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多得我娘护荫,我与你半点不像。”
即便他这样说话,林鹤仍旧没有表露半点怒意。
但林墨自觉能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他想说话的话。
他也许是想说,他也许早就无数次想说出口,在他每次看到林墨之时,就会想着如果没有一个林墨出生在世上,或许便有一个游梦余还活着。
林墨猜测,他应是只爱游梦余,却憎林墨。
他责怪林墨,就像其他不爱林墨之人一样,只是按捺着不说出口,并以为为人父母者应赐予子女的恩德。
“那你去吧。”
当日他对林墨说的最后一句,不过这四个字罢了。
这是另一种无情恩德,为他这一句“那你去吧”,林墨得到自由,但仍不能放下一切牵挂。
作者有话说
世间有爱子女之父母,则必然也有不爱子女之父母。
第216章 章之五十八 怅惘(中)
“六郎是在想什么?”
林宽的温柔问话,终于令林墨可自回忆中脱身,又回望于他。
勉强一笑,林墨瞥一眼林鹤灵位,道:“我是在想,以前我应当是猜对了。原来这个世间的父母,并不一定会爱自己的子女,那做子女的,也未必会敬自己父母。”
这话不肖而又刻薄,不该与人轻易言说,但林墨忍耐已久,今日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如果说林鹤曾经期盼自己的子女具备的世间一切君子之德,是恭,是宽,是信,是敏,是惠,那这里的一切其实真与林墨无关。
这名姓中墨之一字,是游梦余所遗。
他那表字砚之,实则是秦佩秋所赠。
林墨这个人,是天地间,是安宁林氏中,突兀又多余的一个,所以林鹤待他,也真是可有可无。
在今夜并无旁人,林墨对着林宽说出这些,忽觉竟是轻松。
“我还以为我早就不在意了,其实便是一个死人,但对我不好的,我也仍想同他计较。”
为林墨这故意的小气说话,林宽含笑,自神龛上取下了林鹤之灵位。
“所以,六郎也会怪我吗?”
这话似是没有来由,林墨反问他:“大哥又是在说什么?”
林宽笑道:“我么?我是在说,我从前教你的种种。”
林墨细想来,真个长兄如父,其实林宽所教授他的,无非也是这世间自有君子行事之准。
所谓君子,不媚不附,不奉不畏,择善从之,穷不失义,达不离道。
在此之外,亦要懂得因时制宜,因事制宜。
盼功名早著,又盼放歌纵酒,自由快活。
偏想在太多准则之下,度过肆意轻狂一生,真是极难,便是林宽生前,也并未真正做到。
但林墨摇头了。
做个好人,非是坏事,所以虽然想过很多次再重来会如何,但林墨并不真的后悔。
林墨做不到更好了,也没有太多两全其美退路可供他选择。
“如果没有哥哥,那我当日也不能活。”
现在,那些失去的记忆都回来了,林墨想起林宽最后说的。
「我是不能了,如今也无大愿,但求两亲能由得六郎好过。」
他与林鹤这样说,也与林夫人说。
大约也正是因此,大约是他们都觉确对林宽有愧,他们最后当真由得林墨出得家去,自便快活。
“如果没有哥哥,便没有林墨,不是么?”
林宽应了一声“不错”,又笑道:“六郎要记得自己今日说的话。”
林墨点头。
这世间有再多人对林墨好,但若一开始不得林宽庇护,便无后来什么。
林宽永会是林墨心中最特别一个,毋庸置疑。
也许是有感于林墨这肺腑之言,林宽轻轻一握,那灵位在他手中化作齑粉,如流沙自指缝中跌落,触地消失不见。
似是不曾瞧见林墨惊愕眼神,林宽接着又从神龛上,取下了写有自己名姓的灵位,温柔注视。
“苦一切盛衰,皆不自由。”
这真是一等奇怪的景象,一个已死的林墨,注视着本也已死的林宽,手握着他那灵位。
曾经他们二人,不管生死,都是这安宁林氏的负累。
“众人只知敬生敬死,岂知敬人敬事?”
林宽一面哂笑,一面低语。
随着他的说话,所有金碧辉煌之神龛及牌位亦在二人眼前化散,流金灼耀照眼,很快就如当年安宁林氏倾覆般,落得同样云消雾散,荡然无遗之下场。
这家祠内一时间寂静无声,但半晌后,林墨按捺不住,又想要问林宽。
“哥哥,你如今回来,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一个林宽是如何回来,已经不是他最紧要想得知的事情,林宽之后要如何行事,才令林墨最不安。
要做什么?林宽觉得这真是个傻问题。
“不过是些,从前应为,而未为之事。”
林宽温柔缓慢地与林墨说了这句,又转过头去,注视这眼前失去神龛的家祠。
张开眼觉格外空荡,实在太过空荡。
阖上眼也是空荡,因心内有一块地方无物。
他猜林墨也是同样,因为他们都看着同样空荡地方。
林墨只从他口中得到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知道再问也是无用,便也不再开口。
他没有挪动脚步,就这样也随着林宽视线,安静看着,兀自怀有心事,只怕挪动一步眨一眨眼,都错过将要发生什么。
似乎是过了很久,又似不太久,夜已尽,天渐明。
晨光自窗镂照进屋堂,林墨方知他与林宽,竟就这样站了一夜。
他觉疲倦,但其实现在已经没有季朝云给他认真造就的肉身,所以这些疲倦大概不过是习惯了做人,所以得来错觉罢了。
轻轻打了个呵欠,略动了一动,林墨便见林宽也转过脸来。
虽然有那么多忧虑,但看见他面容,林墨总觉得心安。
“六郎觉得累吗?”
心是累的,林墨本想摇头,但对着林宽其实不必,便点了一点头。
林宽笑道:“再忍耐些时候吧,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他的面上也不见什么憔悴,这是不必休息的意思么?林墨也便又点头,道:“好。”
林宽问他:“对了,早饭六郎要用什么?”
林墨想起从前他也总这么问,可如今只得苦笑:“我吃不吃早饭有什么要紧?这话应当我问大哥才对。”
林宽笑道:“是,我竟忘了。”
又道:“不过,晚些时候还是一起用些吧,倒也无妨。”
林墨点头,想要再说些什么,忽听得外面有喧哗之声,并不近,但似是极热闹。
这天才刚亮,这城中是有什么热闹,声响竟大得都传到林府中来了?林墨不解,却听林宽竟道:“如何?可要先出去瞧瞧?”
林墨是个恨不得整日看别人热闹笑话之人,而林宽喜欢安静,也喜欢热闹,会这样说不奇怪。
其实林墨暗觉他这样邀请,非是一时兴起,是已有预料。但林宽既然相邀,林墨没有不去之理,只是有些担忧别的。
十年已过,但于夜里还好,化光行路,无人辩得;但现在是在白日里,若是被人认出来了,即便不足为惧,只怕平添纠葛麻烦。
“大哥,我们就要这样出去么?”
“当然,”林宽反笑话他:“那你待要如何,藏头露尾么?”
说罢,当真握着林墨的手,就这样带他出门去,一点犹豫也无。
第217章 章之五十八 怅惘(下)
如林墨所想,今日的安宁城似是真有热闹,人声喧闹犹如鼎沸,众口相传,皆往城门处去。
林宽与林墨走得并不快,行人摩肩接踵,络绎不绝,竟也无人停留驻足辨认他们形貌。
「到底发生何事?」
这些欢呼雀跃之人,与当日林墨所见,为邾琳琅、林信等人之死而欢天喜地差不离什么。
那些刻印在心内的模样,与今日众人逐渐重叠。
「当日我死之时,他们是否也同样?」
林墨的心内,着实不安。
他切实地记得上一回,他见众人如此欢悦,还是因安宁林氏之覆灭,林信身死。
林信,甚至邾琳琅,他们遭人深恶痛绝,尸身被悬于城门处示众,引人议论耻笑的一切回忆,都让林墨的步伐沉重,越发不安。
“哥哥,我们这是要——”
但他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有人自他们身边飞快穿行,用兴奋不已的语气大声说话,一时将林墨想说的话打断。
而在七嘴八舌,沸反连天声响中,林墨听得一句。
“长乐门那位少主,当真是疯了吧——”
林墨忽地一个激灵,抬眼望向林宽。
四目相对,林宽对林墨轻笑。
“六郎你这样聪明,当真没有辜负我之所想。如若将来你也总能如此,就好了。”
他说得如此轻松快意,却令林墨面色一白,几乎是立刻便挣脱了他的手,拨开人群,直往众人口中的热闹处急奔。
而林宽还是温柔,他仍旧面带笑意,只是淡然信步跟随林墨的步伐,并不追紧。
安宁这内城并不算小,林墨不会化光,也没别种手段,只得快步奔跑。
而越是前行,他就越见兴奋议论人群,而那人最多的地方,果然便是城门处。
也不知今日是有何人授意,那城门紧闭,林墨眼见围聚的人越来越多。
“滚开!”林墨没了耐心,大声呵斥:“滚开!都给我滚开!”
他更加奋力拨开为数众多的围观之人,并不顾众人高声叫骂抱怨,强行向前继续走。
然后,他便如自己的猜想般,看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状如疯妇的谢菁菁。
幸而她还未死,但现在的她,活着好像也没甚意思。
堂堂长乐门的少门主,不知是遭过什么罪,衣衫褴褛,全不像从前矜贵,那面上无数擦蹭青紫伤痕,嘴角亦是干裂红肿。
最骇人的是,她怀内竟抱着谢正才的头颅。
难怪她不在家中,又难怪那家中无人,林墨这才明白过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
林墨想朝她发问,但惊觉自己问不出来,更像是在心内与她怒吼。
也正是拜他林墨所赐,谢正才的肉身死了,但他的头却至今仍未腐烂,十分可笑,也可惧。
林墨的眼睛望着谢菁菁,见她痴痴傻傻地笑。
「这也是因我而起。」
林墨的耳边听着旁人鼓唇弄舌,细碎又不堪。
「他们怎地还在笑。」
不止嗤笑嘲讽,众人还在说。
他们说谢菁菁失了神智,自昨夜忽然出府,便行走在这城中各处,抱着她父亲的头,纠缠每一个人,要细述她之故事。
她是个不肖女儿,竟对众人说她的父亲如何寡廉鲜耻,说她的父亲如何恶毒,说她的父亲欺瞒众人,说她的父亲如何该死。
所有人都为她的故事惊诧,有些人信了,有些人不信,她都无所谓。
她遇见下一个肯听她故事的人,便与他重复她故事,从黑夜中,一直说到这白日里。
不知为何,见她如此,林墨只觉她与自己记忆中的林敏,忽地也重叠。
她们都同样是曾被林墨所厌的,但林墨并不欲之死的,今日看起来都极可怜。
如果不是她还是抱着谢正才的头颅,林墨险些要上前去将她抱住,将她带走,教她别再去赴死了。
但林敏并未真的疯癫,谢菁菁却像是已经疯了。
她仍努力想与众人说话,但是她又颠三倒四,状如痴狂,于是不管她接近谁人,他们都似觉得她怀中所抱之物污糟,将她本人也视作哗众取宠的可怜可笑可耻人物。
谁都害怕,谁又都不害怕,众人皆在面上露出嫌恶看戏的神情,在她靠近时向旁散开,想离这疯婆娘远些,但又实在不愿错过观她笑话。
没有人肯认真听她说的,只当做笑柄,但见每个人都在后退,谢菁菁忽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她找啊找,最后终于在众人之中,看到了林墨。
林墨太特别了,他与别人都不一样,他的眼神中没有厌恶讥讽或嘲弄,他就愣愣地站在原地,将谢菁菁望住。
谢菁菁就像得了救赎,又或至宝。
她连忙上前去,伸出一只手,捉住林墨的衣袖。
“林、林六郎!”
林墨并不记得生前与她有过相交,在长乐门作乱时也未露出从前形容,但谢菁菁竟然认得出来他这本来面目。
她轻声唤林墨的名字,然后对着他,眼睛眨了一眨。
林墨呆呆地看她,看她突兀地停止哭泣,再度对着世人,大声将她的说话又重复一回。
“你们这些愚蠢的世间人,他们都被我爹骗了——”
“我父亲,他、他只不过是个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他替林信等人卖命,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他鸩害亲父,弑兄杀嫂,污蔑清白之人——”
“他为了自己逃脱罪责,又将安宁林氏出卖,换取权柄——”
“他万死亦不足惜,他为何不能再死一回——”
谢菁菁就像攒紧长久故事想要诉说,终于得到机会来诉说。今日不管别人如何议论纷纷,她也要声嘶力竭地将这些话大声说完,还再度落下几滴泪来。
林墨想阻止她,但这些从前怀疑,其实他也曾想大声说出口,苦无无法诉说,于是只好劝服了他自己,哪怕说出口来,也无人肯听,无人肯信,只会令坏事更坏。
林墨又见谢菁菁忙地将那头颅献宝似的递与自己,唬得周遭的人都退开了好几步,离他们远些。
唯有他自己,没有动,亦没有退,由得谢菁菁拉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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