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部创口很小,四周的皮肤却红肿了一大块,有化脓的迹象。肿包上摸起来有点咯手,像细细密密的鳞片——冉喻常在吃人的变异野兽身上见到这种鳞片,但他没见过人身上长这个。创口像是有生命般逐渐扩大,冉喻刚检查它时还只有针尖大小,这会儿已经有半个拳头大了。疼痛感很强,异物感更强。有什么东西在伤口里蠕动。
冉喻用酒精给细镊子和剪刀消了毒,深吸一口气,把一块干净的毛巾塞进嘴里,以防等会儿咬断舌头。他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经验表明痛觉能让他判断更精准,所以他没用麻药。
父母意外去世后不久,冉喻在外觅食时遇到一群路过的人互相争抢食物、车和柴油,那时他十五岁,但早已熟悉这些穷凶极恶的悍匪的面孔,路过的人在他们眼里是一顿美味的加餐。尽管他小心地悄悄躲到很远的灌木丛里,还是被流弹击中了小腿。冉喻第一次给自己取出子弹时,手抖得不像话,眼泪不断糊住眼睛,怎么也擦不干净。比疼痛更可怕的是绝望感,他一个人蜷在仓库角落,晕过去可能就不会醒过来。没有人关心他,他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发现,他跟这个世界毫无联系……不,有人还在等他回信,等他进城。于是他一次次选择挺下来。也许跟那个人有多重要无关,仅仅是有这个念头本身就足以支撑他。
后来自己在身上动刀子的次数多了,恐惧和绝望就无法支配他干扰他,他熟练地将镊子伸进血肉模糊的伤口里,试图夹住蠕动的异物,然而几次都没成功。无数神经末梢诚实地持续传递着刺骨的痛感,冉喻的浑身很快布满汗水,几乎每一块肌肉都在因剧痛而轻微抖动,他的牙齿狠狠咬在毛巾上,额头上爆出条条青筋。异物似乎被镊子夹断了,但往里钻得更深了。冉喻已经痛到神志不清了,他简单清理并包扎伤口后,哆嗦着吞了一把抗生素。然后,他的右手突然不受控制地将抗生素瓶子扔了出去。他感觉到有什么怪物在掌控他的身体。
冉喻心里一惊,他挣扎着去捡瓶子,用腿把右手压住,一股脑把抗生素全吃了。剂量太大,他怀疑会把自己吃死,但他当时确实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被身体里的怪物左右,要死一起死。紧接着,他陷入了昏迷。
他昏迷了很久,现在想想应该有两三天,而当时他腹部的穿刺伤,可能来自少年手心里伸出的口器。醒来后,冉喻的院子里多了个臭着脸的少年,自称是他的弟弟,叫冉丘。冉喻的记忆也错漏百出地表明,确实如此。于是他就跟弟弟相安无事地相处了三个月。
头痛骤然消失,冉喻从窒息中缓过来,大口大口喘气。山顶的阳光毒辣,冉喻身上的汗水被晒干,衣服上析出微小的盐粒。
“你是那个阿丘,当时想寄生在我身上,但是失败了。”冉喻费力地撑坐起来,问,“那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也不把我吃掉?”
“不是完全失败,”冉丘双手托腮,说。
冉丘的话没说全,但冉喻连结着他的思想,通过提问刺激对方调取相关记忆,立刻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冉丘的寄生过程被中止了,不知是被镊子夹断还是被抗生素干扰,又或是冉喻体质等其他原因,他只好退出,回到原来那具阿丘的躯壳。然而,回去的只有一半,还有一半留在了冉喻身体里,吸食他体内的营养,照常寄生下去,却无法控制这具躯体。
冉丘只好来到冉喻身边,等到自己的另一半发育成熟。大概两三个月后,冉丘在某个夜晚给冉喻灌了大量麻药和安眠药,然后看着冉喻的腹部被从内部撕出一条裂缝。冉丘取回了完整的自己,但由于另一半在冉喻体内寄生了太久,早已出现了难以预料的变化。对冉丘来说,另一半被取出来时有一根看不见的线还连在冉喻身上。用人类的话说,就像剪不断的精神脐带。
于是,冉丘不得不跟一个人类保持着诡异的连结。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冉丘说,“但你也别再动歪脑筋了,你杀不了我。刚到山顶时,你是不是有一瞬间想把我推下去?”
冉喻沉默不语。
冉丘笑了:“现在你知道了。我有很多很多备用的身体,不差这一个。”
冉喻看着远山层叠的轮廓,说:“可是没有生物是不死的。你也许摔不死,也可以在别人袭击你的时候寄生到对方身上,可如果是远距离轰炸呢?一瞬间,用火或是激光,把所有生物组织都烧干净,你也可以活下来吗?”
冉丘翻了个白眼:“啊呀,不想跟你讨论怎么杀死我,太无聊了。”
冉喻脸上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他端坐着的身体曲线与远处的山峰重合。冉丘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觉得心头漫上很久以前头一次见到珍珠的感觉,那是一种比吃饱肚子更满足的感觉。
冉丘想了想,从裤兜里掏出一条细细的红绳,对冉喻说:“给你,戴上。”
红绳是冉喻妈妈从城里带出来的,原本也是个项链绳,但挂上面的戒指不小心弄丢了,绳子就被扔进抽屉里。不知道冉丘从哪翻出来的。绳上串了一颗莹润的珍珠,冉喻认出,那是冉丘从海底带上来的那颗。
冉喻没接,冉丘哼了一声,粗鲁地把绳圈往他脖子上套。套完后,冉丘像看自己的收藏品一样点了点头。
“美的东西要放在一起。”冉丘抬头,眯起眼睛说,“这里真好,海底可没有这么暖和的太阳。那里又黑又冷,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第68章
【冉喻致哼哼的第30封信】(节选)
我想我也许能明白你说的混乱感,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是类似的,感觉自己像一大团乱麻,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把我捆在中央,透不过气来。那时候我每天都在反反复复想一个问题,人难道生下来就是为了受罪吗?
爸妈还在时,我跟着爸爸在野外打猎或训练,几乎每次都要带着一身伤回来,妈妈细心地给我处理伤口,告诉我要坚强,为了活下去,这是必须的。我长大了一些后想法也变多了,就问她,如果每天都这么痛,为什么要活下去,就是为了迎接新的痛吗。妈妈说,因为也许有好事发生。我问,什么是好事。妈妈说,对她和爸爸来说,我就是突然出现在他们生命里的好事。还有其他的,比如某天的天气很好风景很美,比如某次出去觅食很幸运,没有遇到危险,再比如院子里种出的土豆和番茄比往常都大个。我问她,可是活下去就一定要受伤,但好事只是可能发生。这样值吗?妈妈想了想,说值。
她有一条红绳项链,上面串了几颗漂亮珠子。她把两颗珠子沿着红绳滑远,说,走在中间的时候就想想前面的珠子,再想想后面的,就能走下去了。很久以后,也就是最近,我才想通妈妈的意思,活着是为了追逐一个个发生好事的瞬间,为了遇见下一颗闪亮的珠子,也是为了已经拥有的那些珠子。
爸妈留给我的回忆,你寄来的很多封信都是我的漂亮珠子。这个关于珠子的想法可以让人开心一点,所以我想分享给你,也许以后我们见面时可以一起找新的漂亮珠子。
入城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外面信号越来越差,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明晖电台最近好像停播了,不知道城里能不能收听到新节目。我还记得他上一期讲的是科幻小说,提到一篇叫索拉里斯星的,听起来很有趣,你听过那一期节目吗?我觉得主播分析拓展得挺好,反正他讲故事的时候我一点没听出来还有这么多讲究。
对了,英语真的好难学。我不懂为什么这种平时都用不到的语言为什么要考。就算进城后有些古老的文献资料是英文的,但我又不搞科研,为啥要学这个?哦对,好像日常用语里也有不少英文词汇,是历史遗留问题,anyway,这考得也太难了。
……
我好像跟你半斤八两,越来越习惯把信当日记写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琐事都能写进去。信纸又用完了,这次就先写到这里吧。
祝好。
*
正午泼辣辣的日光将窗玻璃烤得发烫时,坐在窗边的娄越忽然感到头一阵比一阵痛,像是有钢针在大脑里翻搅。他狠狠掐了掐太阳穴,并没有缓解半分。
言艾关切地问:“你这是连轴转多久了?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
“没事,继续说你的新发现。”
如果娄越此时嘴唇没那么苍白干裂,手也没有克制不住地轻微颤抖的话,言艾兴许还能相信他“没事”的鬼话。
她没坚持问,继续说起来找娄越的目的:“我在想,海鬼们之间的连结,冉喻与海鬼的连结,这两者到底是不是同一种东西。事实上,直到现在,我们对连结的定义依然很不明确。可以说它是一种特殊的无线生物电信号,但施荨多次冒险去收集信号,却找不到一点规律,没办法模拟。另外,科研院里又公开了一批绝密资料。有组员跟我说,建城前,冉喻的祖辈在妊娠期间曾从事过海鬼病毒的研究并被感染过,直到分娩后才被发现。我想这可以帮助解释冉喻跟海鬼的连结。”
“在那期间,她没有被发现任何问题?”
“没有。之前我们提到过,就是与海鬼短暂连结的那几个案例,但当时不知道她与冉喻的关系,也不知道病毒竟然有这么长的潜伏期。”
娄越说:“你们在被保密范围内,但知道的人会严密监控被感染者的后代,他们会过得比其他人更压抑拘谨。可是当时关于海鬼的研究衰落,几乎没人相信海鬼会重现,所以冉喻父母的出城请求被批准了。”
“没错,那时候科研院的v点分配也紧缺,负责审批的行政领导觉得他们确实贡献度不够,想腾出位置给能吃苦拼命的新人。”说到这里,言艾不由得唏嘘,“也就几个月的时间,现在提起来v点制度都像是上辈子了。原本人人都拿它当命根,少了v点都活不成。”
“现在不管怎样都很难活得成。”娄越补充,“我们现在太被动了,就像一窝被堵在洞里的蚂蚁,横竖都是死。”
正说着,娄越的通讯器亮了一下,他瞄了一眼,对言艾说:“正好,我也有条新线索,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施荨说的那个跟着贡潇的糕点铺伙计阿松,他有个双胞胎弟弟,去年自愿出城备考,后来就没有音讯了。我让何荣晟看了档案照片,那个人就是一直假冒冉喻弟弟的那个海鬼。”
言艾凝神思索了一阵,说:“这么说来,海鬼能通过阿松来进行跨物种连结不是没有道理的。你听过双胞胎之间的‘心电感应’吗?”
“听说你把之前失败过的半屋子实验材料一把火烧了,差点被老魏以纵火罪抓起来。”娄越说,“现在终于绷不住,开始研究玄学了?”
“头不痛了?”言艾说,“真可惜。”
言艾面色不变:“失败太多次,人都有情绪失控的时候。我最近一直觉得,关于海鬼的研究不能总停留在物理和生物层面……也许你说得对,更靠近玄学。父母子女之间,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爱人好友之间,甚至陌生人之间可能都存在一种目前科学无法解释的感应或关系,而海鬼这种生物能将这种东西扩大化,甚至将其作为代替语言的高效交流方式。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不得不承认它们在进化上的优势。”
“进化优势?”
“语言帮助我们思考和表达,但也会禁锢我们的思想。”言艾说,“人类的思维方式可以被语言重塑,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在反客为主。但海鬼不一样,它们自始至终都可以是意识的主人。”
娄越的思绪似乎还停留在上一段对话,他问:“人跟人之间,会有这么紧密的联系吗?”
“也许吧,这要看情况。”言艾说,“其实抛开科学谈感情的话,这就很好理解。有些人每天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却好像距离很远。有些人一直在分别,却好像一直在一起。”
娄越有片刻失神,言艾很快就投入到正事,问:“海磁场和垒荼系统的事情,你打算怎么打听?城主可不是简单的切入点,主城到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还坐得住。”
“所以我打算从副城主下手。”
言艾:“黎敬的难搞程度可不低于娄翼。”
“知道谁告诉我冉喻的去向吗?”娄越说,“是黎树修。”
言艾:“你是说,副城主他儿子不准备效忠城主了?”
“你也猜到他是城主的人了?”
“香香有次跟我说过,他最近跟黎树修走得近,觉得那是个很矛盾的人。不过,有时我都觉得他演过头了,有时又觉得他确实很天真,天真到让人难以想像。”
“人没有不矛盾的。”娄越说,“能用就行。”
刚说到向安详,他就给娄越打来了电话,说是一环督察队办公室里形同虚设的电报机收到了一封很短的电报,没头没尾,只有一个英文单词。搞技术的同事说是从城外发过来的。
知道督察队办公室电报机频率的,城外的活人。
娄越和言艾同时问:“冉喻?”
冉喻扯了扯脖子上的红绳,绳子上坠的那颗珍珠莹白圆润,颇有分量,刚好垂到他锁骨中央。阳光越来越烈,石头缝里的野草和海藻被晒得蔫巴巴的,冉丘终于晒够了太阳,朝冉喻招招手:“我们下山吧。”
下山路上,明明没有风,路边的树叶却轻轻摆动。树底下细细长长的海菖蒲柔软无骨地摇摆着,好几次勾住了冉喻的脚踝。冉喻刚要抬脚扯断,它们就缩了回去,闹着玩似的抖了抖叶片。
冉丘依旧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冉喻跟在后头,心思重重,却又不得不及时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以避免被发现。
经历过了神迹,恢复了模糊的记忆,冉喻能明显感觉到自己与冉丘的连结越来越强。冉喻对海鬼这种生物隐隐约约地产生了一些猜测。
按照施荨之前对他说的,他与冉丘连结着。通过这种连结,冉丘能够使用冉喻的所有感官,感觉到所有情绪波动,甚至同步感知一部分已加工的可用语言直接表达的思想——未来得及加工为完整语言的那部分零碎思想成为漏网之鱼,也是冉喻目前唯一能保留的私人领地。
冉丘能直接连结到冉喻。然而,冉喻所感知到的连结那一头,可不仅仅是一个冉丘。
就像冉喻之前做过很多次的那个梦一样,他从小鱼变成大鱼,变成不知名的海洋生物,甚至变成海浪。他能同时从很多角度看到同一株珊瑚,也能同时感到自己在吃掉别的东西或正在被别的东西吃掉,就像是左手打右手,两只手的疼痛感叠加在一处。后来,冉喻试着像使用自己的身体一样使用连结着的那头,可惜拼尽力气也只能动用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所以他只能控制极个别的一两个海鬼的行动,无法影响全体。而且一旦他实施行动,就一定会被冉丘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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