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奉韬看这个幺弟,却觉得他比裴耽还要难懂。他也许像苇草,被风欺压过便会沉默地拂低,但很快又重新立起来,从不当真为任何人事折断自己的腰。
而且苇草是中空的。
两人一板一眼地客套半天,圣人才放奉冰回去。
出殿便是大雪。朔日没有月亮,奉冰迎着这黑暗的雪,陡然惊觉自己背上流了不少的汗,将衣衫都黏住,风一吹,便瑟瑟地冷。他疲倦下来,似乎方才几句话已将自己所有心神都用尽。他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必再触碰这些心计与机锋。
孟朝恩将奉冰送到含元殿附近,奉冰无论如何不让他远送,风雪中向孟朝恩鞠躬,孟朝恩便堆着笑径自告退。奉冰将那珠玉匣子收入袖中,又将双手团进衣袖,鹅毛般的大雪扑上他的脸,他清晰感觉到它融化得很慢,湿冷的雪水钻入衣领,渗透发肤,渐渐封冻住他的血液。
走到含元殿后方的台阶下,正要举步,台阶侧旁的石狮子后,却忽然有个身影动了一动,抖落了满身的雪。——继而那人急切地抢奔上前,猛地拽住了他,将他拉入台阶下的阴影里,又很快松开了手。
裴耽好像是一不留神呼吸了一大口气,喉管里骤然进了冰雪,又冷又痛。他抬眼看向奉冰,奉冰却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毫不避忌地落进裴耽眼中,令他的目光黯淡了一瞬。
奉冰裹紧了衣衫,慢慢地、有些迟疑但尽力友好地道了一声:“裴相,新春如意。”
他甚至还朝裴耽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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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周五休息~
第34章 光沉响绝
裴耽没有料到会听见这样一句问候。
“……新春如意。”在雪中候了太久,他的嗓音也干巴巴地,表情还像个不知所措的少年。
这时候他们应当交换新年的礼物,互相行礼拜寿的。可裴耽什么也没有准备,他迟钝地拍了拍自己的官服侧边。方才拉住奉冰的手,仿佛只是出于一种绝境里的孤勇,但捱了这短暂的一瞬,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连勇气,都没有了。
奉冰道:“裴相有什么事?”
裴耽顿住,仔细看他的容色。在宫宴上自己是确实担心过,但到了此刻,奉冰似乎又不再需要他的担心。奉冰有他自己的武器和藩篱。离得近了,雪的清气伴随着奉冰的呼吸濛濛环住了他,他竟然不太适应。
“……你都听见了。”他动了动唇,有些难堪地道。
是一个肯定句。
*
奉冰自然听见了。
孟朝恩领他上紫宸殿,只隔了数道暖帘,皇帝与裴耽的对话声时大时小,都落入他耳朵里。
他没有细思,也或许是早已细思过,今晚听来甚至不再惊讶,只是想:果真如此。
皇帝避忌他们之间“藕断丝连”,不论是裴耽还是奉冰,都必须表一个态。
——本来他们就毫无关系了,藕断丝连,真是俗人俗话。
于是他点了点头,温声道:“我听见了。裴将军开春将入凌烟阁,这是好事,要恭喜裴相。”
“那是圣人……!”裴耽一句话说不全,堵到了嗓子口,“——他知道你在外面,他故意这样说。”
奉冰拧了拧眉毛。裴耽的眼神执拗,语气也幼稚,含元殿下直斥天子之非,像个不回头的孩子。奉冰耐心地道:“那又如何?”
裴耽轻声:“我不是为了凌烟阁,不是为了报这些仇……而与你和离的。”可这样一说,他又有些痛苦地凝眉。
奉冰哑然,甚至不知裴耽在痛苦什么。
这或许是他入京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住裴耽。五年过去了,青年的身形更加挺拔,肩膀更加宽阔,经过长期的养尊处优,本就俊美的脸更透出雍容的贵气。但青年的那一双眼睛已不复十七岁时的澄澈——亦或许当年的澄澈,也不过是奉冰的一厢情愿。
他一厢情愿地把裴耽装进了一个鲜亮的壳子里,抱着他说喜欢,但或许自己喜欢的根本不是裴耽本身,而只是那个壳子罢了。
他看不懂青年眼底沉淀的东西,他也根本不想看。
所以他平和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府上吴管事已同我说过,你能报仇成功,我终究……为你高兴。”
冷风呼啸,裴耽的手指抓紧了衣袖,感觉后脑在一跳一跳地疼。他很少能这样靠近奉冰,也或许以后都再不会这样靠近了,他应当感激的,可是内心又有一个无耻的声音,逼迫着他去剖白。他深呼吸一口气,嘶哑地道:“我父亲……死在高丽,的确是幽恪太子所害。我想尽办法查过当年的事实,后来进秘书省,又看到了不少旧档……”
他的身子晃了晃。但奉冰的眼睛却睁大了:“秘书省?”
裴耽并未注意到他这句低语,他努力地从混沌的记忆里凿出一些可能有用的东西,尽管那令他疼痛。“我曾经,的确想过报仇。”他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拼起来,“但这并不容易,他是太子,关系到一国根基,更何况他还是你的大哥,我们……成亲之后,我就有所犹豫——”
他抬眼,奉冰正一言不发地盯视着他。他不确定奉冰会相信多少,只能徒劳地补充:“幽恪太子做贼心虚,知道我对他有旧恨,见我们成亲,他便开始怀疑先帝要夺了他的位子传位与你——从最开始那篇御题,他就怀疑上了,甚至屡次要下手害你。我曾与你说过的,你记不记得?啊,你一定不记得。”裴耽又干涩地笑了笑,“你不爱听这些话。”
他们在一起时,风花雪月,美酒弦歌,万事都像梦一般。他每每与奉冰谈朝中局势,奉冰都不爱听,好像自己不解风情。但这也一定有裴耽自己的错,毕竟他也想多留住这梦景……
看到他的笑,奉冰恍惚了一下。
是不爱听吗?他自己也不明白了。十王宅的小屋那么温暖明亮,宛如闹市中的桃花源——当然这同样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桃花源会消失,夫妻会和离,搬箱子的脚夫随随便便就可以踩破他苦心营筑的三年。
那三年忽然都令他反胃。
“快些,快些!”蓦地里尖细的声音响起,令两人都吃了一惊。
是中宫的人来含元殿给春时送药,领头的是个宦官,身后跟了四名宫婢,各个捧着华丽的宝匣,衣袂联翩。经了这一晚,宫中人大约都会意识到李奉冰的重要,崔皇后倒是反应最快的。
那宦官刚走上台阶,忽听见什么响动,疑惑地停了一停。风雪清寂,暗夜沉沉,他缩起脖子,又赶紧迈步。
*
在裴耽的怀抱里,奉冰一时什么都看不见。
他别过头去,裴耽的前襟上拂过他的发丝。他仿似听见越来越响、却不辨来源的心跳声,咚、咚、咚,像在砸墙,又像在敲钟,一声紧似一声,令他憋闷至极,捂住嘴却咳嗽不出,憋得脸都红了。
那几人都离去后,裴耽仓促地放开他,却见他正瞪视着自己。
“你要不要紧……”裴耽又一次手足无措。他怀中尚有一小盒驱寒的药丸,是宫里为贺正的官员们分发的,他不知有没有用,想递上前时,奉冰已经止住了未出的咳嗽站直,仿佛终于摆脱了某种禁锢。
方才的拥抱似乎很短暂,来自青年身上的温度,即令炙热,也飞快随雪花消散去;但又似乎很漫长,以至于奉冰都要忘了他们片刻前在说什么。
他闭眼,咬牙。这个似是而非的拥抱令他突然急躁起来,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在含元殿的背后,在新春的第一夜,在裴耽莫名其妙的眷顾中。
裴耽道:“我有——”
“我只问你,”奉冰粗率地截断了他的话,“五年前的大逆案,是不是有你的操纵?”
裴耽后槽牙咬了一下,擦出钝响。方形的药盒被他攥在手心。
“是。”
奉冰闭了闭眼,反胃的感觉仍在,甚而有一阵绝望的气流埋入他的血液里,几乎要绷断他的声音:“那你与我和离,是不是……也就是为了扳倒大哥?”
裴耽语气急促,“我必须扳倒他,我不能再承受——”
奉冰几乎忍不住地嘲讽道:“真了不起,裴允望,你卧薪尝胆,苦心筹谋,而我不过是你报仇路上的绊脚石——”
片刻前的平和消失,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裴耽总会这样夺去他的风度?这明明是他最想问的问题,可他甚至没有耐心听完整对方的回答。昏暗的夜色里星月皆隐没,大风卷起纷乱的雪尘,太冷了,冷得连裴耽的声音都好像耳边的幻觉:
“我不愿再让你受太子欺侮,我向先帝陈情,先帝遂密诏我去查办太子谋逆之事……我必须在那之前与你和离,我担心太子会将你卷进来……”
奉冰突兀地冷笑了一声。
裴耽的双目都红了,他望着奉冰,蓦地意识到。
他不相信。
他根本没有听入自己的话。
裴耽知道自己原本是个不值得给机会辩解的男人,如今奉冰给了他机会,他却仍然如此笨拙。
一旦意识到自己说的一切都不被相信,他就再也不敢说下去了。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苦痛,所有的挣扎的相思,在对方眼中,只不过是事后回头的无耻。
第35章
奉冰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在这寒冷的元夜里听他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太可笑了。
他去秘书省等过裴耽;他在诏狱里等过裴耽;直到他去了牢州,五年,裴耽不闻不问。到如今,是什么良心发现让裴耽突然来说这么多话?
“你是在说,”他嘲讽地道,“你与我和离,弃我下狱,流我到牢州,全都是保护我?”
“我——”
裴耽答不出口。
奉冰意识到自己的问责很偏颇。带他去诏狱的是神策军,流放他到牢州的是先帝的圣旨。但似乎只要有了和离这一条,他就足可以踩在一个居高临下的位置,将自己的苦难全部怪罪给裴耽。
说啊,你为什么不再辩解了呢?
奉冰发觉自己也有很多恶毒的心眼。如果裴耽再辩解,他可以将裴耽驳得更体无完肤,可是裴耽竟然默默地承受。他有什么好承受的,他知道诏狱的馊米饭的滋味吗?他在大山的工坊里挨过饿吗?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奉冰再也不能直视裴耽的脸,捂住心口,一侧身,便用力地干呕起来。他的手下意识去攀旁边的白石墙面,攀紧了,五指关节都冻出血色来。这无知之物虽然冰冷,但是坚固而永久,不会那么容易就离开他。
身体的痛苦比心的痛苦更先席卷了他,而他拒绝裴耽来扶持,往外走了几步,甚至想就这样走出去。
“——四哥!”裴耽情急之下叫出了声。
奉冰回头。
有许多话语已在裴耽的喉头翻滚,沸腾,像要将他的喉管都烧融了。裴耽知道自己已没有资格再说下去——
他想说自己曾想过许多办法,哪怕向李奉宸负荆请罪,能不能让他放过奉冰?对方是万众瞩目、党羽众多的皇太子,他若当真要与奉冰过不去,奉冰恐怕死无葬身之地。
他想说是有一回发现太子给奉冰下毒,让他下了最后的决断。他带着自己的旧文去找先帝,与先帝陈说了两个时辰舜不杀象的道理,他孤注一掷地希望先帝对奉冰还存有一些父子之情。
他的赌注下对了。先帝决定废太子,委裴耽暗中处理,天家父子兄弟不可以相残,裴耽是最好用的马前卒。
他想说皇嗣废立有生死大险,何况先帝属意的继位者并不是奉冰,和离断义,是为了让奉冰远离漩涡,置身事外。
但他与先帝都没有想到,太子一夕反乱,变生肘腋,奉冰竟没能像三皇子一样适时离开,而是在紫宸门外被神策军扣住,投入诏狱。
……归根结底,他的确不是个成功的男人。年少成名,心高气傲,他以为自己可以保住自己珍视的一切,他以为就算失去了什么也一定可以很快找回,毕竟……毕竟四哥那么疼他。
可是想到此处,他又觉得脸上火辣无光。
自己的确什么都做不了,不是吗?他连春时都比不上。春时可以挺身而出,而留给他的最好的角色,却不过只有清理残局,再为四哥披一件他不需要的衣裳。是的,事到如今,四哥的确已经不需要他了,他为什么一直在骗自己呢?
裴耽眼神里的光沉灭掉了。
他不敢再叫四哥,这个称呼里面包容的所有亲密与温柔都已成禁忌。他垂下眼,呼啸的风雪给两个人都披上一层冷漠的白色羽衣,僵硬而不合时宜地舞动。
“对不起。”他慢慢地说。
他心有七窍,玲珑婉曲,但当真把心挖出来了,鲜血淋漓,也不过是如此简单的三个字。
“——啪!”
奉冰抬手,毫不犹豫地打了他一巴掌。他用尽全身力气,指间还夹着冰冷的雪粒,一刹那打得裴耽偏过头去,右颊上浮出艳红的巴掌痕,又立刻淡掉,变成隐忍的颜色。
奉冰竟被他这三个字逼出了眼泪。
奉冰想不通。不论裴耽说什么、怎么说,他似乎都想不通。不论裴耽是伤害他、还是保护他,甚至只是一个短暂的拥抱,他也全都想不通。他最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裴耽从来不对他讲?好像他是一个需要琉璃罩子护起来的假人。雪花凌乱地飞舞,将他的衣发都拂乱,他咬紧了牙却流泪,想他们在这里停留很久了吗?他感觉自己已将变成一尊遍体鳞伤的雕像。但又似乎没有很久,含元殿没有来人催促,甚至天地茫茫,好像全世界都不会注意到他们,不会注意到奉冰在逆境中平静了五年,在任何羞辱面前都无动于衷,却竟然会在这一刻流了泪。
他好恨。
是一种终于在冰层下涌动起来的恨,觉察之际,已经遍布他四肢百骸,令他的手掌都发起抖来。他想打他,骂他,折磨他,一瞬间他生出了无数种卑鄙冷酷的念头,它们疯狂滋长,填满了他心中所有寸草不生的空隙。
他不要这一句对不起,他受到的所有痛苦,都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偿还。毋宁说,他最恨的,就是裴耽竟然还来与他说对不起——还来惹他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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