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观被他问得一愣,坐下的动作也慢了半拍:“……”
半晌,他微微闭了闭眼:“不知道。”
“是他吧。”傅羽舒冷静道,“沈爷爷在这住了这么多年,怎么偏偏在杨志军回村子里的时候摔跤?还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老头子不让我问。”沈观焦躁地伸手放进裤兜,摸了半晌没摸到打火机,皱着眉道,“他也不愿意说。”
“知道了。”傅羽舒点点头。
说完,他站起来就往外走。
“回来。”沈观说,“你知道什么了?”
傅羽舒回头来,眼里似乎闪烁着不可言说的光:“给沈爷爷报仇。”
他这幅模样,沈观看到过很多次。但在此时此刻,不知为何,他忽而生出一丝无力感,就连语气也冷了积分:“报什么仇?老爷子说了,是自己摔的,我们瞎折腾什么?”
傅羽舒笑了下:“你不是这么想的。”
他转身重新走回沈观身边。四下皆暗,廊下的灯笼是唯一的光源。
“你不是这么想的。”傅羽舒说,“你知道这件事大概率和杨志军有关,但沈爷爷明显不想深究,于是你也要压着自己的性子,顺着沈爷爷的想法来。”
他一字一句,冷酷又天真地继续道:“可这是不对的,哥哥,做错了事就应该受到惩罚,就算他是大人也一样。”
沈观:“你没证据。”
“那就找出证据。”傅羽舒冷冷道,“世界非黑即白,答案无非两种,是或不是。”
他自顾自说着,也不再管沈观的反应,看起来既冲动又冷静。两种矛盾对立的结合体在此刻的他身上显得淋漓尽致。
本该愤怒的沈观,却保持着原来的坐姿,试图叫住他:“傅小雀。”
傅羽舒没停。
“傅羽舒。”沈观几步拦到傅羽舒身前,脚步中夹杂着焦躁的怒气。可看见傅羽舒那张脸时,胸腔只上不下的郁结之气忽而之间化作一股云烟,散去天边。
他垂下眼,双手握住傅羽舒的肩膀,猛地将他抱在怀里。
由于身高差距,沈观只能弓着身,任凭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
“算了吧。”沈观说,似乎还在叹气,“算了,傅小雀。”
傅羽舒试图抬起头,但力道被压住,失败了。于是他乖乖地将脑袋搁在沈观的肩膀上,说:“你不生气吗?”
“生气。”沈观说,“但是……”
声音戛然而止。
但是什么呢?但是他没有办法、但是沈郁青不想追究、但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但是他不想继续给沈郁青带去麻烦……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你有生气就好啦。”傅羽舒开口道,“我还以为你没生气呢。”
“嗯。”沈观闭上眼,收紧了怀抱,轻声说,“再给我抱会,一会儿就好。”
第39章 傅书江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星期后,才终于停了。
沈郁青的年纪摆在那儿,手术就不可能进行得那么顺利。小梁师兄原本想让老头子住进医院,既有护士看管,又能尽快根据身体状况安排手术,可他说什么就是不肯。
没办法,再加上沈郁青的身体确实经不起来回折腾,小梁师兄等人就听了医生的建议,先保守治疗。
但站起来终归是困难的。
为了保持最基本的生活状态,小梁师兄给沈郁青弄来了一把轮椅。电动的,还挺高级,据说是外国货,沈郁青一个人就能操纵地得心应手。
老爷子也肉眼可见得开心起来。
至于事件的罪魁祸首……
他一直对此事三缄其口,旁人也不敢多问。
但傅羽舒一直耿耿于怀。
他趁着沈观他们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回了趟家,柏英坐在门槛上发呆。
柏英经常坐在那一块木头上发呆,傅羽舒看过好几次。东厢房的门若是开着,就有风呼呼地往她脸上吹。
将问出口的话,在这一个照面里咽进了喉中。他只喊道:“奶奶。”
柏英如梦初醒。她拍了拍围裙站起来:“回来了?我给你做饭去,想吃什么?”
“都行。”
“行,我顺便熬点给沈老头补身子的汤。”
她急匆匆往厨房里去,手腕露出一截佛珠。就那么一两秒的时间,傅羽舒发觉佛珠的形状不对。那串珠子是柏英去寺里求的,说是能庇佑儿孙,她宝贝得很,睡觉都不肯摘下来。
而现在,这串佛珠中,有一颗裂了一个口子。
傅羽舒下意识往西厢房的方向看去。
那扇常年上锁的门虚掩着,有些阴冷的风从门缝里丝丝地沁出来。傅羽舒走过去推了一下,门就开了。
门后,他那身患神经病的老爹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抬头看着傅羽舒笑。
一个小时后,祖孙三代坐在了同一张桌上,热汤的香气伴随着白烟顺着风的方向飘去。
傅羽舒捧着碗,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男人,而柏英像个中间的和事佬,一会给傅羽舒夹一筷子豆角,一会又给傅书江舀了勺汤。
半晌,她一拍手:“我就说我好像忘了什么。你俩等等,我去厨房把糖耙端来。”
脚步声远去,桌上唯一一个说话的人走了,剩下两个人沉默相对。
但沉默只是傅羽舒一个人的,傅书江从西厢房里出来后就一直在笑。没人知道他在笑什么,一个精神病人的精神世界就像是一团杂揉在一起的毛线团,更别谈他还摔坏了脑子。
傅羽舒冷淡地低下头,往嘴里丢了块土豆。
柏英满脸笑容地走来:“最近记性越来越差,还好想起来了,来雀儿,尝尝,你最喜欢吃的糖耙。”
糖耙是麦芽糖做的,外面裹着一层金光的颜色,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傅书江乐呵呵地夹了两个,分给柏英和傅羽舒。
柏英适时坐下来,装作无意开口:“暑假的时候我带你爸爸去医生那儿看了看,医生开了点药,回来吃了段时间,没想好效果还挺好,你看他现在多开心。”
她不提遗传性精神病一旦发病,几乎是无法治愈的,仿佛也忘了不久之前,眼前这个人曾癫狂到拿着菜刀四处乱砍。她简单而纯粹,只要尝到一点甜头,就可以忘了所有的苦难。
傅羽舒夹着糖耙往嘴里送,明白过来,刚刚柏英是为什么发呆。
“沈老头那事儿也是你爸爸帮忙的。”柏英笑着说,“陈伟雄他们后来又来过一次,听说沈老头摔了就在那冷嘲热讽,差点拉不住架。你爸爸往那一站,他们就怂了。”
她笑着眉眼弯弯,一时有了丝年轻时的模样,她是真的开心。
傅羽舒便也笑了一下。
他想,跋扈如陈伟雄,也是害怕身为“疯子”的傅书江的。但柏英一个弱小的年迈女性,却只是因为这个疯子对她露出笑容,就打开关押他的牢笼。
还砸坏了锁。
傅书江看见傅羽舒的笑,眼睛瞬间炸开亮光,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话,又夹着一块糖耙放到傅羽舒的碗中。
糖耙是甜的。但傅羽舒咀嚼了几下,尝出了些许苦味来。
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傅书江获得了短暂的自由。
说清醒也不清醒,只是较之前来说,他仿佛不再具有暴力倾向——这对柏英来说,已经是巨大的惊喜。
至于杨志军……
傅羽舒曾经看到过他一回。
那是在距离沈郁青摔伤后的半个月,他因不愿和傅书江待在同一个空间里,便频繁地往沈家跑。
初秋的夜晚风的温度像水,沁凉。秋天一到,冬天就不远了,沈观一面忙着准备几个月后的美术联考,一面还要兼顾高三的文化课,乡镇里虽不如市中抓得紧,但高三也不可懈怠。剩下的点余力,就全放在了沈郁青的身上,忙得不可开交。
傅羽舒扛着一把沈郁青需要的椅子往沈宅里走时,余光一扫,就瞥见了墙后站着的黑色身影。
他一眼就认出了杨志军。
和大多数义村里的中年男人一样,杨志军身上带着浓重的颓废味道。在监狱待的十年时间里,让他眉宇间的戾气看起来更重。
傅羽舒没见过杨志军的样子,但……那双眼睛和沈观太像了。
在他犹豫的一瞬间,杨志军似乎也发现了傅羽舒的视线,顷刻间,他就像一条被发现领地的蛇,滋溜一声退回了黑暗里。
那是傅羽舒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杨志军。
*
在沈郁青的伤情稳定下来后,沈观和傅羽舒去过周妙妙的家里,两人都不太想和这家人多打交道,索性就没进屋。
巧的是,那一回正好碰到周妙妙那个所谓的“未婚夫”。
男人是个残疾人。和陈伟雄那种后天的残疾不一样,这个男人四肢像退化一样,只有儿童样子大小,如果不是周妙妙的妈妈主动称呼,他们根本认不出来。
十四岁的小女孩脱离了家庭,独自一个人在外奔波,这是最初傅羽舒想都不敢想的事。但当他亲眼看见周妙妙的妈妈和男人谈笑风生,亲眼看见他们将一个人当做商品一样,以“放心,不会出问题”“我一定会按时把它送过去”作为内容谈论。
于是他跑到了村长家,将电话贴到耳边,听到对面的周妙妙问:“怎么样?”
“你是不是想当医生?”
对面的女孩顿了顿,坚定地说:“是。”
傅羽舒说:“那就跑,越远越好。”
义村还是跟它下雨时一样,朦胧雾色,天湛水清,吞人不见骨。
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是个晴天。
傅羽舒坐在太阳底下,听着校长在高台上激情四射地演讲。前一天晚上,沈观忙到很晚,到半夜才从市里回来。
是小梁师兄接送的。
因为太晚,于是翌日就没跟傅羽舒一起去上学。
傅羽舒以为第二天会在学校相见,可眼下,他看向高中部的队伍,仔仔细细扫视了好几圈,都没有看到沈观的影子。
初秋的日光分明是暖的,但傅羽舒只觉得凉。
第40章 少年人该怎么谈论爱?
直到下午,傅羽舒才在高中部的教学楼看见沈观的身影。
那是傍晚前的最后一堂课,傅羽舒从班主任的办公室走出来,就看见沈观抱着一摞书,背靠在教室墙外罚站。
教室内朗读声阵阵,教室外的沈观垂着头,脑袋跟随着读书声一点一点。
铃声刚响不久,楼层外零零散散地落下几个学生,没人往这边看。左右无人,傅羽舒猫着腰避开齐腰的窗台,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
随着力的方向又一个前倾,沈观猛然被惊醒,一低头就看见傅羽舒猫儿似的蹲在自己脚边。
沈观:“……”
沈观:“你干嘛?”
傅羽舒做出一个“嘘”的动作,指了指两人身后不远处的楼梯台阶。
沈观挑了挑眉。
几分钟后,两人并排坐在楼梯上。
沈观打了大大的哈欠。
他这副毫无精神、眼睛里冒着血丝的模样,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没睡够的劲儿,莫名给他整个人添了几丝颓废。
沈观的皮肤不错,但也就在一夜之间,他的额头就冒出了两颗痘,在冷白皮上显得滑稽又突兀。
这些天沈观忙得脚不沾地,傅羽舒是知道的,想必今天迟到也是这个原因。问起时,沈观明显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
“昨晚老头子失禁了。”
傅羽舒一惊。
“半夜的时候。”沈观笑了下,胡乱揉了把眼睛想要驱逐困意,“我和师兄都吓得不轻,大晚上的也找不着医生,只简单处理了一下。老头子自己好像不觉得有什么,还反过来乐呵呵安慰我们。”
“后半夜你就没睡吗?”傅羽舒问。
“没敢睡,万一又有什么突发状况呢?师兄一大早就去市里找医生,我也耽搁了会儿,所以上午才没来。”
他们坐的地方靠近高中部的天台,在一个转角处。日落前的阳光被墙阻挡着,像被刀片割开了一半。傅羽舒坐在阳光照射的范围里,沈观靠在暗处。
“是不是很困?”傅羽舒回过头,看向沈观疲惫的眼睛,“你靠着我眯会吧。”
“好学生不好好听讲,坐在这儿陪我逃课?”沈观笑着摸了把他的头,像是想要捉他额间的阳光,“去上课吧,别因为我没得听。”
傅羽舒摇摇头。
没能说动沈观,他索性直接上手,两只手搭在沈观的肩膀上,在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他往下一按。
人高马大的沈观霎时间变得小鸟依人起来。
两人依偎的剪影投射在背面的墙上,逐渐融为一体。
沈观深深地叹了口气。
人在被困意包围的时候,脑子里就是一团浆糊,指挥四肢的神经也跟着宕机。沈观的额头贴在傅羽舒的下颚处,耳边充斥着“咚咚”、“咚咚”的声音。
那是人的脉搏。
傅羽舒好像又长高了点,沈观迷迷糊糊地想着。
在困意袭来之际,沈观张了张嘴。
傅羽舒没听清。
“我说,我有点不想上学了。”沈观道。
“嗯。”傅羽舒没问,也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
“师兄有个剧场要他撑着,不可能长时间陪在老爷子身边。我如果继续读书,就要考虑在老张那儿待到联考结束,期间好几个月呢,老爷子没人照顾怎么办?”
“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吧。”沈观的呼吸放浅,需要仔细听才能听见,“他的退休金能撑一会,等他身体状况好得差不多了,我再出去打工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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