽魂徘徊游荡,令林墨立刻就又想起了当日在幽独,是如何与季朝云同行,又如何经历诸般虚相。
恶积祸盈性嚣狂,腰配黄金诡心藏。
黄粱一梦家业散,人间再无林六郎。
那首歪诗所言,仿佛注定了若是林墨复归,则一切悲喜之事又再开演,令林墨想到今日便也慌张。
“哥……哥哥……”
林宽听得出林墨的犹豫隐忧,便也停下来,柔声问他道:“怎么了,六郎?”
林墨摇头,轻轻道:“我不明白,你……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这嘛,”林宽略一思索,笑道:“我们先要去晋临。”
林墨听得清楚,但还是疑惑。
“然后,我们再回家去。”
去晋临之意,据林墨猜测,多半是林宽欲要先行拜会孟兰因。
「莫非哥哥如今复生,与孟先生相关么?」
想起上次与季朝云去学宫中,孟兰因不曾讲明的所谓天命,林墨心觉这一桩已是奇怪,但更奇怪是,林宽还说要回家去。
这个“家”字,令林墨五味杂陈。
「我……或者说我们,又哪里还有家?」
便是林墨,也早已不觉得自己有家,且安宁林氏遭天下人所厌弃,莫说旧日与林家有仇之人,便是得过林家恩惠的,亦早已割袍断义,恨不得无有半点关联。
今日安宁林氏所余,不过林宽与他,一人一鬼罢了。
林宽身有麒麟之名,与朱厌结交,为天道所弃,故而殒命,世人皆知。
林墨叛出家门,结交幽独之人,为恶患请命说情,更是为天下所笑。
安宁林氏的仙府,早已经变作长乐门的仙府。
如今的安宁,乃至天下,除了像平阳季氏的好心人之外,还有几人可以容下他,甚至林宽呢?
林墨如此犹豫,下意识地便作叹息,听得林宽发笑。
他道:“小傻瓜。”
话音还未落,林墨便觉自己腰上被他轻轻一拍,腰软腿也软,人便向前倾,都不知林宽怎么样动作,转眼竟把他当个三岁孩子似的,扛在了肩上。
“哥哥——”
林墨稀里糊涂地,被他这样举动吓了好大一跳,又惊会跌下地去,忙捶他背:“哥哥放我下来——”
林宽不放,不仅不放,还立刻便挟持着林墨,化光而去。
“哥哥啊啊啊啊啊——”
由得林墨尖叫挣扎,林宽低声发笑:“你再动一动试试?我当真的丢你下去。”
这可要把林墨吓死了。
这一个真的是林宽,他说到就一定会做到。
虽然一个鬼被他自这天上扔下去也不至于跌死,但林宽根本是故意的,林墨只能红着脸小声呜咽,哭丧着脸攀着他的背,不敢乱动。
如林墨所想,林宽说要去晋临,当真是为了拜会孟兰因。
化光神行极快,不多时便已至晋临。
落脚之处,距离晋临仙山之下尚有一些距离,林墨知林宽仍在意礼数,是打算如当年一般,亲自徒步上山去。
幸亏此时便是林宽,也没有再背着林墨上山的闲情逸致。他悠然将惊魂未定的林墨放下地,道:“走吧。”
走什么走?林墨气死了,就站着不动,拿眼睛睨他,拍整自己被弄乱的衣裳。
小无赖的脾气罢了,林宽径自往前行了几步,笑着踏上了路上石阶。
他不哄不劝,也像极了当年,所有不该哄不打算劝的时候,就留下林墨自己去想明白。
反正,等林墨想明白,自然还是要跟着林宽一块的。
“哥哥!”
果然,林宽走他的,林墨虽然明知是计也上当,又恼自己上当,仍旧气哼哼地追上来。
都不用看,林墨亦知林宽在发笑,在得意从容。
虽然真觉自己比从前更聪明,虽然真觉自己也可装作从容,但只要知道林宽不会驻足等他,或者有任何减慢脚程的意思,林墨便只能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上来,想要与他并肩行走。
如此一来,林墨就好像还是六岁的林墨,林宽还是聪明淡然的那个林宽,并没有哪里不同,哪里不好。
「是哥哥在我身边。」
「是哥哥的手垂在我手边。」
林墨想着这些,嘴角便不自觉地上扬。
为林宽回归而生出诸多欢喜念头,它们令林墨心内有奇怪的雀跃。
即便口内都说自己已经这样大了,还要一直牵着哥哥的手如何如何,但林墨还是想去牵林宽的手。
实在又觉傻又面红,他正自犹豫间,林宽的手竟一动,先牵住了他的手。
林墨抬头看林宽,发出了一点笑声。
林宽也笑看他。
“六郎,要小心脚下。”
如他所言,这夜中露寒,便是山下道路,已是十分湿滑。
在从前极年幼时,林墨也自雨雪里行过了山路,而林宽总是和今日一样,小心叮嘱,牵稳他的手。
现时这些许小事,对长大的林墨来说已不算什么,他再不会轻易因此跌倒。
但林墨想想,不牵林宽的手了,而是干脆抱住他胳膊,与他贴得更近。
“好。”
他是有心撒娇,林宽但笑不言,任凭他抱住不放。
就这样徒步前行,眼看要至晋临仙山山脚下,兄弟二人沉默但也亲密。
其实林墨想问的问题有许多,但他也有直觉,猜林宽是不会先答的,更猜见过孟兰因之后或会得到答案,所以仍旧先不问罢了。
孟氏仙山之下的山门处,如从前般,并没有孟氏的弟子看卫,但与上次不同,也没有那样不耐烦的一个季朝云,在等着他。
想到了季朝云,林墨略一迟疑,脚步便缓。
林宽感觉到了。
“六郎有心事。”
林墨摇头,但见林宽看他的眼神,好似仍在说“傻瓜”。
其实不必林宽说起或者笑话,林墨也知自己的心事,但林宽问来,他并不好意思无缘无故说起季朝云,便也只能摇头。
前不久才和季朝云造访孟府,问了些问题,得到些答案,虽然不是全部,不得窥见全貌,但与孟兰因交谈过,也令林墨觉得受益良多。
遵循自己的心意,接受季朝云的心意,似乎也没换到什么好结果,这人间有些事是注定不可能求得更好结果,林墨并不想增添自己更多后悔。
“哥哥,我们走吧。”
林墨制止自己再想,忙着岔开话题,催了这一句,但林宽却没有动。
作者有话说
是林宽,但是。
“但是”以后会写,写文人不打诳语,嗯。
第214章 章之五十七 麒麟(下)
不待疑惑发问,林墨也已经知道是为何。
就在眼前,忽有天光乍现。它突然在这夜中出现,虽可为林宽与林墨照亮前路,却又不像是要来相助,反而更像是一种是危险警示,要将二人脚下步伐拦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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