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村常年埋于深山,但为了连接交通,每天早上都会有一趟大巴来回,过了时间就要等第二日,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明眼人都看得出,傅羽舒只是想找个能快速让周妙妙接受的话题。
果然,周妙妙接过鸡蛋后,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走过来的。”
走……
闻言,傅羽舒回头和沈观对视了一眼。
三十多公里的路,大巴开车都需要一个小时,单靠走的话,大半天的时间就过去了吧?
傅羽舒点点头:“怪不得这么饿,要是我走这么久肯定也会……”
“不是的。”周妙妙咬了一口鸡蛋,打断了傅羽舒的话,“我三天没怎么吃过饭。”
“你家里人呢?他们知道你来安如吗?”
周妙妙轻笑了一声:“不知道,我背着他们偷跑出来的。”
兴许是三个简单的问题打开了周妙妙的心防,她不再像来时那般警惕,三两下将鸡蛋嚼下去,看向傅羽舒。
“我被我妈妈伙同几个陌生人关了起来,是隔壁的阿姨将锁偷偷撬开后我才逃了出来。”周妙妙平静地说道,“后来我妈妈很快发现,满村到处找我,我害怕就跑到玉山躲着,靠着山上的果子和溪水饱腹,直到前几天才下山,顺着路一路走过来。”
傅羽舒轻轻“啊”了一声:“那你……本来想去哪里?”
周妙妙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必须走。”
好在安如虽是县城,但并不大,驾车绕市中心一圈也不过半个小时。周妙妙尽挑人多的地方走,便在学校周围恰好碰见了前来采买画具的沈观和傅羽舒。
可……究竟是为什么呢?
傅羽舒在沉思间,记起曾经来到学校门口的那辆黑色轿车。
他再次看向周妙妙。
小女孩眼里又滋生出微小的火焰,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其他,但总归有了点人气。傅羽舒隐约猜到其中缘由,但照顾到周妙妙的情绪,正思忖着继不继续问。
结果就听旁观许久的沈观冷不丁地问:“为什么?”
周妙妙:“……”
沈观:“你妈为什么关你?你要说出来我们才好帮你。”
周妙妙似乎觉得此事有些难以启齿,从嘴里轻微地吐出了两个字。
沈观蹙眉:“什么?”
“我妈不让我读书!”周妙妙猛地站起来,声音里带着哽咽吼道,“她说最多让我读完初中!可我还想读书,想去上大学,想当医生……”
“可她让我嫁人。”周妙妙冷冷地说道,即便眼角还挂着泪,“一个精神有问题的男人,彩礼6万块。”
*
6万块可以买什么?
在这个刚开始发展的时代,可以买电器三件套、可以在义村建一栋房子、还可以……买一个女孩的人生。
柏英是这样,傅羽舒的妈妈是这样,沈观的妈妈也是……甚至,后者都不需要花费这6万块。
然后时光轮转,每个人的生活都较之前过得好了,这“6万块”的价值依旧没变。
傅羽舒站在走廊里时,沉默地想到。
“周妙妙和小张在一起。”沈观推门走出来,“她情绪稳定很多,等把身上收拾干净,应该就没问题了。”
傅羽舒回头看他:“哥,我们怎么帮?”
“不知道。”沈观也有些烦躁,“她还没成年,想自己跑出去根本不可能。”
有些时候人不得不承认自己力有不逮,如果周妙妙的妈妈执意要将她嫁出去,除了跑,周妙妙就再无第二条路。
就算是闹到明面上,大多数的人也只会和稀泥,毕竟家务事,旁人管不着。
沈观曾问她:“你是真的想抗争?哪怕你自此和家庭断绝关系,自此再也没有亲缘在旁边,也不后悔?”
“我要是认命,我就不会跑出来。”周妙妙决绝道,“我早就想明白了。”
可他们到底还是几个需要依附成年人生存的少年。傅羽舒想了想,道:“先回去一趟吧,刚好也离开太久,不知道家里怎么样。”
“嗯。”
沈观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他指尖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似乎也不打算点燃。
蓦地,又有人将他们身后的门推开,走出来。
周妙妙换上了新衣服,气色也红润起来。看见两人并排站在走廊,疾步上前道:“我刚才脑子转得慢,有件事忘了说。”
傅羽舒:“什么?”
她看向沈观:“那些把我关起来的人中,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我从来没在义村见过他。后来又听见他们有人叫他……小观他爸。”
作者有话说:
准备把少年时代的故事收尾了
第36章 “真想快点长大。”
周妙妙说起这件事时,已时至傍晚。大巴不在运营时间内,他们就算再急,也只能第二天赶早回去。
晚上睡觉的时候,傅羽舒心里想着事,没睡多久就被惊醒。带着梦境中坠落的后怕,他睁开眼,发现另一张床上空无一人。
不知道是否因为将近立秋,夜晚有些凉。傅羽舒翘首看了一会,沈观便从隔壁间的浴室走了出来。
借着窗外的月色,能看清沈观发梢上正沾着水。两个人猝不及防一个对视,都不自觉地双双止住了动作。
几秒钟的时间,沈观若无其事地在床边坐下:“怎么醒了?”
“你也没睡。”
傅羽舒撑着胳膊也坐起来,闻到了沈观身上淡淡的烟草味。
他知道沈观为什么睡不着……但也不完全知道,在某些时刻,傅羽舒总是极其容易受到其他人情绪的影响。
尤其这个人还是沈观。
沈观攥着块毛巾,把自己的头当做需要抛光的石头,快速且用力地擦了两下,然后“啪”一下扔到地上。
每个动作都彰示着他心中正积压着郁结。
“我还想抽根烟。”沈观突然说。
傅羽舒抿了抿嘴,蹦豆子似的蹦出个单字:“呛。”
沈观没好气地笑了:“嫌呛就边儿呆着去!”
说罢,就兀自从桌边抽出了根烟,打火机就放在手边。暑假这段时间,傅羽舒几乎没怎么见沈观抽过烟,他想起之前沈观跟他说:抽烟并不能抽走烦恼,那只是一种自欺手段。
很多人沉迷于一件事,或许是抵抗不了诱惑,亦或许只是想转移注意力,沈观是后者。
“咔哒”一声,火光亮了。
窗外悠悠的风吹得它微微抖动,不甚明亮的光线照得一方寂静。沈观静默片刻,随手又将打火机放了回去。
“算了。”他说。
世上烦恼那么多,不是抽一根烟就能解决的。
傅羽舒踢开被子,边朝着沈观的方向挪过去,边去扒拉他的胳膊:“你手还疼不疼?”
早在中午的时候,沈观就发现,两人的体温天差地别。尤其是在这夏末的夜里,傅羽舒的手心滚烫滚烫的,像握了一团正在燃烧的火,还未凑近就感受到热意。
在被抓住胳膊之前,沈观率先一步抢得先机,反手捏住了傅羽舒的手指:“干嘛总动手动脚的。”
傅羽舒瑟缩了一下手指,但没收得回来。沈观就那么轻轻一捏,就像是用了千钧的力量似的。
他便就着这个姿势,开了口。
“我对杨志军的所有印象都是来自别人的话里,小时候不懂事,总觉得那些故事有失偏颇,认为别人都有爸爸妈妈,自己也想要有。最开始,我并不知道杨志军是个什么样的人,总天真地想,或许他杀人只是一时冲动呢?等他回来我要不要原谅他呢?毕竟我身上流着他的血。”
“有人说,我这是白眼狼,对不起把我养大的沈老头。可每到这个时候,沈老头都会一边把他们赶跑,一边抱着我说:小观,别听他们胡说,你有你选择的自由。”
“后来长大了,渐渐懂得了些道理,也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觉得……”
沈观语气微顿。
傅羽舒:“就觉得什么?”
沈观嗤笑一声:“血缘就是个屁。”
“跟孝顺一样,就是道德绑架的一种工具。”
傅羽舒认真点评:“离经叛道。”
但这的确是沈观能说出来的话。
他被沈郁青养得太过自由,骨子里从小就种着叛逆的种子。
“以前老头子让我自己选,现在却阻拦我和杨志军见面,可能这些年里发生了什么事,让他的观念发生了转变吧。”沈观继续说道,“其实挺奇妙的,虽然我和杨志军没见过一面,但在生物学意义上来讲,他是这个世界上和我关系最亲的人。”
说到这,沈观蹙了蹙眉:“怪恶心的。”
“我也觉得。”傅羽舒点点头,附和道,“怪恶心的。”
沈观斜了他一眼。
傅羽舒笑道:“可是,事实却是——沈爷爷才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
这些话他不能对其他人说——说了就是小孩子想太多,但在情绪最容易泛滥的少年时代,沈观需要一个倾泻口。
因为除了倾诉,就再也做不了其它。
被年龄和现实桎梏着,即便沈观再自由,也无法只身飞去。
沈观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他看向窗外苍茫的夜色,轻声道:“真想快点长大。”
世俗意义上的成年,他才能真正地自己做出选择。
傅羽舒看着沈观的侧脸,手中是沈观微凉的温度。他轻轻地吸了口气,恍惚地在心中想道:我也是。
我也想长大——虽然这个时候的傅羽舒,并不知道自己这么迫切的原因。
翌日他们起了一大早。傅羽舒起床的时候,沈观依旧给他带了一份早点。算了时间,暑假也没剩多少天,老张叮嘱了沈观几句,就将来他们两人送上了回义村的大巴。
周妙妙和老张的女儿暂时住在一起,两人一见如故。老张也担心周妙妙跟着一起回去会被扣下,就让她留了下来。
离家的这段日子,傅羽舒和柏英打过几次电话,他心里还记着西厢房里关着那个人,担心他不在时,柏英的安全问题。
周妙妙的这件事,的确也赶巧。
而且其中还有诸多疑惑——杨志军是什么时候回去的?他回去干什么?
时隔十多年,与社会彻底脱节的人,再次和年轻时厮混的狐朋狗友凑在一起,不得不令沈观归心似箭。
大巴颠簸着,向着义村苍青的山水归去。
一下车,头顶上厚重的乌云便黑压压地铺陈开来,那座伫立在田野边的二层仿古建筑也逐渐露出了头。
不知为什么,离得越近,沈观就越心神不宁。
红色的木门半掩着,偌大的二层屋子透着别样的冷清。沈观推开门,喊了声:“老爷子?”
没人吱声。
一楼堂前的两盏灯倒是一如既往地亮着,照耀着沈观回家的路。
第37章 是不是杨志军?!
【梦冬】
义村好像就在一夜之间入了秋。
沈观踩着老旧的木阶拾级而上,不知哪里吹来了风。
憧憧灯影,像旧电影里热闹的皮影戏,有静有动。
沈郁青的住所在二楼,前些年月,他迈上台阶尚不费力。但老年人的身体就像过期糖,不断被那几个数字催促着走向融化的结局。
病了一场之后,这条不算长、也不算高的木阶对于沈郁青来说,就难走了。沈观曾苦口婆心地劝过——一楼还空着好几个房间,收拾收拾也能住人。
但老头儿摇摇头,铁面断言自己习惯每天睡前醒来闻见熟悉的味道,那样才不会忘。
哪有那么多无谓的理由呢?沈观边稳稳当当地往上走,边想。
二楼有个高台,拂动的帷幕、雕花讲究的长椅、锣鼓二胡、“三打七唱”,那便是老爷子一生的写照了。
沉木的门虚掩着,沈观推了一把,门就开了。
片刻前,沈观和傅羽舒两人边往上走,边火急火燎地喊着“老头儿”、“沈爷爷”,喊得整个天井里都是回声,也没见答应。而此时此刻,这个人正好端端地半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本《红岩》。
沈郁青鼻梁上架着老花镜,不咸不淡地掀起眼皮:“叫魂呢?”
“我叫你你怎么不应?”沈观憋着口气,站在房门口不进来,看起来心情不佳。
“没听见,耳聋。”
边说,沈郁青边收回视线,将那本封面皱巴巴的书搁下:“大半个月不见脾气更见长了?没大没小的连爷爷都不叫。”
老爷子就是这样——不,好像所有即将或者已经迈进暮年的人都会这样,褪去年月带来的伤痛和历练、褪去身上由风霜催刮过的痕迹,双手一摆,就第一坐,“返老还童”。
任性、天真、爱耍性子。
好像是故意不搭理沈观。
但好在人并没有什么事。
沈观叹了口气,心中的一颗石头缓缓落下。身后,傅羽舒一言不发,只微微动了动鼻翼,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
“爷爷。”沈观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懒得继续东扯西拉,直奔主题,“杨志军来村子了?”
沈郁青顿了顿,像没听到似的,转身从柜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针线盒——那是由软竹子编织成的,偌大的一个圆盘,沈观小时候经常拿它顶在头上。
沈郁青抬了抬滑到鼻梁上的老花镜,兀自穿针引线起来。
他膝盖上盖着一件大红袍,繁复的花纹与精致的做工也掩盖不了它身上陈旧的痕迹。这件红袍常年被沈郁青挂在二楼的高台上,风吹日晒,现下却被宝贝地抱在怀里缝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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