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但林墨抬头细望那所谓天光,诧异它其实并非天光。
那是与当日在季氏仙山之上,相似而不同的浩瀚灵气聚结,他的主人,据林墨所想,应是孟兰因所为无疑。
在林墨的疑虑中,林宽略一沉吟,决心试探,便先向前一步。
因这小小一步,令得瑞光千丈如银,忽地化作万般光刃寒影,竟是势不容情,猛然击向二人。
林墨大惊,人向前,不夜已动,便是自不量力也要阻挡;但林宽比他更快,轻哂一声,已翩然至林墨身前,运刀一横。
刀未出鞘,也不必出鞘,林宽自以修为拒之。
林墨耳闻石破天惊轰然之声,见漫天银霜为他所阻,化为赤霞颜色,一切剑影乱作星火,明灭飞传,纷纷不坠。
危机虽解,但此情此景,却也极诡秘古怪。
林宽回袖负手,林墨的目光追着林宽的佩刀,发现自己疏忽,竟未一眼认出那是从前林鹤所持之还月,而周遭忽明忽暗的幽红星点围绕,他也不知是该进一步,还是该退一步。
但就在此时,他们已经见到有人自山上行来,那纤丽身影,林墨一眼便认了出来。
「是南芝。」
在距离林宽与林墨丈余的距离,她驻足不再向前,不与他们接近。
林墨望着她,努力想笑,想与她说些顽笑话;但出乎他意料,南芝回望他的眼神,冷漠而凝重。
她会站在此处,是为带来孟兰因的说话,也是阻住林宽与林墨向前的去路。
并不等林墨开口,南芝已先开口。
“不要再来这里。”
即便不曾持剑以对,她的声音中亦不乏威严呵令意味,昭示着他们兄弟二人如今已不再受晋临孟府欢迎。
这让林墨更觉惊讶,不自觉间松开了抱着林宽的手。
林宽却只一笑,先拉住了他的手。
“南先生,好久不见,何故这样生气呢?”
他对南芝行师礼,对南芝恭顺问话,但南芝的目光与表情,实则并不是生气,而是谨慎提防。
她也不并理林宽的说话,亦不看他,只是望着林墨。
“林墨。”
这一句更加凝重严厉,像是要林墨立刻离开林宽身旁,去到她身旁。
林墨听得清楚,却没有动,也说不出话。
他想问南芝,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是因为林宽忽然复生么?
是因为林宽如今正邪两具,来路有异么?
林墨不蠢,懂得她说话里暗含的那些意思,知道林宽所摧动功法中邪氛周张。
周围光点,颜色猩红如血,但林墨走不过去,挪不动半步,心内是乱的。
他再一次抬眼看向林宽,没有看见什么青面獠牙古里古怪的妖邪怪物。
就算林宽真是什么怪物,但他此刻握着林墨的手,那么温暖,林墨当真舍不得放开片刻。
于是林墨极犹豫,又将南芝望住。
“可是——”
南芝问他:“可是什么?”
「可是,这一个当真是我哥哥啊。」
林墨自觉并无错认,真不知为何南芝会如此。
孟兰因从来都知林宽无辜,那南芝为何要这样对待他?
就算林宽是离奇复生,但就像林墨一样,既然能回这人间,便是所谓天命因果。
「他不是麒麟入世吗?」
「他不是自有轮回造化不与凡人相同吗?」
林墨在心内想着,像是在为林宽复归找寻合理的因由,又像是自我欺瞒不肯清醒。
“林墨,你还不过来么!”
南芝已经将话说得明白,林墨却还在犹豫。
林宽笑问南芝:“即便他不肯见我,亦不应我之所求,又与我家六郎何干?”
林芝不答,还在看着林墨。
而林宽的言行举动,也像是早就知道孟兰因会拒绝相见,南芝会加以阻挠,所以半点不慌。
“既然孟府主如此不欢迎我,那我从此以后不来便是。”
说完,他松开林墨的手,轻轻将他向前一推。
“去吧,那一处比起我身旁,自然是更周全。”
林宽的力道很轻,林墨却踉跄,但站稳后,他望南芝,又望林宽。
就像没有看到他目光中的疑惑与惊惶,林宽道:“那么,林宽就此拜别了。烦请南芝先生,代我向孟府主致意。”
他仍旧是恭敬无比,作长揖告辞。
但就在转身要化光而行之刻,他被人抱住了臂膊。
“林墨!”
南芝冲将上前,却见林墨身形一歪,像是晕厥倾倒。
但林宽立刻便护住了他,而在那一点光消失于眼前之际,南芝看到他对着自己露出一点微笑。
他的笑容不再是从前真心的温柔,而是一等不惧被南芝看透的无情狡猾,与知晓南芝不足与他为敌的从容。
就这样,留下南芝恼怒怨忿,他带着林墨消失不见。
第215章 章之五十八 怅惘(上)
“六郎。”
“六郎。
听见林宽连唤两声,林墨陡然惊醒,发现双足方落地,忙地回望。
果然身旁还是林宽,他略微放心。
不知是否因为方才林宽预备化光离开时,没有打算带走他,是林墨强行跟随,才惊扰法诀,头晕目眩,陷入昏沉,但此刻这件事并不太重要。
觉林宽松开了他的手,林墨放眼四望,发现眼前的一切太过熟悉。
依照之前与林墨所言,林宽这一回,当真带着林墨再归安宁了。
这安宁城中无有宵禁,应该仍旧是街道纵横,华灯璀璨吧?林墨听得到远处似是夜市嘈杂声响,但林氏仙府旧址,或者说长乐门之新仙府,因从前有个林墨来扰,生出祸事,于是此刻这条长街上,竟比从前更为冷清落寞。
想及此,那些远又不远处那些人间烟火,更令林墨好奇。
如若他们可知今日有林墨与林宽复归,他们还会觉得这天下太平么?
沿着一带朱红高墙,远远地林墨又已经看见,还与上一回来时相同,安宁林氏仙府门上所书的“林府”字样已变作了“长乐门”。
极刺眼,也烦闷,但好像只有林墨一个如此觉得,林宽好似不觉。
他柔声对林墨道:“走吧。”
林墨无言着跟着他走,但眼见行至门前,林宽倒也没有急于进这家门,却是驻足问沉默的林墨道:“六郎,你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岂止是有?林墨有许多话要说。
从前这正门之上匾额,书着“林府”两个大字,人人赞叹安宁林氏先祖的笔法遒劲有力,朴茂工稳,格调非凡,无愧是得登仙道之人。
如今林墨看见了,林宽也看见了,但他不似林墨,面上没有悲喜之情。
他看那匾额,看安宁林氏之地,都似旧日平常。
林墨却不自在:“哥哥,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六郎不喜欢这里么?”林宽道:“但这里,毕竟是家。”
自林宽的冷静与从容,林墨已知道林宽虽然不能得见孟兰因,但他应该并不在意。
别说见不得,就算是孟兰因似是要与他为敌,他也不在意。
林墨不禁问道:“哥哥,你真的是我哥哥么?”
他的问话实在奇怪,但林宽笑了。
“是啊,千真万确。”
林墨点了点头,又摇头。
“哥哥,为什么方才在晋临时,你要试探于我?”
那自然是因为,对林宽来说,见得到孟兰因固然是好,见不到亦无妨,趁便令林墨在世人与他之间拣选,得到答案,他也觉得不错。
于是林宽仍笑着,反问他:“六郎这么聪明,还需问我么?”
林墨自然是聪明的,知道林宽想告诉他,林宽仍是林宽,但林宽已经不是从前的林宽。
但正因他聪明,才更加担忧。
林墨道:“我当然知道哥哥做事,从来都有自己的道理,但我不喜欢你这样……将我推给别人去照顾,我也不喜欢。”
林宽笑道:“话虽如此,但不是你从前先与人说,‘我哥哥总是对的’么?不要生气了,其实我所作之事,也的确总是对的。”
这话轻狂又无理,实在过分,倒还怪起自己来?
而且他这说话,显见还有别的打算,令林墨更觉心乱。
但林墨也不急于与林宽争执,先道:“那现在我们是要如何?”
林宽道:“自然是回我们的家了。”
只见他抬手一抹,那匾额变化从前样式,而“长乐门”三个字全被抹去。
随着他动作,林墨想起就在不久前,是他取走谢正才之性命,谢菁菁求救于季氏及陆氏之人,才有后来这样多事情发生。
从前与季朝云说谢正才死是有余辜不假,但谢菁菁之后又如何了呢?她不似那样轻易便死心的人,但她也是真的极无能,所以那之后是无人再肯为谢家人作主了吗?
不过是些徒劳无功,据林墨想来,从前安宁林氏也罢,新贵谢家亦同,一朝倾颓,世态炎凉,莫不如此。
这巍峨耸立大门,这家中陈设阵法,也都难不倒林宽,但见他轻轻一推,那门便开了。
林墨望着这家。
谢家人揽权怙势,大约是真将自己当作第二个安宁林氏,在林府旧址再起这仙府,就连内中建筑布置,也处处都学旧日林府。
耳边偶闻虫鸣,四下空荡无人,却仍有华灯映照这家中雕梁绣柱,丹楹刻桷。
这一切景象,都刺痛林墨。
这个家太大,从前人太多,林墨不喜欢,今日无人,林墨亦不喜欢。
得来所有好的光景,都在此处消散,还令林墨眼睁睁看着坏事三番四次发生,却又无力阻拦。
但离开了太久,他也实在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才好,只能跟随着林宽。
“对了,我们先去一个地方。”
他去哪里,林墨便去哪里。但出乎林墨的意料,林宽没有先去往他从前居住的小苑、林墨自己的居处,或是任何会客休憩之厅堂。
他领着林墨去的地方,是林氏家祠旧地。
林墨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群不知所谓的谢氏先祖灵位,但踏入祠堂后,见到的竟仍是安宁林氏硕大神龛。
千刀万凿,精巧繁复,鎏金熠熠,比之从前在平阳季氏所见,更为辉煌气派,一如昔年。
若是往昔,便是它们旧了,自然也有人善加养护,令其辉煌不改,面前花果五供不衰;但如今未知是何人有心如此,一时间林墨颇觉恍然,怀疑自己是否不过做了大梦一场。
可是梦醒了,一切都还是从前那样,一切坏事还不曾发生,还可挽回。
但林墨又清醒,知道一切已经发生。
眼前神龛,威威赫赫,神圣之物,代表着安宁林氏之门楣,安宁林氏之权埶,安宁林氏的一切。
它正是安宁林氏先祖所余,林墨那两亲,乃至林信所恃。
每一个安宁林氏之人,都该为安宁林氏满怀着骄傲,故而甘之如饴,被这安宁林氏威名束缚。
林墨转过视线,先是看到了林宽,又看到了林鹤的名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受谁恩养,应思报答,本该如此的。
可惜,林墨无法报答游梦余之恩德,也未得过林鹤与林夫人什么恩德,故而也未想过回报。
林夫人也就罢了,但对林鹤,林墨除了模糊生父之印象,不得疼爱之印象,就只剩下林宽身故后,在这家祠之内他对林墨所说的话,记得深刻。
也只有在那一日,林墨才听得,林鹤也曾想要摆脱这里的一切,但最终他仍旧回归林府,仍旧接受它束缚。
他与林墨道说,他曾有多么真心,愿抛下一切,与游梦余共度此生。
“可惜,你娘亲说不会再信我。”
但林墨觉得不是这样。
如若从秦佩秋处,从林鹤处听到的都是真,是因为林鹤欺瞒在先,那教游梦余又如何再信呢?
“爹亲好像是在说,都是因为我娘亲不肯原谅,才令您今日诸多不幸遗憾,”林墨对他道:“所以也正是因为失去我娘,爹亲不能再失去这安宁林氏的权柄了,对么?”
林鹤看他的目光,仍旧是没有怜爱,但也不因为他这忤逆之言而愤怒。
也就是那一刻,林墨突然就懂得了秦佩秋和他的说话,以及秦佩秋对林鹤的厌恶,并非没有缘由。
“您回来此处,仍旧做这安宁林氏挂名的家主,却将一切事交由您的好夫人,不愿费心林府家业,不肯爱惜自己儿女,莫非只盼着来年某日飞升得道,或可再见我娘亲?”
“但您这一生,既非尽善尽美的能人,也做不了同心不离的情种,您这痴情除了害人,当真是无益亦无用。”
林鹤不爱惜的,岂止是林墨?他待林宽亦是一样。
他若只是不爱惜林墨也便罢了,可是林宽不该遭安宁林氏所弃。
“为什么不救大哥?为什么由得他们胡言乱语?为什么我出手教训那些人竟是我错?”
前一刻还在说着,林宽早逝令人悲恸,后一刻便在议论是麒麟生才引朱厌降,两面三刀,搬弄是非。
林墨,乃至林信,都恨极了所有一切妄议林宽之人,不管是当日在吊唁时满嘴胡吣的来客,还是那些过路不识的陌生世人。
“为什么?”
林鹤没有给他答案,但林墨其实已知为何。
若要责怪的话,只能怪世间无有子女可拣选父母。
若是由得做子女的选择,大概林墨,甚至林宽,都不会选择诞生于此。
然而对他刻薄怒言,林鹤沉吟半晌,道:“你有时候说话的语气神态,倒真是像你亲娘。一样是聪明,又天真极了。”
今日的林墨,其实已不太记得当时如何能忍住眼泪,但终究是忍住了。
林墨对林鹤失望透顶,无法也不愿再与林鹤虚与委蛇,幻想得到他爱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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