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夫君早年相识,两情相悦,但真正结为道侣却是在两百年前。那时候的郑毅还是个大器晚成的修道狂魔,姜温韵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腰间佩剑,却又要投身占卜之术。
在成亲不久后,姜温韵就发现了夫君房中的那间紧锁的衣橱。凌儿如今的种种怀疑,对他父亲的不信任,姜温韵一样通通有过。
她当时一直觉得郑毅迟迟未婚,就是因为心中曾经装下过一个人,直到成亲后也未曾放下。姜温韵发脾气、也哭闹过,郑毅从来不恶口相向,一直包容着她的坏脾气,只有一点——
他不愿解释,也不愿意扔掉那件旧衣。
姜温韵不甘心,给夫君喂了酒,把人灌醉后又给他吃了吐真丸,这才知道了那些……
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那是她夫君的师尊。
生前功德加身,死后尸骨难寻,天地之大,再无从追寻他的身影。
法衣只不过是最后一点慰藉。
郑毅醒酒后沉默了好几日,姜温韵自觉有错,想去道歉,夫君没有怪她,只说了一句话。
“韵儿,你既然知道了,那我也不再瞒你。”
他声音沙哑道,“但是此事决不能外扬。”
当时姜温韵年轻无知,也曾问过为什么,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世道不能容,本身就是原因。
之后凌儿也迈上了她的老路,误会郑毅心中有位抹不掉的白月光,还为此受了郑毅的刑罚。姜温韵替夫君一遍遍地解释,却只换来郑盛凌完全不相信的目光。
之后,郑盛凌远走万剑宗,一向敬重父亲的孩子,除了节假日外很少再回问机阁,平日里寄信过来,开头永远是那句:问候母亲大人。
除非要事,几乎见不到父亲的姓名。
姜温韵每每想到都有些隐隐遗憾,想脱口告知真相,但是夫君的告诫一遍遍地环绕在耳边……
姜温韵长长地叹了口气,再站起身时,腿脚微微有些发麻。
算了,柳师兄虽然脾气火爆,但是为人知道轻重,想必不会闹出什么岔子来。
她打起精神,从储物袋里捡出几样可能用到的东西,迅速地离开了洞府。
洗髓池内,郑盛凌和顾容景分坐洗髓池的两端,双手结印降下护法,已经准备就绪。
虽然山石有些许遮蔽的效果,但不是他一个人过来泡汤,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反而更加尴尬,冼玉索性脱了外衣,打算穿着里衣进去。
洗髓池边缘布着不少湿润的鹅卵石,不小心就会脚滑摔下去,冼玉扶着边缘刚要下水,就被郑盛凌喊住了。
他瞠目结舌,“你、你就打算这样下去啊?”
“不然呢。”
“……”郑盛凌露出一个惊悚的表情,犹豫着说,“你要不然先伸个脚试试看吧?看看能不能接受,我听说洗髓池的水宛若千刀万剐……”
先伸脚试试看有多疼,也好做个心理建设。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溅,落到山石壁上时发出啪嗒的声响。
“喂!冼玉!!”
郑盛凌大惊,下意识站起来想去看看情况,但是护法时的灵气已经开始调动,他有些犹豫,此时冼玉一道闷声从山石后面传来。
这下他顾不上什么了,面色大震地冲了进去,刚要把人捞起来,一抬眼,就和甩着手臂在池子里游来游去的冼玉撞上了视线。
“……”
顾容景皱着眉,本想追过去,但又担心没人护法会出岔子,直到郑盛凌跑过去后没再发出声音,他这才确信冼玉那边没有问题,不急不缓地收手运气,快步走了过来。
冼玉仰头望着池边那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手掌轻轻拍了拍水面,发出卟卟卟的声响。
“你们要下来泡会儿吗?”
冼玉道,“这池子还挺大。”
郑盛凌脸都木了,“……你不疼啊?”
冼玉抬起手臂,池水将他整个人都浸湿了,柔顺的布料紧紧贴在他身上,里衣表层渐渐透出浅浅的粉色。他发尾湿透,一潜一浮,来回游了两圈。
“还好。”他摸了摸受损经脉的地方,如实道,“没什么感觉……”
郑盛凌的表情已经裂开了。
顾容景默了半晌,忽然道:“凌烟长老好像来了。”
“什么?”
郑盛凌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他怎么都觉得冼玉这反应不太正常,一听他娘亲来了,立马追了出去,“顾容景你看着点!我去和我娘说!”
顾容景嗯了一声。
直到小凤凰跑得不见踪影,他才收回了目光。
一回头,冼玉不知什么时候游到了他身边,胳膊轻轻搭在岸边,眼中带着几分调侃的戏谑。
“凌烟长老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顾容景被逮了个正着,心里有些窘迫,但脸上已经渐渐锻炼出从容的神情。
“或许是我听错了。”
冼玉轻轻笑了笑,只当他是在和小凤凰争宠,所以并未责怪些什么。
过了不久,姜温韵果然过来了,手里还拎着两根长长的人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刚从菜市场买了萝卜回来。听到郑盛凌说冼玉没什么痛感,她也大吃了一惊,差点抬步走进去,还好被儿子拦住了。
不说真实年龄,这两人看起来也没差多少。
姜温韵这才醒悟自己做法不妥,干脆给洗髓池降下了一道若有似无的银色屏障,将里外分割开来,她坐在外面问:“冼道友有什么不适么?”
冼玉摇了摇头,想到她看不见,又道:“没什么感觉。”
“真的不疼?”姜温韵忍不住道,“也不觉得冷么?”
这地方阳火不足的人待了,没过一会儿就会觉得寒冷刺骨,身体发虚。冼玉那副经脉和破铜烂铁也差不多了,竟然能忍受得住这样的寒冷?
冼玉诚恳道:“真的。”
这点温度对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别说冰棺了,连蛟潜秘境的那条地河都比不上,泡久了,身体和水流还会自动调节到一个合适的温度,十分宜人。
“……”
姜温韵这下没话说了。
郑盛凌也很纳闷,“真是奇了怪了……”
他十年前看过一位师兄去泡汤,当时他好奇地去围观,没想到一下水,杀猪般的叫声顿时响彻了扶华山。
后来这件事还一度成为了人人调侃的笑话。
谁能想到冼玉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真的是血肉凡躯么??
他忍不住看向娘亲,姜温韵也很无奈,如实道:“有些根骨上佳的人泡汤池时确实会减轻疼痛……”
就像是一只从没洗过澡、身上毛发打结的灵兽被捉去洗澡,从未梳开的毛发洗起来自然费劲些,少不了要被扯下一大堆毛团;
而另一只一直保持干净、毛发光滑柔顺的灵兽洗澡就不必废这些功夫。
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也不是不可能的。
“容景。”冼玉看外面没有动静,有些无聊,索性伸出了手,“你要不也来试试看?”
他手心里有残存的池水,要是小徒弟握了觉得发疼,那等下就得小心了。
顾容景犹豫了片刻,乖乖地握住他的掌心。
半晌后。
“疼吗?”
他摇摇头,“还好。”
冼玉于是用另一只手盛了些池水,递过去。
顾容景将手摊开,任由他往自己掌心泼水。
“这样呢?”
“没什么感觉。”
“是吗……”
冼玉沉思片刻,忽然两只手紧紧握住他的,猛地一拉,将顾容景拽进了洗髓池中!
“噗通——”
“怎么了这是!”郑盛凌听见这下饺子的声音就心惊胆战的,拍了拍姜温韵的手,小跑过去,看到眼前情景,差点晕过去,“我的天呐,你们在干什么……”
顾容景猛然从水中探出头,有些狼狈地吐出余水,一脸无奈。
罪魁祸首抬手抹去他脸上的水珠,一边笑一边问:“疼吗?”
顾容景还是摇头,“有点冷。”
郑盛凌说的千刀万剐他没体会到,虽然有时确实有些刺痛,但是更多的是池水冰冷带来的,一旦运气调整温度,便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小凤凰站在池边看他们两个人浑身湿透,冼玉还帮顾容景擦脸,心里十分嫉妒,“……”
冼玉还不嫌事大,朝他勾勾指头,“小凤凰,要不要试试?”
郑盛凌顿时有些心动。
一个经脉受损,还有一个根骨和他不相上下的,这两人要是都没什么事,那他也应该……
冼玉看出他的犹豫,轻笑道:“试试看嘛,容景都没什么事。”
“……”
小凤凰闻言哼了一声,将手伸进了池中。
片刻后。
一道杀猪般的嚎叫声再次响彻了扶华山。
“啊啊啊——!!”
第44章 【双更】您有没有意识到……
说出去谁都不信, 郑盛凌能被水给刮了手,本来就不健康的身体又多了一处伤。这下他再也不敢和洗髓池里那两个变态比来比去了,心酸地举着包成粽子的手灰溜溜地跑出去了。
冼玉在池里笑了两刻钟, 气都差点喘不上来, 顾容景不为所动, 看着他眼底的晶莹, 无奈地轻声笑了笑,“这么开心?”
“你不懂。”冼玉擦了擦笑出来的泪花,一本正经道,“这就是逗弄小孩儿的乐趣。”
顾容景话顿时被堵住了。
他比郑盛凌还小呢……
顾容景心底渐渐升起一股不平的情绪, 似乎是察觉到他心思游离, 刚才还安然无恙的池水终于渐渐传来一阵刺痛。他不敢再分心,双手结印, 渐渐进入了入定的状态。
入定时极可能悟道破境, 冼玉这下终于安静了, 想起自己也有正事要做。
水中有浮力,很难保持一个完全静态的动作,虽然这池子并不浅,没办法打坐静心,但是运气吐纳却是没问题的。
冼玉默念心经,丹田中渐渐温暖, 灵力宛若一阵温柔的风, 从金丹处缓缓地流淌到周身四处。艰涩难行的经脉像是一只用旧用破的香囊,被泉水滋润着一针一针地翻新缝补了起来。舒适的环境渐渐将他拉入了更为专注的状态。
“大音希声, 大象无形。天地人鬼妖魔,六界皆道。所谓剑道,肺腑金气转入离宫, 内修五行,外采天灵,内外相合以炼剑意……”
[ ——参考:修真(道教)百科]
这是幼年时师父对他说的话。
那时他虽然误打误撞下引灵入体,却没有这方面的概念,所以师父每日都会抽一个时辰给他讲解,上到周易八卦,下到阴阳五行,课程很杂,有时候师父讲的都是一些他内化的东西,和世道上的主流学说并不相通。但好在冼玉并没有觉得吃力,反而触类旁通,样样都沾了一些。
道教曾有言,我命由我不由天。人魂生死虽在六道之中,但终有一日能以跳脱五行,修得正果,位列仙班,造化封神,不败永生。
这也是修真界内大多数人求仙问道的原因。
求一个正果,求一个永生。
但冼玉却从来不这么认为。
如意门第一代开山立派的先人将师门取名为如意,意为如人意、事事顺利的意思。以一己之力与天争定数,这是常理,但是却不可能事事如意。日中则昃月满盈亏,如意如意,如的是生灵之意,如的是万物之意,天地周转自有定律,修道之人求的并不应是人定胜天,而是与天共存。
秋来花自灭,春去复还生。
归一剑法是从天地定理中悟化而来,春意逢生、金日烧云,春华秋实、岁暮冬藏,这四式就是他内化天地之力的基础,没有这个,旁人想要仿照以血来激发灵气是不可能做到的。
能玩命还玩得这么漂亮的,也只有他。
但也因为这样,所以冼玉从来不担心自己的经脉会彻底破碎,他修的是与天地共生的道法,只要时间充裕,哪怕什么都不做,这副根骨和经脉都能原木原样地还回来。
这就是他不吃不喝躺在冰棺中五百年,却还能留下这副活蹦乱跳身体的最重要的原因。
当然,如果真的什么都不干,按之前的恢复速度,他可能还要再等上五百年……
冼玉冥神静气,耳边流水声早已褪去,他听不见任何声音,自从苏醒之后,心神和身体第一次这样放松,仿佛掉入了一片茫茫的宽阔空间,这里空无一物,海面荡起浅浅的波纹,远处传来浅浅的风。
冼玉盘腿坐在宛若镜面的湖海之中,周身只有他一人,他微垂眉眼,打坐炼气,脑海中没有一丝多余的心绪,仿佛初生婴儿一般,没有记忆也没有情绪,只剩下天地灵气从他身上游走。
镜海中渐渐幻化出一抹三瓣莲,一抹手掌大的生灵卧在莲心中央,这几乎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冼玉,身上是一件小版的玉银线法衣,只不过那抹生灵双眸中鎏金流动。
结婴来得出乎意料地自然、顺理成章。他什么都不用做,沉默放空地和小冼玉大眼瞪小眼,半晌后小人伸出米粒大小的白玉手掌,笨拙地从莲心里爬了起来,学着他有模有样地打起坐,过了不知多久,三瓣莲渐渐修出了一片新的花瓣。
镜海之中没有黑夜白昼,阳光弯月都散去,只剩下空茫茫地一片,没有时间概念的空间里,吐纳练气都开始变得无聊了。冼玉干脆锤了锤肩膀,活动活动精骨,还不忘催促,“搞快点。”
他心里隐隐觉得有件事还没做,有些挂念。
此时三瓣莲已经修成了五瓣。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小人闻言,抬起指甲盖大小的脸颊,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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