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奉冰收回目光。
香火明明灭灭,缠绕出无边烟霭,善男信女们摩肩擦踵,而他们不过是人海中小小一滴。新的一年,新的春天,或许和过去相同,也或许再也不会相同。
奉冰一个院落接一个院落地走出慈恩寺,沉默地来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惘然回首,又向寺门拜了一拜。
时过境迁,追究旧案或许已没有益处。但对奉冰而言,它却不仅仅是兄弟相残、朝野哗变,它还是一场心如死灰的爱情。
死灰之上,仿佛还有鸟儿振翅飞过,落下空洞的回响。他抬起头,雪后的天空万里澄澈,慈恩寺的钟声穿透所有无常殊胜,茫茫往日边飞去。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胸中一时坦然空旷。
若信贝多真实语,三生同听一楼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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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小橘(强行拆开所有小浣熊找奉冰要的那枚英雄卡)
奉冰奉砚谈的旧事,一件件是有时间顺序的,太子谋逆、裴耽包围少阳院、二哥出来而太子被杀,这一系列事情发生在前,奉冰去找裴耽和先帝发生在后,大家仔细看看。
本章标题“铁网珊瑚”,原本是海边人用铁网打捞珊瑚的典故。这里取的是李商隐《碧城》“铁网珊瑚未有枝”和《燕台四首·春》“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宽迷处所”之意,也就是大海茫茫,就算放下铁网四处寻觅,也无论如何得不到自己所求的东西。
第40章 金鞍芳草
奉冰回家后,却见到袁久林,彼是来传旨的,已经等了他半晌。原来明日天子要出游骊山,请李郎君陪同銮驾。
奉冰接了旨,又多问一句,伴驾的都有哪些人。袁久林道京中凡有王爵者,以及五品以上官员、八旬以上老人都可以去,这是天子开恩让他们去避避寒,享受享受温泉呢;骊山以南还有圣人喜欢的校猎场,这回彩头设了不少,旌旗如云,想必壮美好看。
奉冰原想推脱不去的,但不知为何,一股心气上了头,竟然便应下了。
他想天恩也好,天谴也罢,圣人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的,既来之则安之吧。
春时伤重未愈,无法陪他同去,他从杨侍郎给的仆婢中选了男女两人,春时放心不下,到了晚上还在唠唠叨叨地拜托他们。奉冰失笑,勒令春时回去躺好。
春时只得缩回被子里,道:“一定不会有事。”
“有没有事我都要去。”奉冰给他拉下帘子,“不过如今他们都知道了,我身边有个悍仆。”
春时小小地哼了一声。
奉冰忽然又拉开帘,夜中的灯火下,主仆两人四目相对。
这一瞬之间,他生出一个念头。他想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春时。虽然在过去他都习惯了一个人担负着,但在此刻,他却感到,它们没有那么重要了。
烛火在他眼底飘摇,仿佛不知何时便要熄灭掉,春时不由愀然,原已躺下的,却又坐起,轻唤:“郎主?”
奉冰猛地回神。他拍了拍春时的被子,慢慢道:“我想我们,或许回不去牢州了。”
春时一怔。旋即道:“不管在哪儿,我都陪着您。”
奉冰笑了笑,“我现在只遗憾自己婚后那三年,掩耳盗铃,浑浑噩噩。原该让裴耽教我读书写公文的,但我却学得不好,说到底,还是个不省事的纨绔子弟。”
春时却摇头,“郎主有郎主的长处。与人和气,上下有节,不知不愠,在这些方面,裴相都比不上您。”
奉冰索性坐到了他床边,捏他的脸:“又给我灌迷魂汤!”
春时的声音都含含糊糊:“什么呀,我说实话!”顿了顿,“但是有一桩。郎主,您……您太心善,我斗胆说一句——有时候旁人来欺侮您,您也不肯欺侮回去,偏把苦水自己咽了。这样对您……身体,也不好呀。”
奉冰轻笑,“可能是吧。”
春时凑上来,双眼清澈,“您记不记得,您曾有一回吃晚膳时中了毒?那时您刚从宫里领赏回来,一高兴喝了点儿酒……所幸裴相及时找来大夫,但您还是昏迷了三日。可把小人给急的呀,裴相出去审人,整座宅子都审遍,还险些去旁宅拿人。但那个给您下毒的坏蛋,却藏进少阳院去了。”
奉冰默默地听着。这件事他有印象,但并不深刻,不仅是因为当时昏迷不醒,还因为……在那之后不久,裴耽就与他和离了。
他过去没有余裕处理这一桩记忆。
“裴相一听说,便拿了墙上那把剑要去少阳院,您却醒来,问他要去哪儿。裴相说,太子害您。您记不记得您当时怎么说的?”
奉冰道:“我怎么说的?”
春时呆呆看他,又叹口气,“您一定是烧糊涂了。您说,‘我不曾害他,他为何要害我?’”
这的确像是他自己会说的话。奉冰道:“那裴耽如何答的呢?”
“裴相没有回答您。”春时摇摇头,“您说完这句又昏过去,他将剑也收起来,与小人一同照料您,没有再提幽恪太子的事。”
“你知道他为何不回答吗?”奉冰蓦地道。
春时看向他。
接下来的话费了奉冰很大的力气。
他从不曾将自己遭受的这些厄运,与后来裴耽的所作所为联系起来,但如今他突然明白。
“因为他认定了,大哥所以害我,都是他的缘故。”他说,“因为他自以为是,自作主张,自不量力,自作多情。”
空气被炭火烘过,重帘里干燥而温暖,仿佛可以容纳下许多秘密。春时也像个只进不出的小哑巴,只是这样呆呆地看着奉冰。
奉冰看上去甚至是轻松的。这轻松,让他一个平素“不知不愠”的人,显出了一丝置身事外的尖锐。
但只是尖锐,更多的情绪也不再有了。看穿之后,其实裴耽也不过是个愚蠢的少年人,护不住美梦,摔碎了,便怨恨自己手笨。却不去怨那美梦,原本就是既沉重,又不坚牢。
*
春时入睡后,奉冰进屋洗漱,黑夜里声响寥寥。正往床里头侧身欲睡,枕头往上推了推,却碰出“哗啦”的声音。他迷蒙着伸手去摸,摸到糊床板的纸,也许褥子没有铺整齐,便令它露出来了。
他摸了满手的灰,对自己颇无语,再度起身,点亮灯火,朝床头望了一眼。
是几张红纸,上头依稀有字。他一不做二不休地将它扒拉出来,纸张都散碎了,字迹却熟悉。
是裴耽曾握着他的手,揽着他的腰,带他在书案前,一笔一划临过的汉隶。
奉冰举起烛台,竭力辨认红纸上的诗,慢慢地读了出来:“春信如君信,应来久不来。回书先计日,书到几花开。”
字上洒了金粉,他猜测这是一张春帖。慢慢回身,将烛台放好,又将几张红纸铺平了,另一首褪色的春诗也渐渐在烛火下映出:
“春物虽相惜,春心究可哀。春风遍南北,曾不送君回。”
夜中眼神疲倦,纸上不知隔了几年的春天,抖落出的灰尘呛得他咳嗽。他压低咳嗽声,欲将红纸卷起,手指一用力却揉坏了,又连忙松开。
寒灯相照,尘埃翻舞。
他将这几张纸都拿书函压住,确保它们不会被风吹走,又去洗手,再次吹灯就寝。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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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吧我来更新了……终于!要开新地图了!
*
好几个童鞋问到,我解释一下,这几张红纸是春帖(见10-2),过年贴门上墙上的,并不是小裴写给奉冰的信……过完年了就撕下来没有用啦。至于为什么出现在奉冰床头,因为这座宅子原本是……小裴住过的……也是10-2~(全都说出来了嘤嘤嘤)
第41章
正月初六,天子銮驾与长安无数贵戚高官的车马,迤逦俱往骊山行宫的游乐地而去。
行宫在绣岭之北,松柏长青的层峦叠嶂之间宫阙连绵,但圣人对温泉没有多大兴致,反而是喜欢围猎。行宫以南是大片的禁苑,豢养珍禽异兽,栽种奇花异草,亦修建不少亭台楼阁,禁苑的官员投上所好,早已打点齐全,不少贵族公子也争先恐后地报名,金绳圈出了上百里方圆的山林,里头虎豹熊罴皆可猎杀,野涧寒泉皆可宿营,两日后再回行宫领赏。
初七日,禁苑大开,圣人披赤衣金甲,驭汗血宝马,立在众多贵人的最前方,旌旗招展,冠盖如云,沉重的鼓角声响起,在重山深谷间闷闷回荡。
奉冰身份上是庶人,能从游已经破格,自无法参与这样的盛事,在距离金绳数十丈外的树林里,与一众民间的八旬老人闲嗑瓜子。老人们也不知是过于孤陋寡闻,还是过于见多识广,没有一个来探问他的私事,对他左看右看,却问他是怎么驻颜不老。他只能如实说,我今年三十岁。
老人们作恍然状,又去聊别的了。
一个说:“今冬雪厚,不比往年,就算行宫地气温暖,入了深山恐怕也不太好受啊。”
另一个说:“你懂什么,今上身强体健,阳气充沛,不怕这一点儿风寒。”
“哼!阳气充沛。”前一个很是不满,“古语有云,田猎以时。哪里有开春围猎的道理?那母兽雌禽怀着身子,被猎杀了,岂不造孽?”
“操这份闲心。”后一个嗤道,“帝王围猎年年如此,也不见哪一种禽兽灭绝了呀。”
……
唠唠叨叨的声音里,奉冰倒很安逸,拢着袖子往外走了数步,今日天朗气清,远处白雪皑皑,山峰耸峙,颇是壮观;近处的树林里藏着汤泉,弥漫出柔软朦胧的烟雾,反而看不清晰。听得尖锐的鼓角连响,紧接着便是扬鞭的怒声,万马奔腾四出,令绵亘的群山仿佛都震了一震。
其实就算在过去,奉冰身体病弱,也从不会参与皇子们的围猎。——羡慕,或许有过,但不重,只是在望着三位兄长的铁甲金鞍时,会生出淡淡的惆怅。
今日三哥奉砚也会伴驾入山的。他走到一处山石上张望,便看见皇帝的黄旗紫盖后头跟着赵王的仪驾,俱是前呼后拥。其他将领大臣便没有这样待遇,不过跨一匹良马,带几个贴身仆从,各自去寻猎物。
虽然隔了很远,但奉冰还是一眼看见了裴耽。
冬春之际的山林草木稀疏,裴耽似乎不想争猎,只驱马缓行。为方便隐蔽,他穿了一身黑甲,头戴铁盔,比他平素的模样更多几分笨重。忽而他俯身伏在马上,伸手慢慢从大腿旁的箭囊里抽出一枝长而细的羽箭。
这是发现猎物了吗?这么快?
不知为何,看着裴耽那紧绷的动作,奉冰自己也不由得屏住了声息。裴耽搭箭于弓,徐徐拉开,突然,双腿却一夹胯下黑马,马儿顿时扬蹄而去——
奉冰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不明白裴耽在做什么,因为没能看见这一幕小戏的结局,心头还感到悻悻。
他索性转身一跃,跳下山石,径去和那些老头子们找温泉了。
*
裴耽尚未进入骊山深处,便遇上了皇帝的传召。
彼时他下了马,从草丛里扒拉见一只灰扑扑的野兔,小家伙还不及他小臂长,后腿受了伤,滴滴答答地流血。见到生人,野兔立刻龇牙尖叫,毫不犹豫地往裴耽手上咬了一口。
裴耽浑不在意,看它的脚伤像是被箭擦破,或许是从哪位贵人手下逃走的猎物。方才他也想射杀它,但到了此刻,看它色厉内荏,反觉胜之不武,轻笑一声,一手提溜它到小溪边,给它洗了洗伤口,又费好大力气扣住他死命乱蹬的四肢,拿随身的伤药给它止血包扎。
得了他好心疗伤,这小野兔却仍拿一双发红的圆眼睛死瞪着他。
若不是开春不猎幼兽,遭一只兔子这么瞪着,裴耽脾气再好也要炖了它吃掉。
包扎完了,野兔当即从他怀里跳出去,身姿矫捷,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然而刚一落地,竟然把脚给崴了。
裴耽:……
裴耽去薅它的后脖颈时,孟朝恩来了。他只得拿布帕将小野兔随意一裹,揣进怀里,随孟朝恩去见驾。
皇帝正在一座偏僻的小亭里休息。似乎已猎了一围,亭下摆着一头鹿和几只山鸡野兔的尸体,都已处理干净,头上插着表示皇帝猎物的赤色徽识。裴耽只匆匆看了一眼,猎物群中偏有一只肚腹鼓出的母兔,似怀有身孕,令他一下子皱住了眉。
这不是好兆头。
但圣人身承天命,或许本不在乎什么兆头不兆头,否则也不会选在开春围猎。裴耽走入亭中,李奉韬正在擦拭他的金柄长剑,笑着招呼他:“裴相来了,请坐。”
裴耽行礼入座。
“裴相饱览群书,当知蒐狩习武,礼之大者。”李奉韬道,“朕给北衙军也设了彩头,龙武、神武、羽林诸军,包括朕的神策军,互相切磋切磋。”
裴耽道:“陛下深谋远虑。”
李奉韬端详着,裴耽穿戎装的模样少见,但也不算突兀,因为他父亲就曾是一员颇有声望的大将。若非如此,也不会招来幽恪太子的嫉恨。
“朕最近常想起裴峥将军的英勇。”李奉韬朗朗笑道,“北衙六军,按先皇曾经的部署,原是要给裴将军的。谁知道他竟死事高丽,天不假年……若非如此,今日不拘神策、羽林,或许都要姓裴。”
裴耽拧了拧眉头,他大概知道皇帝要说什么了。但这一座小亭四周布满亲兵,还有数名文武大臣,气氛融洽,戒备森严,处处都可见皇帝胆子小,纵然有意挑衅,也到底不敢单独与他对质。
裴耽在席上欠身,“陛下才是雄姿英发,天命所归,不论先父还是草臣,抑或北衙六军,都只是拱卫陛下的渺小众星。”
“虽然如此,朕比不上先皇。”李奉韬垂眸,“朕总是担心辜负了先皇托付下来的江山……裴相,可要一直督着朕啊。”
裴耽骇笑,“臣岂敢。”
“裴相有什么不敢?”李奉韬道,“裴相允文允武,先帝器重,黎民仰赖,唯一的遗憾,只是与朕的四弟和离了,是以到如今不得不辅佐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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