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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商盟主给小孩洗漱完毕,照理一讲。
这个故事的开头是这般:在很久以前,有两个个书生比邻而居,都立志要参加科举出人头地。
那两人年纪相当,学问也相当,都是乡里备受瞩目的才子,自然就有了互相较劲的念头。
其中王书生家中清贫,夜里烧不起蜡烛,所以他灵机一动,在墙壁上凿出了小洞,因为他知道隔壁张书生会通宵达旦的看书,经常灯火通明,这样每天他借着隔壁家引来的光亮,顺利的看起了书。
“有了光,王书生的心情却依然沉重,每日郁郁寡欢。”
郁衍听过这个故事,凿壁偷光嘛,谁不知道,都老掉牙了。
他接过话茬:“蜡烛都烧不起,那么穷,沉重很应该啊,不沉重才奇怪吧。”
商盟主:“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是看到每晚上自己歇下时,隔壁的光还亮着,这代表每晚张书生都会比他更晚睡,所以忧心仲仲,压力更大。”
“他也太小心眼了,万一那是张书生比他蠢呢,蠢人要先飞,难道不应该么,为什么要跟蠢人比蠢?”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这种小肚鸡肠的人还想去做官,别做梦了。
“总之,临乡试越来越近,但突然有天,隔壁的光没有了,但明明从外头看张家书房依旧亮着,可为什么缝隙里就没有光出来了呢?
王书生轻手轻脚的过去,又偷偷把小洞凿大了点,还是没光。
奇怪了,他眯起眼,对着小洞眯眼认真看,眼前红蒙蒙一片,他越揉眼睛越看不清。
“因为长年累月读书,书生的眼睛没那么好使,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合上书本,合衣睡去。”
谁知到了第二天,隔壁张家门口围了一群人,闹闹腾腾的,王书生一问,才知张书生昨夜暴毙而亡。
原来书生为了准备考试,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他疲倦到撑不住的时候,会用事先准备好的尖锥子往大腿上狠刺,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但张书生本就身体孱弱,加上连日熬夜,扎错位置流血过多引发心疾。
王书生感到没想到对方会用那么极端的手段逼自己读书,心里很惋惜难过,很奇怪的是,他看到几波道士和尚人进进出出,都没能把尸首抬出来。
王书生壮起胆子,进到屋里,就听张母对请来的道士哭诉。
“大师,您看我这孩子趴在墙上,怎么都不肯合眼,究竟是为什么啊。”
听到这话,书生顿时浑身发颤,冷汗骤下,如坠冰窟。
为什么那么恐惧呢,不是因为满地拖出来的鲜血,而是死去的张书生正死死趴在墙壁上,一只眼睛对着那个凿出的小洞,也不知在看什么。
郁衍:“…………”
“王书生终于意识到自己睡前看到那一眼血雾,不是别的,与自己四目相对的,正是张书生的——”
郁衍头皮发麻:“够了够了!打住!我知道了,领悟到了!”
商盟主从不做半途而废的事,况且他还有个结尾没讲完。
“后来,王书生因为受惊过度,当年没有中举,在成绩出来那时,张书生一直不肯闭上的眼睛终于合眼了,怨气消散,入土为安。”
“……”
“暮春,从这个故事里,我们能学到什么?”
学到个鬼啊!寓教于乐根本不是这样的,谁要从这些故事里领悟人生哲理啊!
郁衍:“我……我还小,对,我现在还不懂读书人的内心世界,大概……就是扎自己时,好歹先认认穴位?”
“这算是一点。”商盟主补充:“保护好眼睛一样重要,学习时也要注意劳逸结合。”
郁衍抹了把脸:“…………”
行,行,算你狠。
“还有人生的路上,最重要的比试是与自己的计较,而不是别人,好了,夜深了,明晚我们再继续吧。”
商应秋浑然不觉的为睡前故事做下阶段性总结,还问。
“明天哥哥也准备了新的故事,暮春会期待吗?”
完全不期待,他以为自己讲故事的水平就够糟糕,商应秋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但他一抬头,看见青年侧坐床沿边,用一双瞳色如暮的眼等他的答复时,到嘴边的话就成了。
“……好吧,只有一点点期待。”
只有一点点,不想青年再希望落空。
作者有话要说: 干爹:快点向悬梁刺股跟凿壁偷光道歉啊!!!
盟主:……嗯,我道歉。
第34章 人生大事
不就是一本书, 有什么可值得动气的。
郁衍脾气也蹭蹭上来了。
这几日习惯了商应秋事事顺着他,发的威都一五一十有人受着, 现在一有点风吹草动, 脾气上得反而比对方更快更猛。
他就都不明白了,异闻录里确实很多都是无稽之谈, 好些用词还挺不堪入目的, 但江湖人大多都没读过什么书,粗俗也有粗俗的乐子, 看个热闹不好么, 装什么阳春白雪!
“再说了, 谁不知道里头都是玩笑话, 你生哪门子气!”
郁衍伸手去够, 可两人在个头上有肉眼可见的差距。他一下没够着, 更是恼火, 手上镣铐砸地哐当作响:“还我!”
“我不是生气。”商应秋手举高书, 不还就算了,还讲上道理了。
“师尊您看,这书中许多内容未经核实, 却写得如此细致入微, 有胡编乱造之嫌。”
这种指责,听在郁衍耳里跟灌了辣油似的。
好小子, 居然敢教训上他来了。
他做学童时,那是受条件所迫不得已受着,可现在不一样, 论年纪跟资历,他都轮不到被一个后辈管三管四。
他就是爱看怎么了,不仅期期不落,每月还高价托人到中原购买。
郁衍坐直了身子,整个人都凶横起来:“看本书就能被耽误的人,那也活该,怪不了旁人。”
“大人是可以当乐子看,但若是年纪小的,若被里头的内容影响到,信以为真,也同样效仿呢。”
商应秋坐在床沿边,翻开一页,面目严肃,一字一句读出标题。
“您看这篇,边关夜夜大漠情,借腹生子为哪般。”
郁衍:“……”
标题香艳猎奇,是武林异闻录惯用的手法。
可看时不觉得多羞耻,怎么被年轻人一字一句朗诵出来,浑身鸡皮疙瘩全起。
商应秋可不是开玩笑,他是认真的在一一指出里面的问题。
“雷霆门主夫妇身处边关,多年协助朝廷抵御匈奴,雷夫人女中豪杰,多年前夺敌军首级时,身子骨受了重伤,所以才多年无子。”
“……”
“前两年,薛神医专程去边关协助他们调养身体,文中所提常出入夫人房间的老白脸,实际是薛神医,这篇我可作证,毫无根据,纯属臆造。”
商应秋又翻开一篇,眉头蹙得更紧,如同一个明察秋毫,容不得天地有半点沙子的青天大老爷。
郁衍生怕他又要用那口字正腔圆的声音朗诵标题,及时让他打住。
一本册子翻下来,商应秋只看到一篇稍微符合情理的:“唐门与南海剑派这两家,虽说那次确实是为甜咸起争执,但在两方冲突过程中,彼此所用的招式、唐门新的暗器类型,布阵手法,破阵技巧,里头都大有文章,同样值得写,值得看。”
不,绝对不会有人爱看的。
你当每一个的生活,都与你一样无趣死板么。
看师尊嗤之以鼻的样子,商应秋换了种说法:“您想想,若小师弟,还有小师弟的同窗,这个年纪的孩子正值好奇心旺盛的时候,如果他们看到这些,万一效仿,信以为真呢?”
“……”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不是人人都像您有是非辨别的能力。”
郁衍这下被这堵得辩不出话来。
商应秋说的……并非全无道理。
确实,能像自己这样明察秋毫,身心毅力皆拔萃的人是极少数,所以自己看可以。
但试想一下,若华小公子他们再聚众偷看……
那自己也是绝对会发火,不允许的!
“不过,强人所难是不对。”
好在商应秋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武林异闻录没偷没抢,每年纳足税银,靠自己本事谋生,是江湖里顶守规矩,不沾血腥的组织了。
“那武林盟也应要编撰一本江湖正文录,头五期,由我与青玄夫子一起操办。”
郁衍:“……”
别了吧,想想都觉得很可怕。
*
商盟主要与武林异闻录打擂台的消息不胫而走。
年轻人说干就干,雷厉风行,第二天,样本就送到了郁衍手上。
“师尊您经验丰富,提些建议。”
册子几个铁画铁钩大字出自商应秋手笔……乍一看,真跟阎王账本没区别。
让人望而生畏,完全没有想打开的念头。
商应秋忙了一宿,不觉疲惫,反而神采奕奕,来时还饶有闲情逸趣的在外头摘了几根新鲜的梅枝,摆进花瓶里,越发让这间牢房不伦不类。
郁衍靠在新添置的软垫上,他手上翻着那本书,但脑子里,想到的却是昨日天机侯的那番话。
大概是看他油盐不进态度恶劣,天机侯最后在他耳边说了句。
“你当真以为商应秋护你周全,是顾念旧情么。”
郁衍眼珠眨也不眨,不置一词。
他没问为什么你会知道,天机侯手下的探子,一直就比百晓生还要厉害。
话只点到为止,但对方有两层意思。一是他知道商应秋过去曾出自不周宫,他手有把柄;二是商应秋流放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可能也知情。
郁衍耸拉下眼皮,像没听清,也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
总之就是不为所动。
挑拨也要分对象,郁衍当然想知道。
但他所希望的“知道”,是必须经由商应秋之口。
别人说的,他不管,就是不会信。
回过神,郁衍已将那本册子翻到最后一页,他合上书。
“别忙活了,你过来下。”
商应秋擦干净手上水珠:“好,是又要念经了?”
郁衍:“……”
不是,他牙齿已好,暂时不想再听经文了。
把人招呼到床前,他准备先以长辈的立场先关心几句,看能否套点话。
可当商应秋真规矩坐下,与他四目相对后,就顿时不知道要如何下手去关怀后辈了。
若人小,还能从衣食住行关心起,吃饱穿暖没,武功有没有进展,可现在……
人比他高,比他壮,还比他有能耐,他有什么立场去问?
问什么好?
对了,郁衍后背离枕,微微坐直了些,想到一个无所不能的话题。
“说起来,你今年也二十,都老大不小了。”
郁衍努力回忆过去见过的情景,依样画葫芦地出手了。
他速度如电,丝毫不受腕间镣铐的影响,卷腕、反扣——
用一招缠丝擒拿术扣住青年轻微僵硬的手腕,一气呵成地扯到自己膝上,再用双手包住。
据他观察,每当有人要促膝长谈此话题时,必定会有这样一个动作打开小辈心房。
他用亲和的力度摩挲了几下青年的手背:“现在有中意的姑娘了么?”
商应秋估计从没被人关心过这类问题,在短暂的怔忪后,肩头微僵,任由自己右手被牢牢箍住:“……尚无。”
预料之中的答案。
每日板着脸又不拘言笑,又不出门交际,无甚情趣,哪会受适龄姑娘的青睐?
所以这孩子还是可怜呐。
“那不行,不能因为练武就耽搁了终身大事,像你这个年纪别家小孩都有好几个了,在天山也没遇到过吗?”
郁衍越发和蔼,糖衣裹话锋:“那边的姑娘应该也很水灵吧,武尊教你武功,没帮你留意人生大事么?”
郁衍练的武功至刚至阳,体温常年偏热,而现在两掌中的温度却是玉一样冰凉。
好一阵后,他都捂到那掌心起了微汗,才听青年轻声回话。
“我不知道。”
“……嗯?”
“当年,您教育过我们,说习武者要心境澄静,最忌贪婪淫/欲,我虽远在万里之外,但您的训导一日不敢忘怀。”
“……”
“天山苦寒,从别宫步行去镇上要走三天三夜,镇上只有二三十户人家,没有适龄姑娘。”
商应秋声音沉了下去,暗藏着这个年纪该有的赧然。
“娶妻确实是人生大事,反正来日方长,等一切都尘埃落定,您为我做主就好。”
说罢,商应秋反握了一下郁衍的手,晃了一晃,像是做某种约定。
“好不好?”
郁衍一下被晃散了神,不由松开了手。
他手心一空,那温度顺着他掌心蔓到指根、指结、指尖、蜻蜓最后一点水。
离开了。
青年这份羞涩像会传染一样,让郁衍都跟着感到了不知所措:“哦——行,行,那,那包在我身上。”
说完他才觉得这叫什么事——
该套的话半句都没套出,反而揽屎上了身。
不过好像从当年第一次见面开始,这孩子就没质疑过他任何决定。
商应秋从不问他为什么。
从收为义子、又被流放天山……每一桩事,他都不问为什么,而是以一种近乎心平气和的冷静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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