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观什么也没问,卷起袖子去给他擦眼泪。这时傅羽舒倒清醒了,他一把抓住沈观的袖子,攥得紧紧的,声音干涩:“……你怎么不问。”
“你不说我就不问。”沈观淡然地抽回手,动作不算温柔,“我的好奇心没那么重。”
为什么不问?
那么宽的河道,田埂上常年有人来回,为什么偏偏就他掉下去?为什么偏偏死的是傅书江?
傅羽舒眼眶通红,声音却寒如玄铁:“万一是我把人推下去的呢?”
“傅羽舒你有病是不是?”沈观蓦然站起来,“谁知道这场雨会下这么大?谁又知道你们走的那条路那么滑?这是个意外,即使你爸爸因为救你而死,也是个意外!”
傅羽舒彻底愣住。
被这双满含痛苦的眼盯住,沈观一时也有些无所适从。他又粗鲁地揉了把脸,来回走了几步,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不知道,我猜的,你别这样看着我。”说到最后一句,沈观早已软了声音。他因低温有些苍白的指尖探上傅羽舒的额头,说道,“你有点发烧,别说胡话,我给你倒杯热水。”
然而沈观刚退开半米,就听傅羽舒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是的,是我。”
豆大的雨滴落在地上,几乎把地面砸出个坑来,傅羽舒撑着的伞摇摇晃晃,半边给傅书江打着。他们一老一小,顺着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水泵是柏英花了点钱买回来的,要是丢了或者坏了会损失不少。傅书江久违地走出那座牢笼,即便被雨打湿了衣服也很开心。他把家里唯一的雨衣抱在怀里,就像抱着全世界。
傅羽舒有点想笑,却撇撇嘴忍住了,只是又把伞往傅书江的方向倾斜了一点。
如果意外不猝然到来,明天会是什么天气?
可意外就是到来了。
汹涌的河水顷刻间便将二人卷了进去,乌云里凝聚的水滴并不会影响到傅羽舒,可汇聚成河流就不一样了。刚一进水,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就径直将他吞没。
在那么一两秒或者三四秒的时间里,他像一只被摁进真空实验室的小白鼠,感受到死亡直线逼近。
五感钝化、意识远离,连呼吸声都像是别人的。
就在这死亡一般的寂静声中,有人托起了他。他被推动着,残酷无情的冷水被隔绝在背后,那么宽大的手,即使在水里,也依旧温热。他被这双手往浅水处推着,直至看见生的希望。
而生的背面,那双手的另一面,就是永生寂寞的死亡了。
“是我……就是我……”傅羽舒抽泣着说,“爸爸他明明是个傻子,为什么知道救我呢……”
沈观不说话。
他只是上前把傅羽舒紧紧地搂在怀里,轻轻拍打他的背:“我不会让你别哭了。”
他说道:“你还小,还拥有痛哭的权利。”
许久之后,天边最后一朵乌云也散了,屋外的殡葬仪式逐渐热闹起来。
傅羽舒睁开眼,慢吞吞地下了床。
他好像突然之间就回到了人间,也突然醒悟过来,这将会是他看到傅书江的最后一眼。
傅羽舒俯身跪下,重重地嗑了三个响头。
第47章 汪
葬礼持续了三日。最后一日的清晨,送葬的队伍吹吹打打,一路往祖坟的方向去了。傅羽舒坐在门槛上,脸上因发烧染上不正常的红,熬了几个大夜,嘴唇也苍白得没有血色。
旁系亲戚看他坐在那里,一边催一边上手去拉:“小羽别愣着呀,再过会队伍就走了,快跟上。”
傅羽舒像个木偶似的,被人牵着就走一步,扯一下线又走一步。
“你别管。”柏英从屋子里走出来——她浑身白衣,头上也顶着一顶同色的帽子,将傅羽舒护在身后,“他生病了,不适合去祖坟。”
言下之意,就是容易沾染某些不干净的东西,亦或者,是看傅羽舒神情恍惚,去了也是徒增郁结。但那旁系亲戚不解,觉得柏英不可理喻:“哎不是,这不和规矩吧?长子是要亲自去送葬的吧?”
柏英:“什么规矩,傅家的规矩我说了算,我说他不用去就不用去。”
亲戚“嘁”了一声,挥挥手走远了。
“什么东西,平时不来往,一有事就打着为你好的旗帜来指手画脚。”柏英冷冷地瞥了那人一眼,仿佛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收回视线,对傅羽舒道,“你就待在家里,学校的假也不用再请了,下午就去学校。”
“可是奶奶……”
“没可是。”柏英双手在傅羽舒的肩膀上一摁,像微微卸下了点担子,柔声道,“人生的两样头等大事——生和死,你不用那么早就懂得。”
唢呐声一起,纸钱宛如雪花一样洋洋洒洒地落下来。柏英苍老的侧脸,在傅羽舒的视线里有些失真。他张了张嘴,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却听见柏英说——
“以后你也这样给我办葬礼,知道了吗?”
死亡像风一样常见。这缕微小的风没有撼动大树,没有拂动叶子,只在时间里留下匆匆一吻,就消散如常。傅书江死亡的消息传到了杭州,曲凝霜没有回来,只打电话问候了两句,顺便又提到傅羽舒。
初三开始一个月,在开学预热考里,傅羽舒又毫无悬念地取得了年级第一。曲凝霜惦念着此事,始终认为留在义村对他的发展没好处,在一通电话寥寥寒暄完傅书江的事后,就再次问傅羽舒,要不要去杭州。
答案自然是拒绝。
曲凝霜无奈,但也拗不过傅羽舒,最后只留下一个地址,就匆匆挂了电话。
看着手边记录的杭州市xx区xx街道的文字,傅羽舒心中毫无波澜。曲凝霜不知道的是,作为母亲,即使已经离开以前的家庭,也是想要自己的孩子过得好的。但一个家的维持并不需要好意,只需要爱。
爱才能维系家。组建新家庭后,曲凝霜的爱就分不了太多出去,爱都是有限的。
他把纸条折成了一个规规整整的小方块,然后塞进了日记本最底部的封皮里。
沈观……沈观依旧忙得像个陀螺。
据说是正在和张老师商量着报考哪些院校,前些天他刚请了几天假,现在大半个月过去了,连人影都见不到。
转眼又是好几天,天气渐凉,傅羽舒穿了件针织毛衫,他将脖子缩进衣领里,双手插着兜往宿舍走去。说起宿舍,傅羽舒已经很久没见过彭鸣和陈凯两个人了,据说一个不愿意读书,打算去北京闯闯,另一个继承家里的医馆,跟自己的爹学点手艺。
三年级这段高压时间,是退学的高峰期,傅羽舒想到了沈观。当初沈观说想退学的时候,傅羽舒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但其实心底并不想沈观做出这个选择。
在他眼里,在这座常年被雨雾遮盖的乡路上,只有读书才是唯一的出口。
黄昏时间,一些零零散散的人群结伴而行。有的跟傅羽舒一样正在往宿舍走,有的三两成群抱着篮球,打打闹闹往露天篮球场去。门口的保安和宿管聊得起劲,而一些女生也手挽手,和朋友们聊得开心,笑声穿去很远。
唯独傅羽舒一个人,像一只离群的孤鸟,站在这偌大的、热闹的操场。
傅羽舒停下脚步,刚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就觉得指头透骨的凉。
不知道是不是冬天快来了,他想。在这个时刻,他有些控制不住地想念沈观。
声音模糊的背景中,像艺术处理后被打了马赛克的画面。篮球场上、保安亭、校门口, 声音都在逐渐离傅羽舒远去。朦胧之间,他好像听见不远处女生们的说小声小了一些。
她们压低声音,凑到同伴的耳边,嘘声说着什么。
突然之间,一声清朗的声音,将傅羽舒从放空中拉了回来。
傅羽舒回过神,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正站在校门口,长身玉立,年少春衫。
“傅小雀。”他面色淡淡,眼底却有笑意,“愣在那儿干什么呢?”
*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傅羽舒一边帮沈观把行李箱放好,一边说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考试。”沈观将脖子上的围巾扯下来,叠好放到枕头边,“联考考完了,过段时间我可能还要去校考,也要离开一段时间。”
“什么时候?”
“年底将近新年吧。”
说着,沈观顿了顿,抬起头似笑非笑道:“我们什么关系啊,要向你汇报得那么仔细。”
他本意是想逗逗傅羽舒,却忘了这人最不怕的就是被逗。能把方圆十里以内的大人们哄得心花怒放,人人称赞的小魔王,怎么会任人摆布?
就见傅羽舒连动作都未停,极其自然地转身在沈观床上坐下:“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在谈恋爱吗?”
沈观:“……”
沈观耳根红红,眼神狠狠:“我不和会咬人的小狼崽谈恋爱。”
傅羽舒:“那小狗呢?汪。”
沈观:“………”
最后的结果是傅羽舒的脑袋挨了一个爆栗。
他们出门时天还没黑,篮球场上的人群也还没散,傅羽舒走下楼梯,重新和沈观走上不久前他刚走过的那段路,忽然轻笑了一下。
这条路啊……就这么走下去,也挺好。
第48章 我愿意的
深秋时节天黑得早,宿舍和食堂之间这段路,走一步,天色就暗上一个度。
两人并肩走着,风迎面吹来,像一把刚刚开刃的刀。傅羽舒把自己缩成一团,衣领袖口全部扎得严严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跟在沈观后面。
沈观本来就比傅羽舒长得快,虽说傅羽舒已经到了长个子的年纪,但到底底子没人家好。风霍霍地吹到沈观身上,挡去前方大半的凛冽,身上的风衣衣角被吹得噼啪作响。
“吃饭了吗?”沈观问。
“没。”傅羽舒的声音在针织衣领里显得闷闷的。
“食堂应该还有饭。”沈观回过头,看见傅羽舒把自己缩成一个鹌鹑,顿时忍俊不禁,“咱们走快点,这条路还有点远。”
“嗯。”傅羽舒点点头,脚步却未加快半分。
远处,一群少年吵吵嚷嚷地走来,其中不乏光着膀子的,俨然是刚才打球的一行人。运动一场,他们的额头鬓角鼻尖都成了层薄薄的汗,像冬夜里燃起的火,从沈观傅羽舒两人身后烧来。
沈观绕到傅羽舒右手边,瞥了他一眼,道:“不高兴?”
“嗯?”
他沉默了一会,见沈观问了半句没了下文,轻轻笑了一下。因为怕冷,两手都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指尖在沈观看不见的地方神经质地摩擦着。
“没有啊。”傅羽舒漫不经心地说道。
“少来。”沈观说,“看你这嘴巴撅的,都能挂茶壶了。”
傅羽舒一愣,还就真的将手抽出来,放在嘴边胡乱地揉了一把。
这两双手塞在口袋里半天,分明没接触到风,却还是肉眼可的白——冷的。指尖虽泛白,指甲处却像蘸到了胭脂,红得宛如点点桃花,在这夜色渐浓的傍晚里清晰可见。
“冷?”沈观问了一句。但也根本没想等傅羽舒回答,想都不想一下,径直将他的手抓了过来。
“哎……”
猝不及防的,傅羽舒的手就被包裹进沈观的手中。
沈观的手是一双画画的手。除了中指指节的侧面有层厚茧外,小拇指上也有一个。这么久的时间,傅羽舒拼命长个儿,还是追不上沈观,就连手的大小也是。他的手被沈观包裹在手心,触感却是一片凉意。
两双冷得像冰秤的手互相传递寒意,手的主人面面相觑。
傅羽舒这才想起来,沈观天生体寒,手也是常年处在冰凉的状态,便反过来抓住他,轻轻地揉搓起来。
这条路正处在风口上,傅羽舒低着头,两耳不闻世外事,仿佛一门心思只顾着帮沈观摩擦生暖,旁的什么都不顾。
沈观有点想笑,但忍住了。他刚准备开口说点什么,忽觉身侧传来几声窃窃私语,隐约还有几句类似“恶心”“有病”的话音传过来。
他抬起头,视线正对上那群打完球散场的少年。
正是青春纯真的年纪,少年们眼里却满是厌恶,见沈观看过来,更是不加掩饰。他们的视线赤裸裸地落在傅羽舒的脸上,看清他秀气的长相后,脸上的轻蔑之情更甚。
沈观顺着他们的视线微微垂眸。这个视角,只能看见傅羽舒的头顶,还有他专注到极致的眉眼。傅羽舒很白,但和沈观的冷白皮不同,他这张白皙到像是女生的脸,曾经给他带去不少的恶意。
这个世界上,不止一个陈凯。
想都想的明白,独自一人的时候,傅羽舒不会去向柏英求助,更不会状告老师。他只会用自己的办法,像恶作剧似的,为自己讨回那么一点尊严。人言如刀,他却早就为自己裹上一身刀枪不入的盔甲。
可他还那么年少。
还是一个,爸爸死后会痛哭流涕的小孩。
沈观突然就心软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首先漫上来的不是愤怒,而是回想起不久前,傅羽舒那句认真的“我喜欢你”,还有那双澄澈如高山之水的眼。
傅羽舒对那些闲言充耳不闻,手腕一转,和沈观十指相扣。
私语声更大了。在这片簌簌的私语声中,在傅羽舒抬头之前,沈观抬手按住身前之人的后脑勺,一把将他带进怀里。
而脸上虽是笑着,却皆是不耐。他看向那群少年,一字一顿地问:“好看吗?”
少年们顿时被吓了一跳。
人后说人坏话,跟做亏心事没什么两样。世界上不止一个陈凯,却也不是人人都是陈凯。他们其中大多人都是没经历过太多事情的雏鸟,一阵风就能将他们赶回巢穴。少年们满脸尴尬,不知道是说人坏话被撞破的尴尬,还是看见两个男人抱在一起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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