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耽不答。他已经拆开了那一包小银针,取出一根在烛火上烧灼,香雾沉沉,他的模样像个把持他性命的恶魔头子。
奉冰终于觉得僵持也没有什么趣味,将手掌放上来。那一个水泡竟然变大了些,或许因为总在摩擦,四周隐隐地发红。裴耽握住他的手,银针准确地将水泡挑破。
只是一瞬间事,奉冰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疼痛,裴耽已在上面抹开清凉的药膏。烛火的映照之下,裴耽低着头,好像令他那一双眼睫毛显得更长,阴影扑簌簌地遮住他的表情。
奉冰恍惚想起来,裴耽虽然自己不打理,但其实是很懂得照顾人的。他们在一起的那三年,自己凡有个头疼脑热、腰酸腿软,裴耽总是比大内的公公还体贴,拿过状元的少年郎,连背医书都要与他比,显得这体贴好像是用好胜心包裹起来。
其实就算在十王宅中,何处摆着何种药奁、收着何种草药,也都是裴耽比他更清楚。
奉冰轻声:“多谢。”
裴耽那眼睫毛便扑扇了扇,他慢吞吞地道:“做宰相和做大夫,道理一样,都是理阴阳,顺四时,中和万物。”
奉冰亦淡淡一笑,似乎气氛终于因这句无聊笑话而缓和了些许,然而裴耽却没有笑。奉冰忽然察觉到,五年过去,比之曾经的裴状元,如今的裴相更像一个晦暗而危险的影子。他一旦试图深究,便仿佛靠近一座深渊,渊底的风都在拉拽他的双足。
他感觉他们离得太近了。甚至想缩回手时,裴耽开了口。
“四哥。”裴耽道,“你在牢州,也时常受伤吧?”
四周俱安静下来。
裴耽抓握着他的手在轻微地颤抖,奉冰反而强作轻松地吐出一口气,抽出手,撑着桌案站起,还拍了拍腿,“雨小些了,我送你回去。”
裴耽却不起身,只是抬头看他。
“四哥,”裴耽的语调宛如雨中绷直的线,“我也是你的伤疤吗?”
第53章
奉冰惘然。
这句话,到底是明知故问,还是欲擒故纵?
五年,他纵然虚弱、纵然孤独,但到底是熬过来;他本料想往后的日子,也将始终如此地熬下去。旧的波澜好不容易才止息,深夜的无穷的寂静中,他本不愿意谈这种容易陷落的话题。
毫无益处。
也不过是一段短暂的沉默,裴耽却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他的手放开,匆促地转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问……”
“你总是在说对不起。”奉冰却打断了他。裴耽的影子晃了一晃。
奉冰叹口气,重在裴耽面前蹲下来,看着他的模样,无奈。自己方才怎么会把他当成恶魔头子,他此刻看起来又像一只没断奶的小狗,仿佛自己若抛下他了,便是什么滔天的罪过。
“我想,人……不可以把自己比作一块伤疤。”奉冰揉了揉太阳穴,一边努力寻找着措辞,“或许我也要道歉,元会那一夜,我心情激动……说的话,太过了。”
他很平静,还带有些微疲倦,终于说出这句话,却仿佛一种道别。
在元会那一夜,风雪迫人,好像一切痛苦都亟需一个掷地有声的判决。可是当真判决过后,却发现这并不是结束,生命仍然漫长地延展着,带着沉默永存的眷恋和酸楚。
他想自己与裴耽到底也并非不共戴天的仇人,甚至,他愿意承认,自己曾受到裴耽的照料和保护,自己是感谢他的。可是接下来,他们还能如何呢?
“裴耽。”他的声音愈来愈轻,轻得宛如在颤抖,“我们都……向前走吧。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过去的事……便忘了吧。”
裴耽听懂了他的话,但却宁愿自己没有听懂。
啊。他想。四哥当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四哥为什么要道歉?他知不知道男人会得陇望蜀,知不知道自己在他的呼吸里煎熬?
裴耽的心里有许多种沉重的爱。也许是从他失去父母的年幼时节便已种下,盘根错节,令他看这人世间的眼神都浑浊深暗。他一直努力按抑着,他害怕若奉冰知道了他的爱这样沉重,就会远避开他。
这五年来,他时常夜半失眠,辗转反侧地总是会想,想四哥在牢州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苦,会不会受人欺侮。到奉冰完好无缺地回京后,这些焦虑和愧疚却并没有消散,反而增添了新的内容——他想为什么下诏狱的人不是自己,为什么自己还不去死?
太沉重了,他的心难以负荷,气喘吁吁,几近僵仆。像行走在沙漠里的兽,再也看不见生机了,却偏有一泓湖水的影子要在他面前招摇。
那湖水是残忍的。还对他说,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他不忘,他偏不忘。
他不能向前走,如果四哥不与他同路,他宁愿在歧路口上等到死。
奉冰许久未得到他的回答,低头瞧他,眼角还染着微红。裴耽却突然直起身子,兀地吻住了奉冰的唇。
*
灯火刹时摇晃起来,奉冰往后跌出半步,裴耽立刻扶住了他。
奉冰下意识挣扎,接吻对他来说已是极其陌生的事,可是裴耽扣着他的后颈,掌心既温热又强硬,令奉冰动弹不得。他没有闭眼,于是清晰地看见裴耽的表情那么生硬,连颤动的眼睫都静止住——但他的嘴唇却那么软。
奉冰甚至不知该如何反应,伸手去推裴耽,却被裴耽另一只手握住,五指都插入他的指缝,缓缓带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胸膛。
奉冰不得不将手指都蜷曲起来,握成一个小拳头,抵抗裴耽的五指和心跳。裴耽衔着他的唇,在他呼吸间低唤:“四哥。”
他悄然伸出舌尖,舔吮、描摹奉冰的唇,一点点地,像在啄食那唇上的温度。
啊,他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奉冰想。他当真只是来讨食儿。
奉冰有些迷茫,但感受到裴耽的哀恳,仿佛推拒他是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渐渐只能放松。亦或许是因为裴耽的那只手——它慢慢地抚过奉冰后颈的要害处,轻而又轻,悄悄地擦过了肌肤上细小的绒毛,连衣领都保卫地竖起,好像要抵挡它,但抵挡不住,它伸了进去——
奉冰蓦然压低眉毛,呻吟了一声,看不出是舒适还是刺激。衣领之下仍有一层里衣,但那衣料纤毫分明地贴着奉冰的肌肤,柔软地任对方揉搓。裴耽突然感到不可思议,这一具身体曾与自己同床共枕三年,这一个人曾被自己珍而重之地放在心上,可是自己此刻极清楚,自己的手绝不应再往下抚摸了。
他克制住了动作,却在吻上更加用了力气,好像要从奉冰的齿缝间夺回自己。可奉冰自觉没有什么可给予裴耽的,自己曾经有过的一切,明明都早已奉献过。
是啊,自己甚至那么明白地说过,“再也不会有人,比曾经的那个我更爱你”。
爱一个人,不啻于开天辟地。重新去爱一个人,却不啻于末世宣法。
“你在想什么?”裴耽颇懊恼地低声说着,牙齿往奉冰柔软的嘴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蓦然间狂风刮入,将门口的小灯哗地吹熄,花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奉冰大吃一惊,礼尚往来地咬回去,但听裴耽一声闷哼,奉冰自己先跳开半尺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摸着黑去踹他,低声怒骂:“你怎么咬人呢!”
裴耽没有争辩,默默地承受了。
只是刹那间事。
血液重新开始涌流,苍白的脸都变得通红,只侥幸房栊黑漆漆的,谁也看不见谁。裴耽去寻新的膏烛,奉冰则抱着双臂匆匆走到门边廊下,恨不得让冷风将全身都吹冻住。
所有往昔的亲密记忆刹时全如潮水涌来,他想起自己曾经是很喜欢与裴耽接吻的。
方才的吻,似乎也与过去一模一样,安静得令他急躁,缠绵得令他委屈。似乎自己下定决心费尽力气说出的和解的话,对裴耽都不过风吹马耳,根本不起效用。向前走不好吗?彼此的人生都还有那么长、那么长。
裴耽重又点亮了烛火,望着奉冰的背影。
“你……”他略一停顿,嗓音干涩,“你若不喜欢,我便不再如此。”
奉冰回身看他,眼神里多少有点赌气意味。灯影寥寥,裴耽的膝前衣襟上还留着奉冰的鞋印,问话的模样又像变回了那一只孤独的落水狗。奉冰心又软下来,想这个男人莫非在玩什么把戏不成?低着头往回走,正欲开口,却听见春时的声音:“郎主?方才怎么灯灭啦?”
原来春时正在后室,要往这座花厅走来。奉冰脸色一变,想说的话全忘记,连动作都僵了僵,结果是伸出手去匆匆给裴耽掸了掸鞋印,小声斥道:“别叫人看见这副样子。”一边抬高声音道:“春时,拿伞来。”
春时将伞拿来,便见奉冰与裴耽相隔半尺,各自拘谨地站着。奉冰接过伞,送裴耽往外走,沿着抄手游廊走到尽头,再穿过一扇月洞门,便是小宅的后花园。园中小径两旁的梅花,经了好几夜的风吹雨打,却全都摔落成泥,枝桠上光秃秃地淋漓着雨水。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
“这把伞,”裴耽低声,“我先腆颜一借。”
“嗯。”奉冰抿唇。
裴耽淡淡一笑,说了声多谢,又说了声告辞,礼数周全地欠身,又抬头看了他一眼。
奉冰移开了目光,不欲与他对视。
直到裴耽从那后门离开,身影消失,奉冰却还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那风雨中的梅树。
突然他转身,急促道:“回去了。”
“啊——哦。”春时连忙跟上。
冷风冷雨吹拂着,奉冰的肌肤更苍白几分,但春时却注意到他的发髻乱了。桐木的发冠底,像是被拨弄过,几缕发丝垂落下来,袅袅娜娜地缠在那苍白的脖颈。
春时不由得也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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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作者三次元特别不顺,写文也遇到苦恼,今天又修了一上午和一晚上,不知到底行不行。作者其实非常非常没有自信,但是作者又非常非常看重这一篇……呜,多说无益,希望大家快乐看文!
第54章
裴耽回到宅中东暖阁,许久也不出门。夜色已深,吴致恒到门外探看了几回,最后终于忍不住,自去提来一盆新炭,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阁门。
一推开门,里头热得好比蒸笼,吴致恒才想起阁中烧着地龙,连忙将炭盆扔在外边,搓了搓手,躬身问:“郎主……吃过啦?”
一楼没有人,郎主的声音是从二楼的卧房传下来,“吃过了!”
吴致恒回身将门关好,凑到楼梯下,“郎主在哪儿吃的?”
大半晌不得回应,吴致恒的眼睛几乎都要粘在那卧房半掩的门上。老人挠了挠头,攀着扶手上楼,假模假式地去收拾走廊上的书册,归归拢,扫扫尘,便听见后头一声嗤笑。
天顶的琉璃窗透下雨夜后的星光,裴耽站在流光溢彩的画帘边,神情与他刚从大理寺出来时已大不相同。裴耽还笑他:“老家伙,想知道什么呢?”
既然被叫了老家伙,吴致恒便摆出一副颤巍巍的模样:“郎主很高兴啊?”
“还行。”裴耽挑眉,“我要读书,读完睡觉,你自去歇吧。”
吴致恒往他身后望,望见桌案上摆着不少摊开的奏折,地上还叠着几摞从政事堂拿出来的官簿,郎主似乎是在处理公务;然而床边竖着一把软红的伞,些微雨水滴滴答答地沿着伞骨淋下,令吴致恒立刻心疼起地毯。裴耽却又迈出一步,挡住他视线,神色紧张,但声音温和,“你知道的,李郎君要留在长安了。”
“嗯?”吴致恒一怔。
裴耽的表情有几分吴致恒看不懂的晦涩,“我只是做些绸缪罢了,你不必操心那么多。”
吴致恒心想,小畜生,我才不操心。自扶着楼梯又慢慢地走下去,当真去歇息了。
老人本就睡得早,吴致恒在自己的小隔间里吹了灯,不多时便入眠。恍恍惚惚地,好像还梦见了小时候的郎主,顶着个鸟窝般乱糟糟的脑袋,站在秋风里背诗;然而一首诗还没背完,吴致恒忽然被人推了一下。
吴致恒咕哝两声,翻了个身往里睡,那人锲而不舍,又推了推他。
他终于睁开眼睛,从这动作辨别出来不是旁人,“怎么啦?”
裴耽蹲在他床边,一手擎着烛台,一手抱着兔子,吴致恒转身来时,烛光便刺激得他眯住了眼:“郎主还不睡?大半夜的,扮鬼玩呐?”
说扮鬼,倒也没有像裴耽这么脸红的鬼。他眼下的乌青更深了,既疲惫,又忧愁,与白日判若两人;凤眸里亮着零星的光,他小声地对吴伯道:“你起来,帮我想想辙。”
“什么辙?”
“我……我……”裴耽的声音更小,“我今日,与他亲近了。”
吴致恒正扶着腰缓慢坐起身,听见这一句,险些把脖子扭了。
*
裴耽连忙放下烛台,伸臂扶住吴伯。小野兔径自跳出他的怀抱,窝到了吴致恒的被单上,舔了舔自己的脚爪。
“我——”裴耽坐回床边的矮凳,低着头,又挠了挠头发,“我不知道他……我没有忍耐住,我这样真不好,他或许……不愿意的。”
吴致恒坐在床头,道:“怪不得您这样高兴。”
“我?……”裴耽轻声,“我当然高兴的呀。”
一些可能的心猿意马,于他,都如绝处逢生。
吴致恒想,大半夜的,自己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却要来开解这位孤独的小郎主,这本身已是奇闻;然而他家小郎主竟是当朝裴宰相,说出去,谁会信呢?
可是五年了,吴致恒从没有见过郎主如此生动的表情。
那长长的眼睫毛,那僵直的鼻梁,那紧抿的唇,都无一不泄露出主人的情感。眼睫下的清波闪着柔润的光,像是知道了春天将要来临,而暗暗地攒起风花。
吴致恒有些舍不得这样的郎主,以至于想寻些好听的话来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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