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刘太医正要将利箭拔/出来,丛霁赶忙将丛露的双目捂住了。
然而,自破口飞溅而起的血液竟有一滴不偏不倚地击打在了丛露眉间,丛露浑身一颤,立刻意识到了那液体乃是血液,遂不可自控地惊声尖叫。
丛霁以指腹揩去那点血液,继而不得不亲自将丛露送回了白露殿,并将丛露牵到了床榻边坐着。
丛露却是从床榻上滑落了下来,跌坐于地,痴痴傻傻地嘟囔道:“有血……”
她又猛地站起身来,揪住了丛霁的衣襟:“哥哥,有血!哥哥,我当年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吓到了好多好多的人,他们都说我是鬼,我当真是鬼么?”
丛霁轻抚着丛露的背脊道:“你并不是鬼,露珠儿,你还活着。”
丛露口齿含糊地道:“我是鬼,我曾见过一白衣女鬼,所以我亦是鬼。”
丛霁见丛露的神志愈加混乱了,心生一计,唤来守于白露殿外的侍卫,吩咐道:“你且去丹泉殿,将那鲛人带来。”
温祈能令自己感到平静,不知对于丛露是否奏效?
未多久,温祈便被带来了。
丛霁扫了眼抱着温祈的侍卫,满心不悦。
温祈不知丛霁意欲何为,他乍见一张无一块好肉的面孔,登时吃了一惊。
这张面孔的主人正在丛霁怀中,莫不是丛霁的妃嫔罢?
但丛霁应当不会纳毁了容的妃嫔,亦或是这妃嫔被纳后,才遭遇了甚么变故?
他正思忖着,却见丛霁扣着这妃嫔的手腕子,覆上了他的发顶。
丛霁对于温祈的效用满怀期待,可惜,丛露依旧不断地道:“那白衣女鬼陪我玩耍,还要我不许说出去……”
丛霁顿觉失望,下令道:“将这鲛人送回丹泉殿罢。”
温祈自然知晓丛霁仅将他当做食材,可两人独处之时,丛霁总是唤他的名字,并不会以“鲛人”呼之。
他趁着丛霁的注意力集中于那妃嫔身上,不满地瞪了丛霁一眼。
丛霁凝视着丛露,柔声道:“鬼是见不得光的,你可是在白日见到那白衣女鬼的?”
丛露歪着头,良久才道:“似乎是白日,又似乎是黑夜,我记不得了。”
“那就勿要再想了。”丛霁提议道,“你可要继续刺绣?”
丛露迟疑半晌,突地问道:“他会死么?”
丛霁答道:“阿霰不会死。”
丛露好奇地道:“他若是死了,魂魄会穿上白衣裳么?”
“他不会死。”丛霁命侍女取来丛露绣了一半的鸳鸯,又将绣绷与绣花针递予丛露。
丛露不接,笑道:“我现下并未穿白衣裳,因而我并不是鬼。”
丛霁正色道:“对,你并不是鬼。”
丛露闻言,乖巧地接过绣绷与绣花针,继续绣鸳鸯。
丛霁端详着丛露,丛露颈上的红痕犹在,只是浅了些,依照丛露目前的状态,或许不日会再寻短见。
他忧心如焚,却又无能为力,仅能命令侍女将丛露的白衣裳全数藏起来,并将丛露盯得再紧些,一刻都不得松懈。
约莫半盏茶后,他闻得一把中气十足的嗓音道:“禀报陛下,刺客已抓住了。”
他见丛露面色沉静,向着左近的侍女使了个眼色,随即出了白露殿。
秦啸正立于白露殿前,其手中提着一内侍打扮之人。
丛霁伸手掰开刺客的下颌,细细检查着,一般而言,刺客齿间定会藏毒,便于其落网后自尽。
但这刺客齿间却并未藏毒,仅仅被割去了舌头。
显然,这刺客恐怕并不识字,大抵连主使者是谁人都不清楚,不过是一把用过即被丢弃的利刃罢了。
他望着秦啸道:“由你来审罢。”
这刺客十之八/九审不出甚么,亦不会有人来灭口。
无论如何,审自是要审的,万一有甚么蛛丝马迹。
秦啸领命退下,而丛霁则又回到了丛露身畔,他陪了丛露一会儿,确定丛露暂时稳定下来了,才前往太医署。
一众太医费了一番功夫方才将丛霰的血止住。
丛霁抵达太医署之际,处于昏迷之中的丛霰堪堪被包扎完毕。
他行至丛霰面前,一细思,顿觉古怪——这丛霰未免出现得太过凑巧了罢?如同是被设计安排好的。
刘太医禀报道:“陛下,七殿下他失血过多,老臣不敢断言他是否能渡过难关。”
丛霁明白刘太医已然尽力了,颔首表示自己知晓了,又道:“你且煎药去罢,将所有适用的名贵药材都用上。”
“诺。”刘太医亲自抓药、煎药去了。
丛霁心中对于丛霰的怀疑消散了不少,丛霰若是故意设计,必有所图,但丛霰若是因此丧命,所图为何?
刺客似乎是冲着丛露而来,而非自己,丛露久居白露殿,不问政事,碍了何人的眼?
又或许刺客仅仅是箭法不高明,使得丛露不幸成了目标,其实刺客要刺杀之人原该是自己?
他正苦思冥想着,外头忽然有内侍道:“太后驾到。”
当朝周太后乃是丛霰的生母,且只有丛霰一子,想必是得到了消息后,匆匆赶来的。
他抬眼望向周太后,周太后金钗下坠,若不是被发丝缠着,早已落地了。
他印象中的周太后除却父皇驾崩的那一日,从未这般狼狈过。
周太后见丛霰面无人色,战战兢兢地探了探丛霰的鼻息,才冲着在场的太医厉声道:“你们定要将七殿下救活,不然本宫便要了你们所有人的性命!”
父皇育有七子,除却自己与丛霰皆已过世了。
其中与自己同父同母者有俩人,乃是自己的哥哥,都未活过满月。
丛霁不禁心生悲凉,丛霰是他活着的唯一的弟弟了,即便并非一母同胞。
周太后双目盈泪,质问丛霁:“本宫听闻霰儿乃是为了救陛下与露儿才出事的,陛下,你自幼习武,若非有露儿在,你定能躲开,断不会连累霰儿,露儿久不出门,你为何今日要带她出来?倘若霰儿有个三长两短……”
“朕明白你爱子心切,阿霰不会有事的。”丛霁并非神医,当然保证不了丛霰的性命,但这周太后瞧来似要疯癫,他只得出言安慰。
他深知自己的安慰甚是无力,遂不再言。
果然,周太后对于他的安慰并不受用,而是哽咽着道:“倘若霰儿有个三长两短,你必须赔我一个活生生的霰儿。”
丛霁叹了口气,命侍卫强行将周太后送回了永安宫,余他一人守着丛霰。
一个时辰后,刘太医端了汤药来,丛霁与刘太医费劲地喂汤药予丛霰,可惜,大半的汤药都被丛霰吐了出来。
丛霁令刘太医照看丛霰,自己又去了白露殿。
丛露尚在绣那双鸳鸯,丛霁望了丛露许久,丛露才仰起首来,甜甜地笑道:“皇兄,我绣得如何?”
——先前之事仿若未曾发生过一般。
丛霁夸赞道:“露珠儿绣工无双,这双鸳鸯活灵活现,精美得将朕怔住了。”
第15章
丛露谦虚地道:“皇兄过誉了。”
丛露的反应与两个时辰前如出一辙,却有一枝金桂自她衣袂之中探出首来,这枝金桂被丛霁摘下来之时,花蕊满载,而现下已见不到金黄的花蕊了,仅余耷拉的桂叶。
两个时辰前,丛露说罢这一句之后,丛霁向其提议去外头透气。
丛霁分明是突发奇想,且本月已是十六,风和日丽的日子不止今日,显然主使者策划已久,刺客亦埋伏已久。
至于丛霰,丛霰年十七,并未封王,居于宫中,尚在崇文馆与一众宗室子弟一道念书。
他与丛露遭遇刺杀之处乃是丛霰前往崇文馆的必经之道,他与丛露遭遇刺杀之时亦是丛霰前往崇文馆的固定时辰。
但丛霰与他算不得多亲昵,为何要帮他挡箭?
为了讨好他,谋求前程么?
又或者丛霰并非出于功利,而是单纯地为了救他的性命?
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丛露见丛霁陷入了沉思,善解人意地道:“皇兄若有事要忙便去罢,不必在此陪着我。”
丛霁放心不下丛露,差人送了未及批阅的奏折来。
其中雁州知州的奏折教他忧心不已,雁州之事非但尚未平息,起义的灾民反是从数千人暴增至上万人,他苦思一番,再度下达了密令直抵雁州知州手中。
片刻后,有一内侍大着胆子道:“陛下可要传膳?”
丛霁不觉饥饿,被这么一提醒,才道:“传膳罢,朕与公主一同用膳。”
丛露拿着绣花针的右手一顿:“皇兄,我一盏茶前已用过早膳了,皇兄自己用便可。”
丛霁解释道:“并非早膳,眼下已是用午膳的时候了。”
丛露睁大了双目,红唇轻启:“是我糊涂了。”
不久后,午膳便被呈上来了。
丛霁与丛露用罢午膳后,丛霁继续批阅奏折,而丛露则继续刺绣。
直至戌时三刻,丛霁方将奏折尽数批阅完毕。
丛露已然沉沉睡去,丛霁抬手抚过丛露的发丝,并为丛露掖了掖锦被,才出了白露殿。
夜凉如水,丛霁踏着月光,忽而心生怅然。
他千辛万苦地登上皇位,执掌无上权势,却仿若一无所得。
他径直去了太医署,丛霰依旧昏迷不醒。
他出了太医署后,本想回寝宫歇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被双足带去了丹泉殿。
一步入丹泉殿,他便瞧见了温祈,温祈半浮于池面,一双手肘抵于岸上,手中捧着一册书籍,神情严肃。
他当即想起了白日之时,温祈被侍卫抱着的情形,心头登地升起一把无名火。
他快步行至温祈面前,进而抓住温祈的手腕子,一施力,温祈即刻落入了他怀中。
温祈正全神贯注地研读着《尉缭子》,猝不及防,怔了怔,方才抬首望去。
映入眼帘者果然是丛霁,丛霁面无表情,却无端地透出一股子厌世。
温祈见过陛下。
温祈向丛霁请过安,便乖顺地由丛霁拥着,不发一言。
温祈的气息让丛霁顿觉安心,良久,他思及自己已有多日不曾查看温祈的伤痕恢复得如何了,遂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温祈。
丛霁的视线铺洒下来,使得温祈脑中又响起了丛霁的话语:“如何?舒服么?”
他下意识地用手中的《尉缭子》遮挡住了自己的下/身,接着佯作镇定地望着丛霁。
丛霁将温祈其余的肌肤巡睃了一番,末了,拨开了《尉缭子》。
温祈还以为丛霁意图不轨,却闻得丛霁舒了口气:“你听话地按时为自己上了药,朕甚感欢喜。”
他始终不懂丛霁为何执着于他的伤痕,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我身上若有伤痕,是否会影响口感?
一开始,丛霁确实仅仅将温祈当作一尾可供他食用的鲛人,与其它的青鱼、鲫鱼、鲤鱼……的差别只在于温祈或许能令他长生不老。
但因为温祈能给予他平静,他决定放弃食用温祈,渐渐地他已再不将温祈当作食材看待了,反是打算尽力地栽培温祈。
被温祈这般一问,他揉着温祈的发丝,无奈地道:“朕不是早已向你承诺过不杀你了?你为何不信?”
温祈从不认为丛霁可信,作为暴君,喜怒无常实乃常事。
可眼前的丛霁似乎是可信的,以致于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动摇。
为了证明自己的可信度,丛霁将温祈腰间的铁环与铁链一并撤去了。
失去了铁环的掩盖,他才发现温祈的腰身被磨破了皮,渗出了丝丝殷红来,且微微发肿了。
他原以为温祈的身体已毫无瑕疵,未料想,又添新伤。
上一回,丛霁将我的铁环与铁链解开,目的是换上短一些的铁链,进一步地限制我的行动,而这一回是要换上更短一些的铁链,更进一步地限制我的行动么?
我对丛霁怀有杀心,莫不是被丛霁看破了罢?
温祈满心忐忑,突地被丛霁质问道:“你的腰身被磨破了皮,你为何不向朕禀报?”
他理所当然地反问道:区区小事,我为何要向陛下禀报?
对于他而言,不幸落入了暴君手中,能活命已是万幸了,他并不觉得如此小伤会令暴君心生怜悯。
“从今往后,纵然乃是区区小事,只要事关于你,你便须得向朕禀报。”丛霁取来被放于架几案上的药膏,以指尖沾了,为温祈涂抹。
腰身之下便是曾经为丛霁所揉捏之物,温祈直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一阵一阵地发烫。
那物好似食髓知味了,正蠢蠢欲动。
他伸手抢过药膏,故作从容地道:还是由我自己来罢。
他又恐触怒丛霁,补充道:温祈出身低贱,岂敢劳烦陛下?
丛霁并未动怒,而是叹息着道:“你该当自尊自爱,不许认为自己出身低贱。”
仅仅是说辞而已,温祈从不认为自己出身低贱,无论是生前的自己,亦或是如今的自己。
闻言,他不禁心生欢喜:多谢陛下提点,今日起,温祈自当自尊自爱。
“那便好。”丛霁见温祈一手用《尉缭子》遮掩着下/身,一手上药,并未过问。
上过药后,温祈等待着丛霁重新将他束缚,丛霁却是着人送来了海草,擦试过双手,随即亲手捏了一丝碧绿送至他唇边。
他未曾尝过海草,咬了一口,立即食指大动,将一整盘海草吃得一干二净。
丛霁见状,含笑道:“黄昏时分,这海草方才送至宫中,约莫十斤,以冰镇着,你若是喜欢,朕再着人送新鲜的海草来。”
这暴君适才还透着一股子厌世,眼下却变作了纯然的温柔。
温祈困惑至极,谢过恩,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丛霁见天色不早,向温祈告别道:“寐善。”
温祈扫了眼被丢弃于织皮之上的铁环与铁链,继而瞧着丛霁的背影,不敢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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