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祖宗成法,便是刑不上大夫,位至宰辅,不可能下刑部受审,受审的诏旨也就等同于赐死。裴耽焉有不知,但他却抬起头,甚至笑了一笑。
当着众多宦侍的面,他悠然开口:“草臣死无所惧,但只想斗胆问一声孟公公,我死之后,圣人要的东西公公若找不着,那公公担待得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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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圣旨取自《汉书·翟方进传》汉成帝赐翟方进诏,略有改动。
第57章
孟朝恩抬高音量,夸张地怒哼一声。他将这座宅子都围起来了,掘地三尺,难道还能找不着?若是东西不在这里头,那裴耽连续一日一夜慌里慌张地烧东西,又是为了什么?
可他这一哼,到底暴露出他无甚底气。裴耽膝行上前一步,眸光闪烁,“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但孟公公,您真的愿意臣死吗?臣若死了,您这担子可就重了……万一圣人要的东西,早已被臣付诸劫灰,您说圣人信是不信?”
他的表情诚恳极了,甚至从之前“死无所惧”的神色渐渐转出了一些真正的恐惧,让孟朝恩意识到,原来这就是他的算盘。
这个男人,他是为了保命,所以弄出这么多玄虚门道。
——可是自己,在圣人面前,当真有一顶一的信用吗?若是自己找不着圣人要的遗诏,而裴耽又已死了……那怎么办?
孟朝恩焦躁起来。数日前圣人给了他神策军,但北衙诸将皆剽悍不好相与,他一个无根基的阉人,接管起来并不顺利,为此遭了圣人好几次问话。他必须找到那一份遗诏,否则天子盛怒之下,他都不知会陈尸何处……
就在这时,兵士来报说大火都已扑灭。但裴耽的书实在太多,一时半刻还清点不完,问是否先回宫报讯。
雪风回环,浮云幻变,这座御赐的大宅,已经不属于裴耽。
孟朝恩将圣旨的明黄锦帛攥在手里,突然往裴耽身上一扔,冷笑,“带他去刑部,押下大狱受审!故弄玄虚是吧,我还不信问不出来!”
*
天终于下起了雪。
一乘黑帘黑厢的马车从裴府起行,手足都扣上刑枷的裴耽被兵士押入车中。狂风呼啸,长街上行人寥寥,间杂着隔街的马嘶与靴声,重重叠叠如雪浪,都往上,再往上,堆叠到太极宫那不可向迩的金色脊檐,令那檐上沉重的龙头也渐渐融开了无情的目光,下视人间。
人间永是有好事之人。他们偷偷在街边驻足,或在临街的二楼打开了窗,看这贪生怕死的故宰相竟不肯自尽、亲自赶赴刑部。
议论声悄悄地响起。
“这怎么回事,圣人终于忍不了啦?”
“看见裴府那偌大的烟气没有?据说公公去传旨的时候,裴——裴状元正在放火,妄图烧灭证物!”
“什么意思!他莫非是真的有什么……”
“圣人的旨意,错不了!裴家人作威作福那么久,可也该倒霉了!”
出崇仁坊,再经一个转角,某家店铺的屋檐之下,站立了一个素衣长发的人。
奉冰手中提了一只药包。他今日本只是出来拿药,顺带散散心的。
这一路上,他时常走神,想到明日便是上元节了,再看街上,便处处都是新挂的灯笼。于是他又想到裴耽的那一方书帖,白梅满开,临水照影,像在悠悠然地等候。他心中生出恶趣味,想自己不若将那白梅涂成红的,再送回去,让裴耽猜一猜……
然而半途上,他便遇见了突降的风雪,与刑部的马车。
马车的车厢密不透风,看不见里面的人,但身边的围观百姓却越来越多,议论的声量始终不高,只是渐渐地聚集,像雪中的泥点,越来越急,越来越密,好像这样就可以刺穿那车窗车棚,将车中的人拉出来示众。
店家开张已久,无客人光顾,见奉冰伫立门口发呆,便不豫地拿扫帚扫雪,哗哗、哗哗,残雪滞重地飞起又落下,在他的脚边激起花蕊一般的白雾。奉冰好像眼看就要冻僵了,那僵硬的身躯却突然一转,往长街的另一端走去,越走越快。
狂乱飞舞的雪霰终于逼出了他的咳嗽。他连忙拿巾帕捂住嘴,可是这咳嗽像刀刃刮擦过喉咙,在气管里左右突刺,直入肺腑,鲜血淋漓,激得眼圈都发红像渗出了血。随着咳嗽,他的心也在刀锋上猛烈地跳动起来,几乎要跃出喉咙口,咚咚、咚咚,风雪中听去,是钝钝的、叩门一般的声音。
终于奔回家中,仆婢全都不在,小宅安宁得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坟茔。
他径自走入自己所居的主房,推开内门,看见里面坐着吴伯,便即站住。
连春时的神情都很晦涩。春时先走上前将门关上,一时却也不知如何是好,斟了一杯热茶欲递给奉冰,奉冰却不接。春时便只能焦急地沉默。
吴伯手中亦捧着热茶,水汽濛濛缠绕住他的脸,那模样仿佛瞬间老了二十岁。但眸光到底还带着些破釜沉舟的决绝,扫向了奉冰。他身边的案上放了四函旧书。
“啪嗒。”
奉冰手中的药包跌在地上。
*
“或许我很快便能清闲下来。”
“我孤家寡人一个,死了也不打紧。”
“待到金吾不禁夜,与君随意看灯轮。”
*
“傻话。难道我去找他,同他说,‘我们一起亡命天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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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一章三节,一起看是最好的嗷呜……
第58章 歧路杨朱
奉冰闭了闭眼,镇定心神,到榻上坐下,吴致恒便将那四函书推给他。
“郎主让我送给您的。”他道。
奉冰拆开书函,书是早被禁绝的纬书,辞句既无聊又危言耸听,奉冰一页又一页缓慢地翻过,试图从中拆解裴耽的意思,但脑子已经快要锈住,一旦开始运作,竟还发出吱嘎吱嘎陈旧的疼痛。
吴致恒道:“郎主还读了两句。”
奉冰抬头。
吴致恒回忆:“是什么……不知夏,不知冬,不见父,不见兄……”
“是《易经是类谋》。”奉冰沿着目录寻知这一卷在第三函,打开,便翻到这一页。
“不知夏,不知冬,不见父,不见兄,望之莫莫,视之盲盲……其王可谏者全,不移者亡。”
“对!”吴致恒立刻道,“就是这一句。”
奉冰咬了咬牙。
——“王”是谁?
这长安城里的“王”,已只剩下赵王了。
裴耽曾对他说过:“若真有那一日,遇上危难,你可以去找赵王,他晓得如何做。若没有危难,那你最好便不要插手,置身事外即可。”
奉冰的眼神变幻,他一页又一页地往后翻,可是书上的句子已不再能入他的眼。
找赵王。
是了,赵王在京多年,一定立有根基,裴耽既与圣人不睦,或许便与赵王走得更近。
其王可谏者全,不移者亡。
奉冰翻完了整三卷书,挪开后,却见书函底部还有软软的夹层。他将手指探入,便慢慢抽出一张窄幅的黄帛。
春时蓦地倒抽一口凉气,又立刻捂住了嘴,再看吴伯,后者却好像并不十分惊讶。
除了黄帛边缘暗绣的龙纹,这一张小小帛书,看起来实在是平平无奇。奉冰正要展开,吴伯却按住了他的手,眼神沉沉地道:“这是郎主留给您最后保命用的,您可千万不要……”
奉冰沉默。黄帛一分分从末端展开,他先是认出了自己父亲的玺印与圈红,而后是一行极简短而锋锐的字,每一个字上竟全都盖了郑重的玺印:
“皇帝行事如有不可,可领北衙六卫,行便宜。”
*
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忽而拱了拱他的脚掌。
奉冰低头,却见是那只灰扑扑的小野兔,鼻翼正一耸一耸地往他的裤脚里钻。奉冰将遗诏放回原处,矮身将那小野兔抱起来,那野兔却朝着他龇了龇牙。
奉冰与它在极近的距离里对视,眸中闪过一丝温柔的笑意,仿佛花树上吹来的新雪。
“春时。”他站起身,将小野兔放入春时怀中,又揉了揉它的耳朵,“去给宅中的人手都放个假,就说是上元将至,都回家团圆去。”
春时领命去了。奉冰又看向吴伯,“圣旨查抄裴耽的旧宅旧人,估计您是要上通缉榜的,且在此处呆着吧。”
吴致恒点头应是,但仍不放心,追问:“郎君预备如何做?”
奉冰道:“我去找赵王。”
“——可眼下,还没有到如此——紧迫的时候。”
说出这样的话,吴致恒也觉喉头发涩,但他必得说了,仿佛是裴耽夺了他的喉咙,他必得为裴耽说这一句:“郎主他宁愿自己下狱受刑,也不想您趟进这个浑水,赵王那边,乃至北衙六卫的诸将军,他都早有联络,如今于您最要紧的,是置身事外——”
“我最恨的就是置身事外!”奉冰突然抬高了声音,“他要逞他的英雄,死便死了,我可也有我要做的事情,不须他挂记到死!”
吴致恒眼皮直跳,“郎君,您不要总谈这个‘死’字……”
“这么厉害的东西,”奉冰冷笑,手指抓皱了纬书那已近残破的书页,“他留给我保命?!我真是谢谢他昏了头的大恩大德。”
吴致恒从没听过李郎君说出如此尖刻的话,甚至感到自己有些招架不住。奉冰容颜温润,但那外表上霏微的雾都被刺破了,露出嶙峋的极扎手的锋芒,花同雪俱散去,日光凌凌,不留余地。吴致恒忽然疑惑,郎主知道李郎君有着这样的锋芒吗?
*
奉冰让春时陪着吴伯,自己穿一身粗布衣裳,两手空空地往十王宅走去。
距离裴耽接旨而赶赴刑部,尚且不到一个时辰,但长天风雪,已然覆盖了旧的车辙,适才还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的行人们也早都散去,各自奔忙。街道里坊间仍留有过年的余庆,红的碎纸片点缀着白的雪泥,肃肃的风似刀刃,带着威胁意味拍上来,叫奉冰裹紧了衣衽。
他先去兴宁坊的十王宅寻找奉砚,奉砚却不在家,据仆人说,是昨夜歇宿在平康坊了。于是他又折回南返,到平康坊去。
天色尚早,平康坊的勾栏酒肆甚至还未开张,他走入这座沉寂的欢乐场,雕金的阑干,嵌银箔的灯笼,重重叠叠的纱幔,此刻灭着掩着,都像前朝的风景。赵王李奉砚最常去的地方名叫芳辰馆,前门正紧闭着,奉冰绕到后院,那里据说是赵王包下来,住着传言中他豢养的外室女人。
奉砚或许是得到了家丁传来的消息,竟已在院门口候着他。看他脸色,奉砚也不多说什么,便延请他入内。
一名淡妆女子从内室里探出头,又缩回去,奉冰听见她低声地唤人:“过来,不要乱跑!”俄而那内室的帘帷便拉紧。
奉砚看着奉冰落座饮茶,才缓缓地道:“你是为裴相的事而来的?”
奉冰点头。
奉砚盯住了他,“你如此信任我?”
茶香袅袅,两兄弟的目光在空中交错,奉冰的面色纹丝不动,低垂了眼睫,淡淡地道:“是裴耽信任你。他说,若遇上危难,可以来找你。”
李奉砚笑笑,“即使五年前,我将你抛下,独自逃去了骊山?”
“我们四兄弟中,你是唯一一个还有母亲在的。”奉冰平和地道,“汝南周氏也不算小家族了,你多所顾虑,谨小慎微,凡事都不出头,是以能保全至今。”
“除了母妃,”李奉砚顿了顿,“我其实……”他的表情晦涩,奉冰很难看懂,他却还掩饰地站起来走了两圈,才又道:“骊山围猎时,裴相已做了部署——你知道神策军中有他的人吧?圣人将神策中尉撤换,我们便已感到警惕。或许圣人也察觉风声,所以从骊山回来便要撤他的职,然而这才第几天,圣人又坐不住了。”
李奉砚的措辞让奉冰有些微不适,在案边挪了挪身子。“我们”。他心想。裴耽与三哥,何时成了“我们”?那他呢,他只是一个拿着裴耽送的东西“保命”的,最好是“置身事外”的存在吗?
然而李奉砚却好像全然看穿了他的心思,默然一阵,慢慢地道:“我与裴相的交情,其实——”
“哎,哎!”一阵急促又压低声音的叫唤,一个男孩从内室的帘下钻了出来,那名淡妆女子焦急地紧追在后,“殿下在议事呢,不要去吵殿下!”
那孩子却不听,手脚并用地要爬上李奉砚的腿,李奉砚自己也被吓一跳,险些叫出“祖宗”,将那孩子抱起,那孩子却还双足乱蹬,一手去抓李奉砚的头发。那女子作势要打孩子,孩子却笑得更顽皮,直往奉砚怀里躲——
李奉砚颇狼狈地躲避着孩子的踢打,方才的沉稳全不见了,眼风瞟到奉冰,忽然灵机一动地道:“阿川你看,这是四叔!叫四叔!”
奉冰结结实实地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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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几人重新落座。
那个叫阿川的孩子当真喊了声“四叔”,嗣后女子终于找着一只小竹马给他玩,吸引去他的全部注意。女子跪坐在奉砚身边,敛袖添茶,奉冰见她眉眼绰约,神容端庄,与三哥间相处得极其自然,心下已有了几分论断。
“裴耽……他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奉冰低声。
李奉砚默认。
奉冰又抿了一口茶。对面是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没有宝妆靓服,也无金玉雕饰,只是闲闲地吃着茶,用着点心,看孩子玩竹马。但这平凡的景象,却似乎已许久不曾在奉冰的生命里出现。
这个孩子,至少已三岁了。
他的三哥,看起来谨慎、温和、圆滑、真诚,但的确,也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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