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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春冰(古代架空)——符黎

时间:2022-01-01 11:05:41  作者:符黎
  裴耽最后是被大理寺卿和几名狱吏一同合力拉扯住。彼时他已将膝盖都顶住陈璆的喉咙,陈璆挣扎不得,双手又被锁链缠上好几圈,眼睛凸出来瞪着他,嗬嗬地喘气。
  裴耽双目通红得几乎渗出血丝。与他对视半晌,终于一跃起身,拂袖而去。
  *
  “裴相!郎主!”吴致恒撑着伞,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裴耽已经候在大理寺前。
  和陈璆打了一架,心情却并没有好多少。天色暗了,大理寺不敢留他吃饭,好声好气地将裴家的吴管事请来接人。
  他浑身湿透,又脏又臭,里子面子全失掉了,却还装模作样地低头掸了掸衣襟。吴伯让他上车更衣,自己去驾车,一边忍不住道:“他一个丧家之犬,您何必打他?”
  “——出气。”车厢里传出不容置喙的两个字。
  “那您当真出气了吗?”
  “……没有。”裴耽静了半晌,又闷闷地道,“但我打赢了。”
  “您当然能赢,四五个人帮您按着他,他身上还有刑枷。”吴致恒很不买账,“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您何必急在一时?”
  “这根本不算报仇。”裴耽强硬地道,“这就是,出气。”
  吴致恒不言语了。要说裴耽冲动,但他打完了人,还知道给那四五个大理寺的官员小吏包几贯钱,堵住他们的嘴。真要流传出去也没有关系,陈璆横竖已是个死人。
  “您想没想过,”吴致恒慢慢道,“圣人即将免您的官,在这当口,您还去闹事……”
  “怎么是我闹事了?”车内的声音幼稚地抬高,“你知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吴致恒问。
  然而隔了大半晌,这一问,也未得到回答。
  吴致恒叹口气,“今日,牢州的贡使们也离京了。”
  车马摇摇,马鞭挟卷着雨水,在空中激起颤动的雾,落了地,便与融化的雪水汇流入沟渠。已经行到崇仁坊与平康坊的交界,街道两旁的店铺渐挂起风灯,行人们面色各异地在屋檐下避让裴府的车。
  吴致恒续道:“李郎君没有跟他们走。——郎主,您还打算让李郎君真的回牢州吗?”
  “——停车!”裴耽突然道。
  “什么?”吴致恒一愣,还未反应过来,裴耽掀开车帘,竟径自踩着车辕跳下。他已经换了一身常服,披着油衣斗篷,但这一跳,又往衣袂飞溅上斑斑的泥点。他全不在意,只是往崇仁坊中走,却不是回家的方向。
  *
  里坊间华灯初上,奉冰刚刚在小厅里摆好碗筷,准备吃饭。
  春时忽然来报,上气不接下气地,“郎主,裴——裴相——”还未说完,奉冰抬头,已经看见了裴耽。
  裴耽就站在大雨倾盆的院落里,雨水肆意流过他的脸庞与躯干,他像一个高大无趣的假人,唯有一双眼睛,被雨洗得更加澈亮,倒映着所有纷飞的往昔与一线浇薄的未来。
  “四哥。”裴耽开口唤他,但声音沙哑,这两个字在雨中并不清晰,好像只是无足轻重的杂音。他吸了口气,“你为什么不走?”
  奉冰慢慢行到屋檐下,扶着廊柱,微微蹙眉,“你是问,我为什么不回牢州吗?”
  雨太冷了,裴耽的全身都发起抖来,水珠泼溅在他的眼底又四散开,他的声音在寒冷中哽咽:“可是你会不会后悔?”
  奉冰静静地凝望着他。
  “我不知道。”奉冰回答。
 
 
第51章 
  裴耽僵直地立在雨里,几绺发丝沾在鬓角,刚换的衣裳又全被湿透。奉冰不知他又认了什么死理,但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也感到局促,回身去拿起门边的伞,撑开了,踩着雨水走到裴耽的身边。
  他一步一步,踩碎了庭中积水的光。裴耽低头看那光,它像是绕着奉冰的足履飞舞。
  “……”奉冰顿了顿,“扮什么落水狗。先进来再说。”
  说着他便转身,裴耽只得亦步亦趋地跟上,将自己的身形缩在那青竹色的伞底。奉冰的衣发都散出干燥的药香,不像他,又湿又臭。
  走回厅上,奉冰收了伞,吩咐春时去添上一份碗筷。裴耽的斗篷湿哒哒地掉水,奉冰看不下去,手指敲了敲桌案,“斗篷脱掉。”
  裴耽默默将斗篷脱下,奉冰拿去给春时收拾。春时看郎主有留裴相吃饭的意思,自己先识趣地告退,还将其他仆从都一并屏退。
  今晚的菜色本来简单,但除菜蔬之外,正好备上了御寒的热汤饼,奉冰先盛一碗推给裴耽。裴耽肚子饿起来,但又觉赧然,望向奉冰,奉冰自己却已经吃上了。
  裴耽轻声:“叨扰了。”
  奉冰小小喝了一口汤,抬眼觑他,忽而没忍住一笑,“我还道你是来兴师问罪,原来只是来讨食儿。”
  “都不是。”裴耽别扭,“我今日……今日与陈璆打了一架。”
  听见陈璆的名字,奉冰的面色有些僵硬。裴耽的手指摩挲过盛汤饼的碗沿,这是他过去用惯的旧瓷碗,上头还有他熟悉的裂口;汤饼热气腾腾,虽然温暖,但若耽留久了,却会烫着手指。
  不对,不应该说这件事的。太丢脸,显得自己还是个幼稚的只晓得挥舞拳头的小孩子。裴耽掩饰地低头吃了几口汤饼,道:“他的事情,你不必再多想了,我会处理干净。不过,”他拧了拧眉,“若是圣人还找你,你便推托不预朝事,一概不知即可。”
  奉冰沉声道:“我听闻圣人想让你好好休息一阵。”
  “嗯。我自己请的罪,总要自己担负着。或许我很快便能清闲下来。”说着,裴耽却还一笑,好像是为了缓和气氛。汤饼滚烫,他吃得身上发热,额头也冒出了汗水。
  “会不会有别的风险?”奉冰却追问。
  “什么?”裴耽转头看他,笑,“你怕我连累你?”
  “……不是。”奉冰咬住了筷子,别过眼光,“我只是想,裴相若不是裴相,那我该如何称呼你。”
  “都行。”裴耽低声,“叫名字也行。”
  雨声淅淅沥沥,却好像已不再能惊扰到厅上两人絮絮的对话。汤饼入了胃,柔和的暖意流淌到四肢百骸,两人对案而坐,案上的烛火幽清,成一缕袅袅的细线往上飞飘,撞上房梁,又惶恐地飞散开。
  裴耽转过头,厅堂正中央的香案上方是一座神龛,供奉着一尊菩萨,底下除了香炉,还有一枝斜插瓶中的红梅花。
  他道:“礼部的堂上,也有这样的一瓶梅花。”
  奉冰也随着看过去,淡淡道:“这一枝是春时从你家后门口摘来的。”
  “那里啊。似乎是几年前落的种,如今不知怎的,竟长成一片。”裴耽想了想,“我曾想将围墙拆掉,将那座梅林圈起来,好在没有这样做——不然——”
  不然,他就不可能避人耳目地将奉冰安置在这座小宅中。
  他虽然顿住,但奉冰也理解到,轻轻地哼笑一声,“不要脸,人家自己长出来的花儿,你也要它姓裴。”
  裴耽也很同意地笑起来,“是啊,是我不要脸。”
  灯火微微颤动,有蜡泪滴在银盘里。裴耽吃完一整碗汤饼,全身都舒快了,对比片刻前落水狗般冰冷孤独的情状,实如天壤之别。奉冰本想收拾碗筷,他却主动站起来,奉冰颇稀奇地停下了手。
  裴耽道:“我来。”
  奉冰道:“嗯哼。”
  裴耽当真端着碗筷,穿过长廊,往厨下走去了。春时原本缩在厨下吃饭,见两人进来,惊得跳起,裴耽却也被他吓到,碗筷都哐啷啷地一震,奉冰连忙上前稳住,终于瞪了裴耽一眼。
  裴耽暗自懊恼,小心将东西都放下,春时手脚麻利地将它们全都扔进大锅中,舀水一同清洗。裴耽却还不走,只呆愣愣地站在一旁。
  奉冰实在好笑,“裴相这是想学洗碗?过去那么多年,都没见您动过这心思啊。”
  话一出口,立刻意识到不妥,春时“哗啦啦”的涮碗声适时响起,和外头的雨声一同冲刷下来,奉冰仓促地转了个身,去厨房的另一角端药。
  然而他忘了用毛巾,手掌心径自去碰药壶,烫得惊呼一声。裴耽下意识上前,捧住他的手吹了吹,那掌上鱼际位置飞快地显出一个红印,又转而化作一个小小水泡。
  裴耽连忙吩咐春时打来一盆冷水,将奉冰的手按在里头泡着,奉冰讷讷地道:“无事的,过一阵它自己便好。”
  裴耽望着那冷水,迟钝地“嗯”了一声,缩回手。当奉冰浸泡着伤处的时候,他自将药壶端到灶台上,盛了一盅,问:“去外头喝药,还是在这里喝?”
  裴耽挡着,奉冰看不见春时,但清晰地感觉到第三个人的存在,仍然让他窘迫。“去外头。”他小声说。
  *
  两人前后脚地走出去后,春时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真是憋坏他了,他们再不走,他都要把瓷碗的瓷胎刷出来了。
 
 
第52章 银汉堕怀
  奉冰将裴耽带到了会客用的小花厅,正是白日韩县令曾来过的地方。厅前两边伸展出抄手游廊,接着一庭淅淅沥沥的雨水,只是寒冬之末,游廊上的紫藤都早已干枯,千丝万缕仿佛残破的帘帷。
  奉冰坐在围屏前,捧着药碗,看向那夜雨。裴耽将香炉点上,又抬手挑了挑灯芯,厅中一时光亮大盛,将两人的影子交叠着扑朔在屏风上。
  直到再没有可以做的事了,裴耽只能在奉冰侧边坐下。
  清渺的药香弥散开,奉冰小口小口地抿着。说来奇特,他从三岁就开始喝药,到如今三十岁,却还是怕苦,抿上一口,品一品,便忍不住形之于色。
  裴耽问:“是不是甘草不够?”
  奉冰并不回应。他感到有些话要与裴耽交代清楚,交代了,他就可以赶裴耽离开,仿佛这夜色里潜藏着危险。是以他望着雨帘,开口:“我不走,是有我自己的打算,与你没有关系。”
  裴耽慢慢地坐直了,沉默地看着他。
  “牢州方面因我得罪于上,我若回去,要么是他们奉命害我,我死,要么是他们不愿意害我,他们死。”奉冰的话音清淡,“我既不想死,也不想无辜的人因我而死。你明白吗?”
  裴耽冷静地道:“牢州的线,始终牵在长安,并非牢州自身所能决定。你若真想回去,自有两全之法,但你若不想了,也要另做好准备。”
  奉冰低声:“什么准备?”
  “与圣人周旋到底的准备。”
  奉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当初我们兄弟四人同在十王宅时,的确想不到会有今日。”他道,“二哥性情平易近人,他的院落里总是热闹和气,你记不记得?三哥就不一样,他成日往外头跑,还有传言说他在平康里养了一个女人——他与我差不多大,到今还没成婚呢。”奉冰将脸埋在茶碗前,牙齿咬着杯沿发笑,“大哥住在少阳院,与我们来往就少许多……”
  说着他又想到裴耽与幽恪太子有仇,抬眼去瞧对方。裴耽却也恰在这时望过来。
  两人的目光相撞,奉冰的牙齿险些磕着。
  “我是说,”他匆匆地道,“我过去没想到会到如今这地步,但兵来将挡,我也不是傻子,你——你不必将我当傻子隐瞒。”
  裴耽道:“我从未将你当傻子。”
  奉冰道:“若是圣人免了你的官,你待如何?”
  裴耽看着奉冰,外间的小雨淋漓在奉冰的眼底,幽幽然。裴耽将身子放松了一些,一手撑在红槅小方几上,支颐对着他笑,“若只是免官,那倒不怕。若比免官更甚……恐怕我也做不了什么。”
  奉冰不耐,“什么意思?”
  “四哥。”裴耽轻轻地唤出口。
  奉冰的脸色变了一变,但尚且未阻止他。
  裴耽又开朗地笑,好像这一声四哥是什么大谋得逞的宣言。他温和地道:“若真有那一日,遇上危难,你可以去找赵王,他晓得如何做。若没有危难,那你最好便不要插手,置身事外即可。”
  奉冰听了,却罕见地没有反驳回去。他低头喝药,大口大口,闭着眼睛囫囵地喝完了,才道:“我看你没有那么容易死。”
  裴耽歪着头笑,“我孤家寡人一个,死了也不打紧。”
  奉冰旋即道:“你是在激我?”
  药香萦纡,缠绕进裴耽的喉咙。他望着奉冰那薄薄开合的两片唇,想起过去与他接吻的时候,也总是有药的味道,以至于他如今只要闻见了,都只会觉得它催情。
  四哥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像把自己送进牢笼的小兔子,心肠那么软,处处有隙可乘,却还要龇牙咧嘴地吓唬人。
  裴耽的目光下移,移到那渐渐喝空的茶碗边,奉冰的手指甲晶莹得像几片小贝壳。裴耽道:“手还疼不疼?”
  奉冰将受伤的手指缩回袖子里,“不疼。”
  裴耽手撑着几案站起身来,在这花厅里走了半圈,绕到一个博古架后,打开一只小屉,翻出一包小银针和一罐药膏。奉冰自己都不知道那博古架后有这么多东西。
  裴耽复在他面前盘腿坐下,道:“手。”
  奉冰却将手背到身后,“不要你管。”
  裴耽好言好语:“敷上药,过一夜便能好。”
  “我高兴它疼着。”
  “你不是说不疼吗?”
  奉冰语塞,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裴耽。俄而又移开目光,低声道:“这等小伤,一天两天纵好不了,挨上三天五天到底能好,这世上所有的伤疤,还不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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