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须得准备上朝了,你好好用功。”丛霁松开温祈,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袍。
他正欲抬步离开,却觉察到温祈直直地盯着他的左臂。
他揉了揉温祈的发丝,温和地道:“你有何要问?”
温祈踟蹰须臾,终是发问道:陛下,你这左臂上为何会有这许多的伤痕?
丛霁答道:“其上的伤痕除了抓痕,俱是朕自己为之。”
最初,他无法面对自己堕落成了一个嗜血魔头的事实,以自残逼迫自己恢复理智。
而抓痕则是他当年食不果腹,与猫儿抢食之时,被猫儿抓伤的。
温祈瞧着满不在乎的丛霁,忍不住问道:不疼么?你为何要自残?
“不如何疼。”丛霁不喜诉苦,并不再答,而是柔声道,“约莫再过一个时辰,喻先生便要来了,你好好用功。”
言罢,他便出了丹泉殿,独留温祈。
温祈望着丛霁的背影,心中百味陈杂,丛霁实乃暴君,不值得他同情,可他却心软了。
丛霁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自残的?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自残的?
良久,丛霁早已不见踪影,温祈猛地跃入了池水当中,逼得池面涟漪叠层。
他一面泅水,一面努力地回忆着话本。
可惜,他未及将那话本看仔细,便已被母亲掐死。
他对于丛霁知之甚少,只知丛霁其人虽有帝王之才,却暴虐无道,引得民怨四起,致丛氏覆亡,改朝换代。
半个时辰后,他从池水中探出首来,等待着他的早膳。
不多时,早膳便被内侍送来了。
应是丛霁特意吩咐过尚食局的缘故,他的每一餐膳食皆有海草。
他吃着海草,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丛霁。
丛霁现下应当正在上朝罢?
下朝后,丛霁会去探望那个毁了容的妃嫔么?
下朝后,丛霁会去杀人么?又或者丛霁会当朝杀人?
杀一两个官员对于丛霁而言,与踩死一两只蝼蚁无异罢?
下朝后,丛霁会自残么?
他思忖间,足音乍然响起。
他回首望去,来者乃是一儒生,年过不惑,其人文质彬彬,想来便是喻正阳了。
他上了岸,向喻正阳作揖道:温祈见过喻先生。
喻正阳此前未曾见过鲛人,面上惊色不显,而是道:“陛下命我来为温公子授课,我自当尽心尽力,温公子不必客气。”
温祈见喻正阳态度和善,好奇地问道:喻先生才名满天下,陛下为何会请喻先生来为我授课?
喻正阳据实答道:“陛下认为温公子乃是可造之材,不该埋没于此。”
这喻正阳应当并未撒谎,温祈心生动摇:那暴君是真心要栽培我?
第18章
四书五经乃是治学之根本,生前,温祈虽已学过四书五经,但不同先生对于四书五经的见解不尽相同,该当博采众长,他又从未与人切磋过,不知自己的深浅,且他并非好高骛远之辈,遂央喻正阳从四书五经教起。
喻正阳难得见到如此好学的后生,自是倾囊相授。
但由于他不懂温祈之言,温祈有何疑问,或是有何见解须得写下来,以致于教学进度并不算快。
不过这仅仅是相对于温祈的底子而言,若是换作尚未开蒙启智的黄口小儿,他得先教授《千字文》,《三字经》……待其识得一定数量的汉字之后,方能教授《论语》。
遥想当年,丛霁尚是一满身奶香的幼童,时常调皮捣蛋,使得他头疼不已。
待丛霁长大些,整个人便沉稳下来了,过于早熟,反是令他偶尔会怀念调皮捣蛋的丛霁。
丛霁丧母不久,他这个太子太傅便被罢免了,不得踏入宫中一步,他辗转得知丛霁过得并不如意,可是他却无能为力。
六年前,再见到丛霁之时,他正在自己创办的书院内教授《诗·召南·采蘩》,而丛霁一身便服,含笑道:“太傅,许久不见,朕见太傅风采依旧,很是欢喜。”
丛霁之恶名如雷贯耳,他只当是以讹传讹,全然不信。
但眼前这个一身阴郁,隐约带着血腥味的丛霁却逼得他不得不信。
丛霁又道:“太傅可愿重返朝堂,做朕的左膀右臂?”
他习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不愿再为官,遂拒绝了丛霁的好意。
这之后,丛霁时而会来书院,安静地坐于其他学子中间,听他讲学。
三日前,丛霁前来拜访他,恳请他能入宫教授一鲛人。
丛霁遍寻鲛人一事兴师动众,他自然知晓,但对于丛霁这一要求却是百思不得其解,遂直言不讳地道:“于你而言,鲛人不过是珍馐美馔而已,为何要我教授其学问?”
“他并非珍馐美馔,而是可造之材,不该无辜丧命于朕之口腹。”丛霁期待地道,“朕欲要将他打磨成一代名臣,望太傅能助朕一臂之力。”
据闻鲛人百岁便能化出双足,口吐人言,仅发色、瞳色、肤色以及食性与凡人有异。
但是自太/祖开国以来,从未有鲛人入仕,连考科举的鲛人都无。
前朝亦无鲛人入仕之记载。
听闻此言,他登时吃了一惊,继而甚为好奇丛霁口中的那个鲛人究竟资质如何,遂应下了。
见得温祈之后,温祈礼仪周正,教他心生好感。
一上午过去,他又知温祈才思敏捷,善于举一反三。
或许这温祈当真能如丛霁所愿,成为一代名臣。
他收起思绪,随即放下了手中的《论语》。
温祈原以为凭借自己之才学纵然中不了一甲,二甲应当如同探囊取物。
但经过喻正阳这一上午的讲学,他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过自大了,自己腹中的才学粗浅不堪。
他乍见喻正阳放下了《论语》,战战兢兢地道:我有何处惹先生不悦了么?
喻正阳笑道:“你并未惹我不悦,已是用午膳的时辰了,待用罢午膳,再继续讲学罢。”
温祈这才发现午膳早已被放置于桌案之上了。
他不好意思地道:是我耽误先生用膳了,对不住。
“无妨。”喻正阳笑道,“我们一道用膳罢。”
先生且先用膳罢。温祈适才将鲛尾放于盛了海水的木桶之中,整副心思全在书本之上,如今他却顿觉上身的肌肤很是难受。
他从木桶中一跃而起,钻入池水中,游曳一番,肌肤被彻底滋润后,才觉得舒服。
而后,他游至池畔,朝着一旁的内侍做了个手势,内侍会意,将他的那一份午膳端了来。
这午膳中又有海草,碧绿细软,与之前的海草略有不同。
他将海草吃尽,才去吃香煎鱽鱼、炭烤海鳗以及银鱼蒸蛋。
鱽鱼、海鳗、银鱼全数是稀罕物,他仅在书中见过。
他吃得肚腹浑圆,约莫半盏茶后,方从池水中探出首来。
一探出首,他便瞧见了丛霁,丛霁身着朝服,应是堪堪下朝。
丛霁正与喻正阳闲话,闻得动静,径直行至池畔,低下身来,抹去温祈面上的海水,继而关切道:“如何?你可有所得?”
温祈坦白道:温祈愚钝,对于喻先生所讲似懂非懂。
“你毋庸焦急。”丛霁回忆道,“朕初次听太傅讲学之时,非但连一字都听不懂,还趁太傅不察,往太傅后襟放了一只蛐蛐,气得母后打了朕的手心,朕从未挨过打,既伤心且难过,哭着问母后自己为何要听太傅讲学,如此枯燥无趣,又气得母后三日不曾理睬朕。朕那时候方才三岁,志向是成为一名纨绔。”
温祈端详着眼前的暴君,全然无法想象暴君的调皮模样,更无法想象这暴君曾经的志向是成为一名纨绔。
丛霁续道:“为了讨母后欢心,为了不被母后责罚,朕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太傅讲学,时日一长,朕终是从其中得出了趣味。为人者,从呱呱坠地至垂垂老去短短数十载,踏不遍千山万水,欣赏不了种种瑰丽景致,亦体味不到各族风土民情……但书籍之中汇集了前人智慧及其所见所闻,你能从中汲取养分,丰富内心,亦能一窥或许穷尽终生都无法得见之事物。”
温祈闻言,不由恍惚,这一番语重心长之言为何会出于这暴君之口?
他甚至鬼使神差地想让暴君从他身上割下一块肉来,吞下,如此这暴君兴许便能长生不老,踏遍千山万水,欣赏种种瑰丽景致,体味各族风土民情……
他抿紧唇瓣,忽而被这暴君揉了揉发丝。
他本能地抬起首来,视线不慎撞上了这暴君的视线。
这暴君有着一副英俊的眉眼,薄唇,唇色微红。
从面相上而言,薄唇之人十之八/九乃是薄情寡义之徒。
为何这暴君的神情却是温柔似水?
一时间,他居然想碰触这暴君的唇瓣。
他猛地垂下首去,暗道:我定是被这暴君的颜色迷惑了心神,但我又非女子,怎会被一男子的颜色迷惑了心神?
他思忖半晌,最终只能归咎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丛霁压根不知温祈所想,又揉了揉温祈发丝,叮嘱道:“你定要好好用功。”
你若能早一日当上一代名臣,朕便能早一日自行了断,免得为祸人间。
温祈忽然从丛霁目中窥见了一丝倦怠,下意识地揪住了丛霁明黄的衣袂。
丛霁方要站起身来,见状,低声道:“你是何意?”
温祈情不自禁地问道:你要去做甚么?你不能在此处陪伴我么?
丛霁并未料想到温祈会如此回答,明明每回他将温祈拥入怀中之时,温祈皆百般不情愿。
纵使温祈一贯表现得相当温顺,然而,略显僵硬的肢体却骗不过他。
而现下的温祈所图为何?
是为了讨好他么?
是为了讨好他罢。
但他无需温祈的讨好。
“朕尚有要事,便不在此处陪伴你了。”丛霁盯着温祈的手指,淡淡地道,“松开罢。”
温祈讪讪地松开了手:方才是温祈冒犯陛下了,陛下勿要怪罪。
丛霁不言,抬足欲走,却见喻正阳到了跟前。
喻正阳担忧地道:“陛下保重。”
“太傅不必为朕操心,朕贵为天子,自有上天庇佑。”丛霁出了丹泉殿,前往大理寺,旁听大理寺卿审理卖官鬻爵之案。
温祈瞧着自己的右手,疑惑地问喻正阳:先生为何要陛下保重?
丛霁险被刺杀一事,宫人皆知,并非密事,故而喻正阳直截了当地道:“四日前,陛下遇刺,那刺客不知是如何潜入宫中的?”
四日前,便是丛霁命侍卫将他带去白露殿,见那妃嫔之日,那日之后,丛霁整整两日不曾现身,应是在处理刺客之事罢?
丛霁分明毫发无损,温祈竟是莫名其妙地后怕了起来。
不过丛霁乃是暴君,丛霁身亡方能造福百姓,被刺杀理所应当,他后怕做甚么?
喻正阳并非多嘴多舌之人,不再言,而是问道:“你可要小憩?”
温祈摇首道:还请先生接着讲《论语》罢。
傍晚时分,喻正阳告别温祈,出了宫去。
温祈用过晚膳,一面摆动着鲛尾,一面于涟漪中走着神。
直至亥时三刻,丛霁都未现身。
温祈合上《论语》,将喻正阳今日所讲尽数在脑中过了一遍。
其后,他眼巴巴地瞧了丹泉殿入口良久,方要沉下/身去,一阵足音却倏然钻进了他的耳蜗。
他循声望去,丛霁登地闯入了他的视线。
丛霁已换下朝服了,身着一袭月白色的常服,乍一见,宛若谪仙。
温祈见过陛下。他爬上岸,向丛霁行了礼。
丛霁满面倦容,见得温祈,展颜道:“你为何还不就寝?”
温祈被这么一问,心头霎时浮现出了答案——因为我在等候陛下的到来。
他并不知晓自己何故等候丛霁,他只知晓自己的心跳微微失序了。
丛霁柔声道:“你且回水池当中去罢。”
温祈甚是困惑:丛霁这回不抱我么?
第19章
丛霁言罢,自去软榻躺下了。
卖官鬻爵之案错综复杂,大理寺卿审了整整三个时辰,都未能将案情理清。
主犯王大人已死于他剑下,他动手之前,将王大人仔细审了,王大人为求活命,知无不言,其所交代的买官者多达百人,均已悉数罢免,并按律处置了,其所交代的三名从犯则正在审理中。
事发前,王大人官拜吏部尚书,正三品,喜寻花问柳,自称是一时脑热,才想出了利用职务之便,获取缠头的法子。
王大人九族之内,官位最高者乃是其叔父,当朝国公,从一品。
王国公素来爱惜羽毛,应当与卖官鬻爵之案无关。
王大人被他处决后,王国公闭门不出,据报不是在带长孙,便是在研究棋局。
正三品的吏部尚书对于寻常的富户而言,高高在上,难以企及。
是以,欲要买官者定要有门路,才能联系上王大人,并从王大人处买到官位。
至于这门路,须得由金银铺就。
一无品秩的小吏需百两纹银,到王大人手中却只余下七成。
从犯其下便是充当门路者,究竟有几人,他尚且不知,只知其中一人乃是周太后的亲侄儿。
除却这卖官鬻爵之案,尚有雁州之忧,四日前遇刺之事教他头疼。
其余的政事与这三者相较,不值一提。
目前为止,雁州水灾已除,但起义却愈演愈烈。
他本不想血流成河,一开始,命雁州知州好生安抚,许诺为其重建被冲垮的房屋,补偿被淹没的庄稼,若有亲人丧命,亦可领取治丧费……
一系列的政策却并未奏效,反而使得其狮子大张口,大有不予满足,便划地立国之势。
故此,他不得不派遣军队镇压,进一步坐实了暴君之名。
起义军首领颇有手腕,一时半刻,竟无法彻底将其镇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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