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耽将笔杆在唇边点了点,“慎言。”继而又去蘸墨,“只要他早日回牢州去,一身麻烦都了了,再多的挑拨也便没有影响。”
“怎么没有影响?您不怕他恨您?”
裴耽微微睁了眼。
厅室冷寂,风吹得纸帛哗哗作响,他一惊,忙拿白玉镇子压住,又惘然地望向吴伯。
“我怕他不恨我。”他说。
*
裴耽便这样一直忙碌到今年的最后一日。腊月廿八日始,长安内外落起了鹅毛大雪,池水沟渠都结了厚厚的冰,惹更北方飞来的灰鹤亭亭立在冰面。崇仁坊南边的平康里,素来是酒色温柔之乡,醉醺醺的游人士女带着喜气从勾栏里出来又进去,崇仁坊的贵戚大臣之家更不遑多让,吹奏班子昼夜不歇,空中永弥漫着香粉与爆竹的味道。裴府占地极广,还有顽童不时到那素墙下放爆竹,噼里啪啦的,也无人管。
裴耽早已让府中寥寥几个有家可归的仆人都回去守岁,自己只与吴伯两人过年。除日一大清早他便起身洗沐,在吴伯的敦促下将自己乱糟糟的卧房洒扫了一遍,又去画桃符,今年没有很多闲暇,长六寸、宽三寸的桃木板上神荼、郁垒的衣装画不精详,但二神怒目圆瞪的气势是浑然天成。吴伯拿去悬挂在府门口,还端详了半天,说这桃符,街边小孩子见了肯定喜欢,怕不要被半夜偷去了。
裴耽又写好了春帖子拿出来,他宅子大,每一处院门贴一首五绝,他便足足写了二三十首,让吴伯随意去贴。便在这时都省又来了人,催当朝宰相去政事堂议事。
去年贺岁时,先帝驾崩还未逾年,虽然圣人心血来潮焚了二百来车沉水香,但在正旦朝会上到底要谅阴俭朴。今年则不同了,圣人似乎有意做得盛大一些,给三省的吩咐也越来越棘手。
裴耽洗了手,换上官服,又披上一件大氅,便坐都省的车舆去工作了。吴伯预料他这回将很难早归,自己拿着二三十幅红纸写的除日诗,皱着眉头慢悠悠去寻张贴的地方。
郎主在今上御赐这座大宅之前,都是住在旁边的小宅里,后来将小宅的户头过给了杨侍郎——但杨侍郎谨慎,除了叫人按时洒扫之外,从不当真把那小宅当自己的私产看待——过去郎主写春帖,便不用这么多,只要四首就可以贴满全宅了。
那个时节郎主偶尔会给李郎君写信。过年之前一个月,郎主就为李郎君新年贺寿,珍重封在红纸柬中,夹入给牢州刺史的文牍里;到了年关上仍旧不得回信,郎主对着春帖子,怀着一腔幼稚的愤懑,提笔就写:“春信如君信,应来久不来。”抬头看见庭前的枯枝,表情却舒缓一些,又写:“回书先计日,书到几花开。”
但不要说春花开了,直到春花又谢,秋景枯荣,郎主也未能等到回书。牢州方面毕恭毕敬,似乎也没有阳奉阴违的模样,大约是李郎君真的不愿意拆看。与流放的罪人暗通款曲毕竟有风险,到后来先帝驾崩、今上继位,郎主不得不万分收敛,也就不再写信了。
郎主还对吴致恒说,我会不会又连累了他?可我只是向他道了一声恭贺新年而已。
郎主的声音压抑地低:我与他认识才多少年,却好像始终是在连累他。
郎主在认识李郎之前,是从不会这样瞻前顾后的。
吴伯贴了十几张了,行到后院温泉处,柔软弥漫的水雾终于令他心神松弛。揉了揉自己的老腰,忽听见围墙外头清脆如倒豆子一般的声音:“都买齐了吧?让我数数,爆竹、火把、桃符、春书、桃人、傩面……还有花椒酒!太好了,郎主可多久没过过像样的年了……”
这大约是李郎君那个赤诚得有些傻兮兮的小厮在说话。吴伯听着他如数家珍,不由得也一笑,又踱着步离去。
他不知道“赤诚得有些傻兮兮”的春时在围墙边还停了一会儿,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如果在这底下炸足量的爆竹,能不能吓死害他郎主生病的裴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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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觉得生活太苦了怎么办?请收看春时的轻松一刻。
*裴耽那个小烂诗是作者写的。昨晚我这儿下大雪,今天一早醒来,都是银装素裹了!
第30章
或许是沾了除日的喜气,奉冰的病也好了一些,春时从集市上将许多过年的小玩意儿带回来时,他正在案边喝药读书。春时去挂桃符、贴春帖,奉冰也都在旁边跟着,偶尔帮他扶一扶梯子。这宅邸小有小的好处,洒扫装点起来都不费劲,生起了火便是满满当当地温暖,到了傍晚,春时绕着院落点上燎火,又拉郎主到院后一座三层的阁楼顶上吃饭,酒楼的食盒儿一打开,佳肴香气便飘散出去,好像要攀上天边那初露的尖尖月亮。
长安城家家户户,渐次都升起了燎火,火光从奉冰的眼底,昂扬地绕出了城,一直迢递到极南的终南山上。昏黄明亮的烟尘里,数千人的驱傩队伍举着火把从南边的明德门行入,所过之处,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一直走到崇仁坊,那喧嚣的声音便几乎直冲奉冰的耳膜。崇仁坊过去再往北,那队伍浩浩荡荡载歌载舞,伴随始终不绝的爆竹声,往大明宫里去驱傩了。
奉冰的目光追随而去,却在这时,发现裴耽的府邸仍未点火,毋宁说连一盏灯都没有,在满城辉煌中看去,黑漆漆地反而格外扎眼。
他一言不发地收回目光。
春时不知他这数日以来为何郁郁,只知道一定与裴郎君有关;自己唯有将小炉煨暖和了,尽心尽力地逗他高兴。月亮只出来了一小会儿,转瞬夜色又阴沉,狂风卷起大雪,在高阁上听去,呼啦啦的响声格外惊心动魄。城中的火光灭了不少,又立刻都再次倔强地点上,仿佛要向这风雪讨来除夜的福佑。春时有些担心地说:“今晚据说宫里会放一种大爆竹,不知还放不放得出来?”
奉冰问:“什么是大爆竹?”
“会升空的那种!”春时手舞足蹈地比划,“我听人说,先帝驾崩前一年,曾试过一回,大爆竹窜到天上,开出了无数朵大花儿,紧接着变成了万马奔腾,最后还冒出了吉祥如意四个大字——”
奉冰忍不住笑,“这你也信?”
“可是集市上的爆竹铺子里,大家都这么说。”春时眉毛鼻子皱在一起,很想让郎主相信他,“说那东西稀罕,只有宫里存了几批,寻常是真见不着的。今年圣人有心与民同乐,特意要将它放出来呢!”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奉冰望向阁外,“落这样大的雪。”
春时拿火钳子轻轻拨了拨炭火,满怀期待地道:“大约在夜半?总之也要守岁的,就等等看嘛!”
奉冰口上说着不信,其实却还是想看,便在这阁上吃着花生米佐花椒酒,与春时闲聊着等待夜半的到来。
*
风雪越加地紧了。
裴耽在近夜半时终于赶回家,一身大氅落满了雪粒子,风尘仆仆地。吴伯想去给他烧水沐浴,被他叫住说罢了,所幸早晨洗过一回,眼下已来不及,只能休息一个多时辰,便要进宫去准备元会。
吴伯心疼坏了,劝他去睡觉,他却精神不错,拢着衣衫在院落里看雪,回头对吴伯笑道:“今日圣人要放烟花的,你知不知道?不看便可惜了。”
吴伯道:“前年不都看过了么?”
裴耽被他扫了兴,转头不搭理。吴伯只好随他去,在结冰的池苑边空敞处展开软席,摆上火炉,让他自己撑着伞,喝着酒,看天发呆。
广袤无垠的宰相门第,深夜却冷清极了。吴伯看着郎主的背影,想过去的十王宅虽然狭窄逼仄,但过年的时候燎火辉煌,宗室皇子们热闹喧腾,那时郎主一整日都要牵着李郎君的手,走到哪儿都不避着人,生怕外人不知道他有老婆,李郎君拿桃枝打他他都不肯放开。
吴伯以为郎主是很依赖李郎的,可没想到和离之后的岁月,也便这样平静无波地过来了。
此刻的裴耽,与河东裴家大宅里,那个在亲戚吵嚷声中独自低头玩着九连环的孩子,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发呆久了,毕竟会冷,临近午夜时,吴伯给他拿来一件厚夹袄披上。手还未落下,便听见震天价一声爆响。
烟花骤然升空,将风雪都逼得静寂,一时间,万紫千红,浮冰坠星,都映在裴耽的眼睛里。他最终恍惚地笑了笑。
*
奉冰睁大了眼,看那半空中蓦然绽放又凋谢的花,忽反应过来,对春时道:“你骗人!哪里有什么吉祥如意……”
春时也未料到当真被骗,憋红了脸,“但、但它真的很好看嘛!”
好看是真的,夜幕一瞬间亮如白昼,万紫千红无边无际;但也未免太短暂了,只得那么一个瞬间,奉冰甚至都没能看清楚它的形状,它就归于寂灭。
经历过了那样一个盛大的瞬间,好像再看满城灯火都觉俗气,黑夜的铁幕伴随着风雪重又压下,他也没有了片刻前那默默忍受、等待的心情。
“哎呀!”春时突然拍了下脑袋,“快许愿!郎主,闭上眼睛,许什么都一定会灵验的——”
奉冰被他催赶着闭上眼,情急之下想不出该许什么愿,便只想到裴耽对他说的那一句,得偿所愿,诸事顺遂,像一句可以套用在任何场景下的囫囵话。
那么裴耽呢,裴耽此刻,是否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
冷风将烟花的余烬往城中吹刮,崇仁坊距离大明宫尤其地近,便有三两烟尘扑上了奉冰的脸。
他才知道那么盛大的花,凋谢了却是冰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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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标题取自李商隐《寄裴衡》:“杂情堪底寄,惟有冷于灰。”
第31章 执者失之
广佑二年正月旦,圣人于含元殿受朝贺。
帝宫通夕燎,天门拂曙开。万国衣冠来朝,晓漏时分,飞雪茫茫,年近八十的太子太师与三名政事堂的宰臣一道,领文武百官从丹凤门入,端着牙笏庄重行过御桥,再迤逦登上白玉铺就的龙尾道,登含元殿,跪拜读贺表上寿。
今年的贺表据说是裴允望所制,文采斐然,气势磅礴。他本人也在百官之首,与前头的太子太师、及身边的另二位宰相相比,他实在是太过年轻,眉目锋锐,英姿飒爽,仿佛有一股轻狂气,然而举止谈笑之间,却又透出一种久处上位的世故机敏。
内臣宣答,礼官受贺,接下来便是全国州县乃至域外番邦的贡使,皆鱼贯而入,在含元殿下贡献称寿。殿中危坐的天子遥远静默如一尊佛像,听过了所有的拜贺之后,皇帝举酒,丝竹舞蹈,上下三呼万岁。
*
奉冰站定了原属于牢州朝集使向崇的位置,随着乌泱泱的人群一同下跪称万岁。
他自入京以来,终于第一回 见到了曾与他同行近四个月的牢州贡使的随从们,品阶最高的乃是一位县令,陪着他行礼,却不发一言。待大典都结束,他们有条不紊地退场准备参加晚上的宫宴,奉冰便看见那县令回到了牢州的队伍之中,他们原是有一百多人的。
他看出对方并不想和他说话,有些纳闷,但也不强求。他们会不会还视他为杀害向崇的罪魁祸首?只是因皇帝有意为他平反,向崇的案子都被按下不表了。
从牢州到长安,四千五百里穿山过岭,崎岖风尘,他们也曾互相照应过。奉冰体虚,向崇对他尤为关心一些,路上每遇到新鲜食材,总要先分给他吃,底下人察言观色,也都对他十分殷勤。但不料向崇却身死荒山,至今找不到凶手,他们要疏远奉冰,也是理固宜然。
宫中不可乱走,晚宴之前,贡使们只能在含元殿附近寻地方歇息。不止牢州的人们,其他贡使知道奉冰身份特殊,也大多不敢招呼他。人来人往拜年贺寿的客套声中,奉冰乐得清闲,春时背了一只大包袱,里头装满了暖炉熏香、药包热水、乃至果脯蜜饯之类小零嘴,进宫时虽然遭遇了繁琐盘查,但此刻却显出用处来,在一处偏殿的小角落里将奉冰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奉冰忍不住去捏春时的脸,笑着说:“若没有你,我可如何是好!”春时便顺势扮个鬼脸,得意地嘿嘿笑。
这时奉冰感受到两道目光,抬头望去,却是河中府使陈璆坐在不远处盯着他。
他吃了一惊。自己已很久没见到陈璆了,后者似乎没有多少变化,只是不言不笑,两人对上目光,陈璆当先转过了脸去。
好容易到了宫宴时分,贡使们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内侍省的公公们挨个来请他们往含元殿入座,酒饭都已设好,丝竹也已备齐,只待最上首的圣人抬起象牙箸,新春便在他的一声令下融融泄泄地开始。
春时是没有资格入席的,所有仆从都在殿外候着。相比于坐在高台上的皇亲国戚、宰辅大臣,奉冰的座位不算醒目,混在下方的人群中,左右都是不认识的面孔,反而让他放下心来,只盼能这样混到盛筵结束。
酒到中巡,圣人离去,所谓三爵之后礼所不讳,众臣僚更加欢闹起来。内官开始一个个点贡使的名,既感谢他们一年来勤恳守卫地方、送上精美贡物,也按皇帝的意思,回报他们一些宫里的珍奇。奉冰提着精神,听见内常侍点到了牢州李奉冰,便掸掸衣衫走上前去。
殿下喧闹的诸位地方贡使一时都寂静了,李奉冰这个名字背后暗藏了太多的秘辛。还有人向上头的裴耽望去,却见裴相公正满面春风与邻席的人说话,好像并未听见唱名。
一对早已劳燕分飞的夫妇,一个从台下行过,一个在台上饮酒,两不相干。
内常侍将圣旨念了一遍。牢州献物若干,朕心甚慰,云云;赐齐纨、蜀锦、宝玉、琼圭,各有差。奉冰叩头接过圣旨,天子所赐之物都装入一只金漆玉椟之中,由小宦官捧着打开了给他看,又延请他回席上去。
“——是什么好物,似乎与我们所领的不同。”
忽而斜刺里插入一道意兴飞扬的声音,奉冰一怔,转头,却是坐在近处的陈璆。
陈璆此刻完全换了一副表情,在席上惬意地歪斜着身子,朝奉冰挑挑眉,好像与他十分熟稔一般,“李郎君不同我们凡俗中人,领的赏赐想必最好,不如给我们饱饱眼福?”
小宦官看了一眼内常侍,后者停下了唱名。小宦官便捧着玉椟上前,对陈璆笑道:“使君请看。王道荡荡,天子怎么会偏私呢,给河中府的琥珀枕,那才是圣人至爱的宝物呢。”
宫里人说话一套一套的,但拦不住人好奇,陈璆身旁聚集了不少贡使,都伸长脖子来瞧圣人送给自己兄弟的东西。但又见不过是一些布匹珠宝,目中未免失望。
陈璆一派醉醺醺的模样站起来,扇尖轻点,从玉椟中轻慢地挑起各式各样蜀锦齐纨裁成的衣裳,似乎是真要仔仔细细地验看。小宦官的脸色变了几变,欲抬手阻止时,他却抖落出来一条石榴红的襦裙,朝众人笑道:“这衣裙,倒是很衬李郎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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