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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中一片死寂,冷风都静止了脚步。
其他数名大臣眼观鼻鼻观心,只想装作隐形人。但他们只以为皇帝是有意揭裴相和离的疮疤,却不知皇帝话里还有更深的意思。
裴耽知道。
李奉韬所以能在太子谋逆事变中脱颖而出,只因他掌控了神策军。但当时神策军是给裴耽统领的,若不是裴耽自己受了重伤,李奉韬原不可能以“襄助戡乱”的名义接管它。神策军是北衙禁军的重中之重,而北衙禁军,天子最为精锐的亲兵,它原是裴峥将军的囊中之物。
李奉韬眯着眼睛盯住裴耽。自己始终不动裴家,不仅因为裴耽承冢宰之任,多少也是顾忌裴家对北衙的影响。
但如今,李奉冰到京,朝中局势又变,他已有些忍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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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今上登基以来,这样的对话,裴耽已经应付过许多回。他想这一回也无大差异,自己横竖只能回答:“臣与李奉冰和离,与朝政没有关系。幽恪太子多行不义必自毙,先皇自然属意于陛下,臣不过奉命而已。”
“既然只是奉命,”李奉韬却突然冷了声气,“那就让你家里人小心些行事!”一边说着,将一封奏折径自扔到了裴耽面前,“啪嗒”一声,惊得众人都是一跳。
裴耽将那奏折的封印拆开,是御史台的弹劾文书,说几个地方上的小吏相互勾结,预备要买通今年春闱的主考。这本是一桩小事,但那几个小吏姓裴,御史台就不得不上呈天听。
小野兔从他的怀里挣出一个小脑袋,被裴耽按了下去。
他将奏疏重新封好,离席下跪,“臣为两位不知深浅的堂兄请罪。科考舞弊绝非小事,请陛下彻查此案,还天下举子以公道。”
李奉韬看他义正辞严,忍不住冷嗤一声。
这状元郎果真固执。手里只有一封死人的遗书,还以为可以护住全家一辈子么?
“该查的自然会彻查。”李奉韬笑道,“裴相不若也好好思索思索,欲治其国,先齐其家的道理。”
第42章
圣人放裴耽走了。
天已近午,裴耽与仆从们到了一处水塘边,简单吃了些干粮。仆人笑话裴耽怀里这只不懂得逃跑的傻兔子,兔子却好像能听懂人话,将脑袋都藏了起来。裴耽只得拍了拍它。
郎主心情不好,下人们也能看出来,都不多打扰。午后裴耽便自寻了一块枯草地,望天仰躺着,小野兔又从他衣兜里鬼鬼祟祟地探出了头。
它伸舌头软软地舔了舔裴耽的下巴。
裴耽皱了皱眉,瞪住它:“你什么意思?”
小野兔不仅舔他,还拿湿漉漉的鼻尖蹭他的脖子。
裴耽觉得真可笑,活了二十五年,却要一只小畜生来安慰自己。两手架住傻兔子的两只前脚,将他举在半空,严肃地道:“你同情我?”
小野兔未受伤的那只后脚往后直蹬,大脚掌“啪嗒”打过他的胸膛,挑衅一般。
裴耽:……
小野兔的皮毛虽然颜色很土,但胜在油光水滑,他薅着薅着,忽想起方才小亭下的那只母兔子。似乎也是灰色的。
他冷不丁盯住了手中的小野兔,目光阴晴不定,片刻,又松弛下来,笑自己莫名其妙。
世上总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何况就算那死掉的当真是小畜生的母亲,又怎样呢?
他笑着问小野兔:“会背麟之趾吗?”
小野兔懒洋洋看了他一眼,好像觉得他是个傻子。
裴耽慢慢坐起身,兔子两只前脚搭在他屈起的膝盖上,脚爪呲啦呲啦地抓挠甲衣下摆的刺绣。他扯了扯嘴角,凶巴巴又道:“爪子收起来!”
兔子不听,心不在焉地往别处看。
裴耽想,原来色厉内荏的人是他自己。
就在这时,附近的仆人尖叫了一声:“郎主——!”裴耽还未及反应,头顶半空中竟有一只苍黑色的角鹰飞速俯冲而下,羽翼搅动一林的风,将裴耽狠狠拍倒在地!继而双爪成抓,捞起那只小野兔,便猛一振翅直上云霄!
裴耽半身被那苍鹰拍击到后头的岩石上,脑后一阵剧痛,但他顾不得这许多,当即撮唇唤马,一声狠狠的“驾”!便追着那苍鹰往山中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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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深处,道如羊肠,冷风肆虐,像无数把刀子往他脸上割过。裴耽所骑的乃是北军战马,剽悍绝伦,山石溪涧间纵跃如意,他死死握紧缰绳,目光则一错也不错地盯着天上那一个盘旋的黑影。
当那苍鹰压低了飞行时,他终于觑准一个时机,令马儿步伐慢下来,自己弯弓搭箭,抬臂向空中瞄准——
铁箭倏地破空射出,似乎钉入苍鹰的翅膀,那鹰吃痛地长啸一声,蓦地又向上直飞,利爪一松,那野兔便从林间坠落下来。
裴耽一惊,纵马已来不及,自己下马滚过草地,正好将野兔接住。
草地上遍布碎石积雪,他的后脑又不知磕碰到什么地方,发起痛来。但低下头,小野兔似乎也摔晕了,双眼紧闭,四条腿耷拉着歪躺在他胸前,而包扎过的那一条伤腿又渗出血来。
他突然一阵迷茫。自己这是在做什么?为了一只无情无义的小畜生,险些连命都不要了。
他抱着野兔踉踉跄跄站起。环顾四周,已没有任何能辨识的熟悉之物,也听不见任何属于人的声音。山上天黑得早,他以为自己不过是策马狂奔了一小会儿,却不料日影已然西斜,将山林间的残雪都照出瑟瑟的金色,偶尔有鸟雀飞过,抖落一阵干枯的冷风。
“害人不浅。”他对着小野兔骂道。
野兔却心安理得地躺进他怀里,他手忙脚乱拎它出来,“有血啊小畜生!”先给它重新包扎了,再去牵马。
东西南北的树林似乎没有很大区别,但仔细再看,北面地势更低,积雪也更少一些。想到行宫在绣岭之北,一直往北走总没有错,裴耽再次上马。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斜阳已有一半入了西山,眼下山林间似乎飘起了雾气。
他熟悉这雾气,自家大宅的后院里也有一处小小的温泉池子,因水温高,自然云雾朦胧。这或许也是禁苑中不知何处的野温泉,在温泉附近过夜总比冷山上舒适一些。
又走了半刻光景,雾气愈盛,温热的水汽濛濛扑面,几乎要在空中凝出水流。他有些饿了,晕头转向地下了马放马儿去吃草,自己摸索着朝那温泉的方向走,耳边却掠过尖厉的猿啼,太阳骤然地掉下了深谷,天地暗灭下来。
小野兔在他怀里啾啾叫了两声。
被他抓住的时候叫得跟鬼一般,此刻却变成依人的小鸟儿了,真是见风使舵。
但有了这只傻兔子的陪伴,自己到底也减了几分孤独。他摸了摸兔子黑色的耳尖,脚步越走越沉重,像有无数金星在绕着他转。
是饿晕了吗?太可笑了。他又转身欲回到马儿身边去歇息。可是这一来一回地走着仿似鬼打墙,暗夜山林,云遮雾罩,他头痛起来,连带身上都发冷,看不清脚下的路,却突然仰面倒了下去。
眼前慢慢地洇出一片血迹,立刻又被无数金戈铁马践踏过去。
有一个人在鲜血中向他回望。
他却喊不出声。
*
行宫左近开凿好的温泉有一十六所,皆为贵人所用,奉冰不愿意去,便跟着民间的老人们沿着山脉找寻野泉。老人们能活到八十岁往上,个个都精神矍铄,说是找温泉,还不如说是爬山,走了大半个下午,奉冰这个年轻人竟先累着了。
他让老人们先走,自己喝了水、吃了干粮,休息一会儿再起身时,却发现自己找不着路。
他懵然“往回”走,走了大半晌,又察觉似乎并不是回去的路,虽然太阳在西边,但他却不知行宫应当在哪一边。或许是他误打误撞的运气,到太阳落山后,不远处升起来袅袅水雾,他想起老人们说的话,知道是温泉所在,不由得精神一振,朝那边大步走去。
山林里黑黢黢的,只有残雪反射出一些浅淡的光。忽而他听见一声马嘶,开心极了,连忙奔上,却只见到一匹毛色黑亮的战马,正低下脖子,大脑袋不住地拱着地上一个昏迷的人。
似乎没有别人了,对面也是像他一样迷路的傻子。
奉冰不免懊丧地叹口气。走上前,蹲下身,想唤醒那人,却在看清那人的脸时呆住。
一只野兔子突然从不知何处钻了出来,恶狠狠地一口咬住了他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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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标题取自李商隐《河内诗二首·其二》:“低楼小径城南道,犹自金鞍对芳草。”
第43章 子兴视夜
奉冰原已经起身想走——他一站起来,这只小野兔却整个挂在了他的衣袖上,龇牙咬得死紧,他扔也不是捡也不是,只能又乖乖蹲回去。
野兔也拱到裴耽的脑袋边,鼻尖在裴耽发间不停耸动。奉冰低声唤道:“裴相?”
没有反应。
“裴耽?裴允望?!”奉冰的声音抬高了。
裴耽的表情微微一动,但双目仍然紧闭,好像深陷在什么泥淖之中,徒劳地挣扎。奉冰探了探他的鼻息,猜测是摔着哪儿导致的昏迷,伸手到他腋下小心扶起他的上半身,倚靠在近旁树下。自己去马匹身上翻了半天,只找到一只水囊。
他咬掉水囊的软木塞,轻轻托起裴耽的头,想给他灌点儿水,水囊的豁口轻碰,裴耽的嘴唇却始终是紧闭。他不客气地自己先喝了几大口,又对裴耽道:“真的不要?”
裴耽并未给他回答。
他到底是怎么摔的,竟能摔成这样?若只是磕磕碰碰,那大约昏睡一会儿就能醒来,奉冰原不十分担心。他扫视裴耽身周,并没有尖锐的砂石,但忽然却在积雪中看到一滩血迹。
暗夜山林,极淡的月光底下,那一滩血迹赫然已化成紫色。
奉冰的心猝然停跳了一瞬。
他回头看裴耽。
青年的双眼紧闭,面色惨白,一身戎装虽凌乱但不算脏,铁黑色掩盖了其下所有可能的伤口。奉冰跪坐下来,先伸手到他腰侧,盯着他的脸,缓慢解开了那甲衣的系带。
铠甲颇为沉重,剥落下来费了奉冰不少力气,内里是一件青黑色的夹袍,奉冰将手放在了那刺绣的交领上,又往后,摸索到裴耽的脖颈。
他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裴耽的后颈竟满是干涸粘连的血。
奉冰只觉自己的五指都要被粘住了。他不得不将裴耽揽到自己身上,抱紧了他,再沿着血迹,捋过裴耽松乱的发髻往上摸——
在裴耽的后脑,竟有一块十分突兀的伤疤。不知是何时那伤疤裂开,流了不少的血,但此刻已止住。
奉冰的心不断地下坠,仿佛有一个无风的深渊,他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可是五感却又格外地灵敏起来,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指尖触碰到的血迹上。
就在这一刻,裴耽在他怀中沉重地喘了一声,喃喃了两个字,气息又微弱下去。
他好像在叫四哥。
“四”,是齿关里咬住的脆弱,“哥”,是突然停滞的哽咽。
奉冰一言不发,连呼吸都似无声。将裴耽小心地放回去,自己撕下里衣的衣襟,为裴耽撩开长发,一点一点地处理伤口里的脏污。
夜色里很难视物,只靠着积雪反射的月光,他拼命地睁大眼睛,每一触碰,都担心要弄疼了裴耽。裴耽偶尔确实会皱起眉头,但又同时咬紧牙关,有冷汗从他的额头流下。
奉冰的手很稳,却终于颤抖着声音开口:“忍住。”
待到清理完毕,他仍然大气都不敢出,拿衣料给他缠着脑袋包扎两圈,也不敢绑得太紧。裴耽昏倒的地方不甚干净,又挡不住风,奉冰环顾四周,发现山石堆里有一个凹陷进去的洞穴,便想将裴耽先拖过去。
他转过身,将裴耽的双臂都搭在自己肩膀,再一用力,站了起来,虽然略微摇晃,但到底将裴耽背起。
静谧之中,他的脚步踩碎积雪,底下层叠的枯枝败叶发出脆裂的轻响。裴耽的呼吸沿着他的发丝流淌。但感受到这呼吸,他慢慢放了心,微微侧首,嘴唇便贴近裴耽的脸颊。他能看见裴耽长长的睫毛,但不及细看便又立刻移开目光。
也不过是几步路远,他将裴耽放下来,这凹陷之处果然比别处都温暖安静许多,里头似乎还可容一人横躺。那只瘸腿的小野兔一直跟随着他的脚步,此刻又扑入裴耽的怀抱,把奉冰吓了一跳。稍稍放松一些,感受到夜间的寒气,他咳嗽了几声,从怀中掏出春时给他备好的润肺丸,嚼碎咽了,又看向裴耽。
裴耽好像仍然很痛苦,但他也没有更多法子了。
隔着黑暗的虚空,奉冰抬起手来,被血污过的手指轻轻描他的轮廓。眉骨很深,鬓角整齐——是个胸怀城府的男人;但嘴唇却微微上翘——又像个等人喂食的孩子。奉冰为自己的联想而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他想若能寻一些干草来铺成草垫,或许还可以让裴耽伸展开来睡一夜,正要再出去时,却听见一阵急促的马嘶。
他一怔,立刻出洞来——
裴耽的那匹马竟突然挣脱了拴在树上的绳索,往外撒蹄狂奔而去!不过是一瞬之间,“嘚嘚”的马蹄声已渐渐渺远,与深山老林、野泉枯雪混在了一处,成为不可捉摸的背景。
奉冰蓦然间腿软地瘫坐下来,整个人下意识地挡在了洞口。
他看见,在他左侧方约莫数丈远处的草丛之中,缓缓地,现出了一只白额大虎冷傲的身形。
第44章
夜幕之下,那老虎身姿修长,蛰伏在草丛中足有丈许,宛如一座静默呼吸的山峰。下巴警惕地微抬,胡须翕张,双眼中闪烁一条细而尖锐的金线,审视地盯紧了奉冰。
奉冰一动也不动地直面着它。
他在牢州曾听闻过如何对付老虎。跑,当然是第一要义,在老虎尚未发现自己时,跑得越快越远越好;但若是被发现了,那就不能转身低头现出空门,要面对着它不断后退——然后再伺机逃跑。
但奉冰已经退无可退,他的身后是撞坏了脑袋昏迷不醒的裴耽,和一只瘸腿的野兔子。
马匹已经不见,他记得裴耽的马鞍边有铁箭,万不得已之时,原可以用来自卫;裴耽身上有没有兵刃,他倒不曾查看过。此刻再查看也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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