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了大半个月,但他到底是醒了。神智、记忆、才华,一样都未缺失,机敏得好像从未受过伤。
孙宾看到那伤疤,往往不仅感叹钟大夫的医术高超,也感叹裴相的吉人天相。
其他贵人们在群山之间挥汗驰骋,裴耽倒舒服,捧一册书趴在床上,由着吴伯给他捶腿揉肩。孙宾开了药方过来,吴伯拿去煎药,裴耽才抬了抬眼睛看他。
孙宾叹口气,“最要紧的还是不可受了风寒。”
裴耽“嗯哼”一声。
孙宾却仍不走,踌躇良久,直到裴耽都觉不适应了,他才慢吞吞开口:“裴相过去,往牢州送的药材与药方,是不是……被人截下了?”
裴耽一顿,放下了书。
“是下官愚钝,多此一问。”孙宾低声,“一个月前下官奉旨给李郎君诊脉,察觉到他似乎并未用过下官开的药方,也可能从未见过尚药局的药。”
此事裴耽已有预料。当奉冰初到长安,自己去寻他,碰了一鼻子灰,便已感到奇怪。后来他想,连一封贺年的信且寄不到,那药材与药方,可能也都遗失了吧。
但若果然如此,为何自己与牢州方面的文牍,仍一如往常?自己拜托岭南节度、牢州刺史关照奉冰,对方始终应承得很好,直到今上即位,将他们撤换。
若是李奉韬拦截了这些东西,恐怕他不会忍到今日,也不会允许奉冰在诸多关照之下活得安稳。
裴耽的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但不敢相信,眼前一时似蒙了灰,沉暗下来。他想起点了千万盏膏烛的清思殿,法门寺的上百僧人们跪在外殿唱经,模糊的呢喃声直绕殿梁。再往里走,紫绳重帘深处,御榻上一夜枯槁的老人,满头飘萧的白发下是一双死水般的眼睛。
他沉沉的叹息里都是无力的空虚。他曾一字字、挣扎地对裴耽说,裴郎君,朕心有愧,悔之已晚。
*
孙宾还在等着裴耽的回应。
实则他没什么可回应的,没必要将孙太医也拖进浑水里来。于是只摆摆手,“四千五百里,道路崎岖,送不到也属寻常。”
吴致恒捧药碗进来时,孙宾正好告退。
掀开帐帘,裴耽正枕着书打盹儿,闻见药味,耸了耸鼻子。吴致恒慢悠悠道:“您昨日不在,圣人进山打猎遇上了老虎,袁公公英勇救驾,圣人感佩得紧,当场给他升了宣徽使。相应地,把孟公公挪去做神策中尉了。”
裴耽莫名一笑,“这山里老虎真多。”
吴致恒一听便紧张,“您真遇上了?”他还以为郎主同外人说大话。
裴耽淡淡地笑。
吴致恒见他乌青的眼圈,凌乱的鬓发,莫测高深的笑容,真怀疑他是受了新伤脑子将坏。小心翼翼地道:“我看您遇上的,不仅有老虎吧?”
裴耽却道:“圣人升袁久林是假,升孟朝恩才是真。”懒散地睁开眼,眼中冷光盯着吴伯,“他早就想换神策中尉。”
吴伯不由得忧心,“那孟朝恩掌了神策军……”
“孟公公,”裴耽缓慢地念着,又嗤笑,“他胆子小,没什么主张,只是对圣人忠心罢了。圣人最近,恐怕还会有动作。”
说完,他就将大被一掀,盖住脑袋,意思是拒绝再谈。那被子里却忽然诡异地蠕动一下,裴耽在里头闷闷地叫了一声,一只野兔踩着他的脑袋跳了出来。吴致恒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它,无奈道:“我给它寻个笼子吧。”
“小畜生,要什么笼子。”裴耽摸着自己的脑袋,怒道,“扔掉!”
第49章 红楼隔雨
圣人围猎了两日,骊山附近下起了小雨。
寒冬冷雨最是磨人,比大雪封山还要难受,雨脚湿漉漉地将万物都染透,小虫子一般往人的衣发里钻。围猎结束,圣人也失了兴致,正月十二日便摆驾回銮。
奉冰对贵人们围猎的结果不感兴趣,只隐约听闻裴相病了,因此一只猎物都没能打到,排在最末,还要课以罚金。回到长安,他便将这事情同春时说了。
春时的伤已经好了许多,自己将小宅里里外外都洒扫了一过,迎接郎主归来。闻言,春时也笑得开怀,“裴相真的在帐篷里躺了两天?”
“真的。”奉冰振振有词,“据太医说,他脑子疼,肩膀疼,腿脚疼。要我说,他真的二十五岁吗?比那些八旬老人还不如。”
却忘了是谁爬个山都喘气,被八旬老人们撂下的。
春时止住了笑,有些怪异地看着奉冰。奉冰以这样揶揄轻松的语气谈起裴耽,实在太过少见,过半晌,春时却又不甘心地道:“裴相的骑射厉害着呢,想必只是藏锋罢了——说不定他贵人事多,还要在山上办要紧公务呢?”
奉冰挑挑眉,还要反驳,却听外间有人报说,牢州的使君大人们来求见郎君了。
奉冰一呆。
*
牢州来的队伍,虽失了领头的朝集使向崇,但到底是将一整套入贡流程都走完。元会觐见,贡物入库,计帐上缴,到今虽才正月十二,但因牢州地处遥远,他们不敢耽搁,比其他队伍都要离去得早一些。
然而在离去之前,他们却决定先来向李奉冰告别。
队中品阶最高的那一位县令,奉冰记得姓韩。两人在花厅上拱手,各自入座,奉冰命春时拿出了好茶。
韩县令抿了一口,放下茶碗,忧心忡忡地望向厅外的雨帘,低声道:“入京这一个多月,我们对李郎多有不周之处,还望李郎海涵。”
其实何止不周,一个多月,两方几乎是不闻不问。奉冰侧身而坐,微笑道:“韩令言重了,我们只是各有职司。”
韩县令道:“如今我们要走了,有些事情,还是不得不亲自与李郎说一声。”
奉冰道:“韩令请讲。”
“今上继位后,撤换了岭南节度使与牢州刺史,李郎应当知晓。”韩县令道,“之前的几位主官,其实……都与裴相,走得很近。”
奉冰一怔。他困惑地道:“这与裴相有什么干系?”
韩县令看他一眼,反而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想了半天,又委婉地道:“牢州虽僻处边陲,但遇有王命,绝不敢不尽心遵奉。”
王命。奉冰沉默下来,仔细地吟味对方的话。
“李郎在牢州的吃穿用度,下官们始终操心牵挂,只是事涉机密,不能让李郎知晓而已。今上继位,虽然撤换了上头的人,但又下圣旨让您回京觐见,我们还以为,或许今上也是疼您的,想给您……平反,所以……”
点点滴滴的雨跌在房梁檐角,又掉在阶前水沟,激起一阵清雾。
“我们按过往的吩咐照应您,却没料到,向崇向使君,竟为此而死了。”
*
奉冰闭眼,在脑海里捋了捋思绪,才开口:“韩令的意思是,牢州方面因为我招惹了圣人不快,所以才导致向使君惨死?”
韩县令捧着茶碗,默默不言。
好一招敲山震虎。奉冰想,自己初至邸舍便遭冯乘盘问,其他人也没有好脸色,兴许也都是看出了圣人的意思,唯有自己蒙在鼓里罢了。捱了半晌沉默,他面无表情地又道:“奉冰戴罪之身,本不应当牵连这么多人。今日韩令特来告知我这些,不怕自己引火烧身?那奉冰又要愧疚了。”
韩县令喝了一口茶,叹息。“我们也都是职任所迫,不敢说什么高风亮节。但李郎是与我们一同到京的,今日我们总还是要向李郎问一句,愿不愿意和我们一同回去?”
奉冰吃了一惊,手指被茶碗烫了一下又缩回,一阵冷风钻入喉咙,竟尔咳嗽起来。
春时连忙给他顺气喂茶,他自觉难堪,将春时拂开了。他完全没料到牢州的人们仍愿意带他回去——应当说,在长安不过一个多月,他已经感觉自己无法回去了。
韩县令道:“牢州虽然艰苦一些,到底在五服之内,开化之地。只要李郎有心,我们带您回去,您可以想法子逃避世事,将长安的一切都抛下,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不是吗?”
韩县令面容透出比年龄更甚的苍老,语气是谆谆的规劝。可是他越说,奉冰只越难堪,因为自己的确是这样想过的。全被戳破了,才发现只是一个个纷纭的泡影。
“……我已没有这一条出路了。”他轻声。
韩县令道:“您好好想一想。牢州僻远荒凉,山高水长,过了此刻,怕日后您便再没有机会回去。”
奉冰却不愿想。他深知自己只要想了,便很可能又生出软弱,五岭的浩荡长风都会成为他逃避的借口。可是他不能走。
为什么不能走,他却也不愿细想。
他站起身来,向韩县令行礼,感谢他的好意。韩县令放下茶碗,回礼时,又叹了口气。
“下官原料到不会太容易。”他仍然道,“但今年我们一走,圣人便不会再——”
“这是不是,”奉冰却突然抬头,“是不是裴相的意思?”
韩县令蓦地哑然。
“果然是。”奉冰在堂上走了几步,有些焦躁。他想起来了,袁久林说过的。
——“裴相理解您,他会想法子让您走的。”
廉纤的小雨飞飘进来,沾上他的衣角,拽着他的足履。为了忍住咬手指的冲动,他不得不拉衣袖遮住手。他也不能在韩县令面前发脾气,对方都是承奉宰相之命,一片好心而已。他思来想去,宛如闷在雨中的无头苍蝇,最后只是生硬地道:“我不走。”
他的语气,仿佛不是面对韩县令在说话,而是面对着一个他假想出来的、可恶的裴耽。
第50章
确如传言所说,圣人围猎了几天,裴耽就养了几天的伤。无人的时候他将自己关入内室忙碌,一有大臣来探望了,他便躺回床上哼哼唧唧,叫人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这样虽然得不到狩猎的彩头,但行宫的温泉倒伺候得他舒舒服服。
十二日,銮驾回朝,圣旨发下,称裴相为国家劬劳以致身体抱恙,朕心甚是担忧,请裴相静心疗养,不必急于回署理事。
圣旨说了一通关怀伤感的话,然而官场中人都能嗅出一些风向。识相的人得了它,便应当自发请告,捐出头上的官帽,否则后头恐还会跟着雷霆骤雨。裴耽接旨回宅,先是往太原府一纸家书,要将二叔一家人全都叫来质问,几位族长叔公若不嫌车马劳顿,最好也都来一趟。但他对自己能否使唤得动族中人,时至今日,却也已经不甚确定。
做完这些,他又冒着小雨,去了一趟大理寺。
尚书令傅沅给陈璆定了干犯天命的大罪,陈璆关押的地点也就换到了这里,只待秋季问斩。
大理寺卿给裴耽撑伞,走过雨水丰沛的庭院,鞋底都湿透了一层。进入寺内监牢,因地势较低,雨水皆沿着台阶往下倒灌,大理寺卿当即发了脾气,要叫来小吏打扫,裴耽挥手说算了。自己提着衣裾拾阶而下,然而再如何小心翼翼,还是踩了一靴子的水。
他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但不好发作,只是暗自咬牙。
陈璆关在最里头的一间,走到铁栅前时,雨声已近乎消逝。
不过是十日不见,狱中的陈璆,已是一身邋遢,面污发乱,眼里褪去了咄咄逼人的光,整个人瑟缩在斗室一角,面墙发抖。狱吏拿锁链敲了敲铁栅,他便陡地惊醒一般转头而望。
看清了裴耽,他的瞳孔先是睁大了,而后又渐渐地缩回。
狱吏给裴耽开了门。裴耽闻见里头一团臭气,皱了皱眉,也不进去,就在门口冷冷道:“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要不要?”
陈璆含糊地咕哝半天,最后,“呸”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
裴耽的眉头锁得更紧,眉心一跳一跳,“我只问你,剑南道贡使冯乘,明明是在来京途中丢失贡物,为什么到了长安却要诬陷李奉冰?你若有线索,我还可考虑向圣人上奏,饶你一命。”
“线索?”陈璆冷笑,“你找我要线索?”
裴耽微微眯了眼睛,冷漠地看着他。
“冯乘没有说吗?啊,我知道了,冯乘的供辞直接上报天子,未经你裴相的手,所以你不放心。”陈璆拍手笑道,“你来找我,是想套我的话!天子不相信你,你却偏要知道!”
裴耽冷冷地道:“命是你自己的,你想清楚,不要不识好歹。”
“不必想了,这没什么好隐瞒的。”陈璆仍是无顾忌地笑,“是我,我告诉了冯乘。”
裴耽蓦地抓住了铁栅,五指用力露出青白指节,指甲几乎嵌入铁锈,“你告诉他?你为何会知道?”
“这话问得奇怪。我为何会知道,自然是李奉冰自己说的。”陈璆想到了李奉冰当时的面容和声音,便连自己的表情都柔和地收敛起来,“他说他过去也有蜀锦,还是石榴红的呢。”
雨的声音好像蓦然间击破了屋顶,淅淅沥沥全摔在裴耽的头颅。他的手僵硬地放开,他想起来了。
奉冰刚到长安、随陈璆去东市,他曾经远远地跟在后头,见他们进了一家绸缎庄又出来,而后,他便听见奉冰说自己在牢州有女眷。
他不知道他们在店铺内,还发生过这样的对话,他若是早些知道……或许早就能破了冯乘的这一桩案子。
初见陈璆时便已积攒胸中的怒气此刻正在四肢百骸胡乱奔走,伴随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陈璆挑衅地盯住他,又嗤笑。
“我就去同冯乘计议此事,我说,您看他是会裁长衫呢,还是裁小裙?我料想是一条小裙,毕竟李郎君姿容秀丽,不能亏待了那一副腰肢——后来李奉冰还与我说,那曾是你们的‘闺房之乐’,我真想瞧上一瞧——”
裴耽毫无预兆地一拳砸了上去,陈璆连惨叫都不及发出便往后跌倒在地,而裴耽再也顾不上任何脏乱,竟在这牢狱之中,和陈璆扭打了起来!
壁火不断地晃动,在眼中碎裂,爆炸,锁链粗哑地拖拽,墙壁斑驳地流血,所有闷拳重脚的声音在裴耽心头拓出千百倍的回响,心腔都要被撑开,胸膛都要崩裂,可这所有的痛苦,却都像落在空中,落在水里,接不住,于是只有下沉,再下沉,没有水花,也看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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