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村的失学率是很高的。
除了女生,大多数男生基本上读完初中就辍学外出了。沈观这种特殊情况,如果没有沈郁青,压根也不可能接触到学校。
赚来的九年,足够了。
他们总是贪婪又天真地以为,想要抛弃学生这个形容词,只需要将目光放远,穿上成年人的皮囊四处奔波,尽管灵魂依旧年轻。
傅羽舒有些难过。
但他还是轻声问:“决定了吗?”
“没,我就想想。”沈观笑着说,“我要真辍学,老爷子操纵轮椅也要赶过来抽死我。”
傅羽舒便也笑了:“是啊。”
笑完便只剩叹息。
新学期的初中部还懒懒散散,高中部的楼栋却已进入备战状态,一天见不着几个闲荡的人影。一周时间,有人嫌过得慢,有人恨不得暂停时间。
入秋以后,校门口种着的那些银杏树也熟了。金色的叶片铺天盖地,宛如在地上叠了层层黄金。
傅羽舒的家门口也种了一棵。
据说那是傅书江小时候种的,现在已然长势参天。自从他从西厢房出来后,柏英脸上的笑容显得真心了许多。傅羽舒还是经常往沈宅跑,一来他不想见到和自己极其相似的那张脸,二来也是想帮沈观分担压力。
坐上轮椅后的沈郁青,脾气较之前而言,竟也温和了许多。
他不再如往常一般,喜欢和沈观对呛。偶尔得空更愿意哼两句黄梅调。
那是他年轻时唱的剧种。
时光与苦难好像磨平了沈郁青铮铮的棱角。
沈观依旧忙碌。
天气渐凉,偶尔也有秋老虎杀个回马枪。有时周末忙晚了,沈观就会和傅羽舒在天井里搭一个凉床,就着夜色以天幕为被安然入睡。
耳边是渐息的蛐蛐低吟。
直到秋天彻底来临。
一日清晨,傅羽舒率先醒来,发现自己正抱着沈观的胳膊,额头和他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沈观英俊的脸。
英俊。
傅羽舒奇异于自己心中突然冒出头的形容词。
他觉得有点古怪,但是也没多想。
早上天气凉爽,沈观身上也是冰冰凉凉的,像浸透了一夜的露水。傅羽舒犹豫了一下,有点不愿起来。
在这一时刻,或许是心有预感,他无意识地抬头往沈宅的廊下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沈郁青悄然无息地坐在二楼的栏杆之内,正微微垂着眼往下看。
傅羽舒心中咯噔一声。
手脚比脑子先行一步。他有些慌乱地爬起来,动作幅度大到挥手间不小心打到了沈观的脑门。
后者莫名挨了一下,被迫从睡梦中醒来。眼睛没睁开,就径直伸手弹了一下傅羽舒的脑门:“干嘛呢你。”
傅羽舒心跳得飞快。
好像猝然间被发现了什么隐秘心事似的,既害怕又觉得有点难堪。他回想起沈郁青刚才的那一眼,好像隐隐约约从目光中勘测出了点责备的意味。
为什么呢?
傅羽舒迷茫地想。
可沈郁青已经不在那栏杆之后了。
那一眼实在令人后怕,让傅羽舒耿耿于怀了大半个月。
他满心满眼都是疑惑,还有莫名升腾起来的雀跃。这股陌生的情绪折磨他许久,睡觉前、吃饭时、下课后,在每一个空闲的时间都如影随形地侵占着他的大脑。
某个午后,他手捧着课本,看到从窗外一闪而过的陈凯。
那些藏在记忆角落的片段,突然之间像默片一样闪现出来。
校园外的深巷里,陈凯眼神轻蔑,居高临下地看着傅羽舒。
“其实我挺好奇的,你长得这么像女的,会不会也跟女的一样,喜欢男人啊?”
“别说,你长得细皮嫩肉的,不知道玩起来怎么样?你不会已经被人玩过了吧?”
“难道是那个叫沈观的家伙?”
课本“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喜欢……
爱。
他想时时刻刻和沈观待在一起,看见他难过就跟着难过,感受到他开心自己也就会开心。
这是喜欢……是爱吗?
可是,少年人该怎么谈论爱呢?
傅羽舒的心跳如擂鼓,咚、咚、咚。
树枝缝隙透出的光线如丝线,被分割成一条条落在他的课桌上。粗糙的树皮上,隐约可以看见透明的蝉蜕,依依不舍地想要留在夏天。
可夏天好像已经结束了。
第41章 最喜欢小观哥哥
新的早晨,傅羽舒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
枕头边摆着本日记本,封面泛黄,纸张粗糙,看起来有些年头。日记本是敞开的,日期停在1997年2月6日,是除夕夜。
当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九岁的傅羽舒好像很开心,在纸上洋洋洒洒写满一页的字,细看下全是没什么营养的话——吃了什么,做了什么,满满一页的流水账。
傅羽舒也不知道昨晚的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把日记本翻出来。他试图想要从儿时的记录里翻出点爱意萌生的端倪,但其实无迹可寻。
这让他有点无措。
他向来喜欢将事情掌控在自己的手心。于是抱着这份固执,他将日记本翻来覆去,覆去翻来,最终停在了这一页。
天也亮了。
新的一天,如果不出意外,他会照常去沈宅帮忙。早晨的沈郁青需要擦拭身体,被抱上轮椅。如果天气好的话,沈观还会把他推到二楼的露天之处晒太阳。
今天好像是个晴天。
傅羽舒犹豫了一会,慢吞吞地下了床。他把笔记本合起来,如果有人路过,就能看见1997年的除夕夜,九岁的傅羽舒用稚嫩的笔触,在记录着满满一篇废话日记本上,还写了一句话。
“今天一天很开心。看见小观哥哥也很开心,最喜欢,最喜欢小观哥哥了。”
后面是一个笑脸。
而现在,十五岁的傅羽舒把日记本藏起来,出门往沈宅的方向走去。
沈郁青果然在晒太阳。
瘦小的老头儿坐在轮椅上,微微仰头望着天。看起来被养得面色红润,富态尽显。沈观坐在天井下的石阶上,一只脚抵在轮椅后面,另一只腿上搁着一块小小的画板。
两人都静默无言,气氛却久违地和谐。
和谐到沈郁青面带笑容地突然发出感叹:“别说,你待在这儿还挺好的。”
沈观诧异地看了沈郁青一眼。
这一眼,让他注意到抱着一大摞书,正杵在门口的傅羽舒。沈观微微挑眉:“你这是?”
傅羽舒走进来:“写作业。”
沈观嗤笑道:“你家没桌子啊?要来我家写。”
傅羽舒不说话了。
话这样说,沈观当然知道傅羽舒本意是为了帮他分担事情。于是边说边在井边给他挪出块位置。如往常一样,两人并肩坐在石阶上,各干各的。
秋日的阳光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仿佛还带着点夏末的躁意。傅羽舒做完一道诗词填空,没抬头,就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
耳边是沈观刷刷刷的作画声,那么这股视线就只能来源于沈郁青。傅羽舒轻轻捏了捏笔杆,不小心写了个错别字。
片刻后,沈郁青开口道:“小羽,你好像长高了不少?”
傅羽舒一顿,随即熟练地扬起脸,甜甜地笑道:“是啊。再不长个儿以后就只有这么矮啦。”
沈郁青哈哈笑道:“也是,男子汉这么小个个儿以后还怎么找媳妇儿?”
说者未必无意,听者也存着点戒备的心思。一来一回,不知道怎么就生出了点火药味。这是让傅羽舒始料未及的。
他知道,沈郁青敏锐,或许在那天的一眼中,察觉出了点什么。但沈爷爷性情好,也知分寸感,从他放手让沈观自己像野草一样长大就能看得出来。
如果……如果他确定傅羽舒对沈观生出了点背德般的心思呢?傅羽舒有点紧张,但骨子里的叛逆又让他隐隐期待着点什么。
然而沈郁青却不再说话了。
他缓缓打了个哈欠——分明才刚醒,就像又要倒头就睡似的。缓缓按下扶手上的键,沈观恰时回头:“你去哪?”
“厕所。”沈郁青头也不回地答道。
沈观自然不放心他单独前去。旱厕在宅子最西边的角落,前门廊下的雕花灯照不到那儿去,太阳也光顾不到。沈观边搁下画板边起身:“等会,我送你过去。”
老年人经不起什么风吹草动,何况是一个半残的老人。沈观仿佛对此早已熟练,也并无半点怨言。
傅羽舒的视线掠过沈观,落在沈郁青的后背上。他也站起来,将画板塞回沈观的手里,说:“我去吧。”
沈观:“?”
他还没反应过来,傅羽舒已经推着沈郁青走远了。
沈郁青很固执。这样私密的事,就是沈观送他,最终也会被他轰出,他的自尊不允许旁人做到更进一步,傅羽舒也不例外。
小屋里只安装着一盏昏黄的电灯泡,傅羽舒站在门后,听见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出多时,沈郁青重新操控着轮椅走出来。
傅羽舒以为他会说什么,什么都好,但老人只是慈祥地笑了笑,冲他道谢:“麻烦你了,小羽。”
“不麻烦。”傅羽舒抿了抿嘴。
逼仄的空间里,两人静默无言。回到天井去需要路过门前廊下,那两盏雕花灯笼的光比小屋里亮上许多。傅羽舒推着沈郁青往前走,地板上也沉默地跟着两道影子。
“小羽。”沈郁青突然开口。
傅羽舒握着扶手的力道缓缓收紧,面色却不显:“怎么啦沈爷爷?”
“我看着你长大的。”沈郁青语气里带着点惆怅,“你妈那时早产,你又有点营养不良,出生时才三斤多一点,你奶奶却宝贝得不得了。刚从稳婆那儿把你抱回来,就嚷嚷着要让我给你取名字。”
“羽舒羽舒,「九苞有灵允,还见羽仪舒;九苞应灵瑞,五色成文章。」,你奶奶希望你像凤凰一样一鸣惊人,转眼间,就这么大啦。”
“是啊。”傅羽舒笑道,“时间过得真快呀沈爷爷。”
“你不像小观那混账小子,我知道的。”沈郁青轻声说,“你是个好孩子。”
转角后就是天井。
沈观不知为何没再画画,抱着臂似乎在等他们二人回来。沈郁青折腾了半天,也有点累了,自顾自说着要去休息。他不再固执地要求要睡在二楼,一楼搁置许久的空房子被腾出来,作为他新的住所。
他也不要沈观去送,像在维护着仅有的尊严。
沈观品出了点不对劲,问:“你们说什么了?”
傅羽舒舔了舔嘴唇。
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心底那蒙尘许久,干涸已久的土壤里“咔嚓”一声钻出一株秧苗。让他心痒难耐,呼吸过速。
傅羽舒抬起头看向沈观:“哥,你觉得我是个好孩子吗?”
沈观:“……什么意思?”
傅羽舒嘴角微微抽动,露出一个嘲讽的、倨傲的笑来,“我才不是好孩子。”
沈观蹙眉:“你怎么了?”
傅羽舒的眼睛很亮,像万里晴空闪烁的繁星,又像幽深之夜里,悬在天边的一轮明月。
他说:“哥,我喜欢你。”
沈观怔住:“……你说什么?”
第42章 我是男的
沈观和傅羽舒面对面坐着。一人支着腿,手指尖夹了根烟;一人一如既往顶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丝毫没觉得刚才自己那个发言有多惊世骇俗。
“你……”沈观刚想开口,话到嘴边却又卡了壳。
他现在是在梦里吗?不然怎么会发生这么荒诞的事?
那四个字像带着魔力的闪电,直劈得他晕头转向,恨不得转头把自己闷进被子,当做没听见。
可对面的罪魁祸首笑得眉眼弯弯,在欲言又止的沈观面前,又重复了一句:“我喜欢你,哥。”
“……”沈观抬手做了个打住的动作。
他的皮肤很白,在正午的阳光下看起来几近透明。但如果有谁仔细看,那藏在碎发后的耳根,隐隐泛着一丝可疑的红晕。
沈观深吸了一口气:“我是男的。”
“我知道。”傅羽舒视线炯炯,目光微动,仿佛在欲盖弥彰地往哪处看。
沈观被堵得一噎,狠狠地抽了口烟,眉宇间露出些许的无奈:“你也是男的。”
傅羽舒点点头:“嗯。”
沈观:“……”
嗯个屁啊!
他恨得立马站起来把傅羽舒揍一顿!
如果是以前,他会肯定傅羽舒在捉弄他。但这么久了,对于傅羽舒的小性子,沈观不说了如指掌,但起码能明白那藏外表下的,是谎言还是真心话。
傅羽舒没开玩笑——沈观清晰地知道这一点。
就因为没开玩笑,沈观才有史以来第一次露出慌乱的表情。
少年人的欢喜是朝露是蜉蝣,是夏日吱吱的蝉鸣。他该用什么样表情去面对?
是恶狠狠地推开,告诉他,男人喜欢男人让人恶心,同性恋为世人所不容;还是语重心长地用长辈的语气告诉他,你还小,什么都不懂,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亦或者什么也不说,沉默以对?
他发现他做不到上述的任何一点。
没人能擅自伤害一颗炙热、滚烫的心。
于是沈观随手把烟头掐了,皱着眉冷声喊道:“傅小雀。”
“到!”傅羽舒噌一下站起来,像被老师点到名,星期一就要去担任升旗手的小标兵。
沈观心中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分明想让自己的语气生硬一点,冷淡一点,但表情却擅作主张,露出一丁点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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