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驭声音一冷:“中毒?什么毒?”脑海里迅速将元景今日所食所用之物过了一遍。
薛乙与他便走便说:“说来惭愧,老朽行医半生,靠着祖师留下来的医书,才辨出这毒是九黎所有,但解法却半点不知。太子中毒已有两年,每到百兽复苏的惊蛰日,便要发作一场。发作时浑身冰冷痛痒,如入冰山炼狱,半点也动弹不得。幸而祖师揣摩出了压制的法子。”说话间已至上清苑外:“发病时以针灸、药石为引,打开身上大穴,置入温泉池中,泡上两个时辰,此后十天,日日辅以汤药,方可保一岁平安。”
楚驭怔了一怔:“如果找不到解药,最后会如何?”
薛乙道:“世子看见殿下身上那条黑线没有?黑线消失之时,便是这毒完全发作之日,到时若还没有解药,殿下便……”说到这里,他缄口不言了。
楚驭颔首道:“我知道了。”伸手替他开门,恭敬道:“有劳大人。”
这一场大病让元景足足卧床半月,头几天他身体虚弱,还肯乖乖的,待到七八日时,身上寒症已除大半,成天闹着要下床,楚驭只好拿“再不听话就不带你出去了”为要挟,总算让他躺到薛典御首肯之日。乌善听闻他生病,也在家大闹了一场,非要进宫来看他。乌什图本不欲理睬,不成想他成天跟在屁股后面,连自己寻欢作乐也要去搅合一场。乌什图气急败坏,只好带他入了宫。
彼时元景已经痊愈,乌善见了他,扑过去捏脸揉手,直到被楚驭拉开才作罢。乌善说:“我在家听说你病了,都快急死了,你的病真好啦?”
元景也朗声道:“真好啦!”像是为了证明一样,拉着他的手带他到御花园里疯了一场,还去恳求燕帝,让乌善留在宫中。他大病初愈,燕帝爱怜之至,无有不允。因乌什图迟迟未提归乡之事,估摸着这一家人是打算长住,特许乌善与太子同去文华堂读书。乌善对南人的玩意儿没什么兴趣,但能日日跟元景同进同出,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元景痊愈之后,全看不出先前生病的样子。眼见春分之后白昼渐长,身上袄袍也变成了春衫,没几月,又换了更轻便的夏衣,跑也跑的开,可看可玩的也多了起来。这两个孩子便愈发活泼。这天乌善不知从哪里找到个兔子洞,掏出了一只毛茸茸的白兔出来。元景珍奇异兽见了不少,猛然见到个小兔子,大为欢喜,指派小柳去御膳房拖了一大堆的白菜萝卜,两个人兴致勃勃地喂了一夜兔子。早起时两人一兔皆仰面躺在地上,但见白兔肚子圆滚滚的,周围满是菜根菜叶。
如此一来,白天里两人在文华堂自然哈欠连天,好容易熬到下学,全不知太傅今天讲了什么。乌善是远客,汉话有时都发音不清,自然不用去写那些文章,元景却是没这个好运了。
他把楚驭叫过来,许是怕他再向上次一样,这次话还没说,先请人坐到书桌前,自己分腿坐到他身上,搂着他的脖子恳求他:“就一回,就写这一回。”
楚驭这阵子成天跟在他后头,看着他跟乌善东奔西跑,不听话的次数多不胜数,已是十分不悦,闻言冷笑一声,讽道:“现在知道来求我了?”将人反抱过来,按着他的手去拿笔:“你自己写。”
元景犯懒犯得厉害,在他怀里又磨了一阵子,总算说动他帮自己一回。今日太傅讲的是一篇战守策,楚驭粗粗看了一遍,倒是个熟题。掂量着元景的水准,随便帮他应付了几笔,写了没一会儿,又道:“你抱着我的手我怎么写?”
元景咕哝道:“写字又不用左手。”但还是乖乖放下了,转而倚在他身上。楚驭写到一半,他已靠着自己睡了过去,楚驭看了他一会儿,见他睡容倒是可爱,信手给他点了个猫鼻子,腾出一只手搂着他,连写字的动作都轻了些。
元景因为这个猫鼻子,被乌善大笑了一通。当夜也不喂兔子了,关上殿门,玩起打仗的游戏来。
两人排兵布阵,睡榻为河,画屏为山,石砚为谷,又将珠帘拆成千万颗,便是两方兵马了。这一夜杀的痛快淋漓,天明之时元景险胜一筹,方才分出高下来。
乌善大为不满,直嚷嚷是自己大意了,非要晚上再战一场。元景摸着他的头,打着哈欠道:“来啊,我可不怕你。”
这一日文华堂归来,又故技重施,将先前的许诺抛在脑后,缠着楚驭,不帮忙就不让他走。楚驭心下生疑,面上却是不露,教训完了,又帮他代了一次笔。元景两个晚上没睡,这次坐在他身上就睡着了。然而入夜要玩之时,精神又好了起来,这次又变了个花样,将兔子摆在高台之上,夺下者为王。
乌善昨天吃了个亏,这一次愈发谨慎。元景却一反常态,直撄其锋而上,珠玉化成的兵马不知被斩了多少,也全不在意,抱住兔子时手边已无多少可调配的“人”。乌善连败两场,有点急眼了:“你死了这么多兵,怎么能算你赢了呢!”
元景把兔子高高的举给他看:“怎么不算?咱们都说好了,谁拿到兔子谁就赢了。”说着还抱着兔子亲了一大口,把乌善气的哇哇大叫。
这时只听殿门一响,却是楚驭走了进来,他堪堪一扫,便明白这几晚元景都在干什么。当下面色一沉,话也没说,上去连人带兔子一并卷走了。
第19章 宿债
乌善才要追过去,就被他叫来的守卫给拦下了,乌善推搡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兔子一路在怀里乱蹬乱踢,楚驭忍到了房中,揪着它的耳朵往地上一丢,兔子受了惊,蹦蹦哒哒地钻到柜子下。元景怀里骤然一空,急道:“你别丢它!”楚驭理也不理,三两下替他宽衣脱靴,把人丢到床上,冷声道:“睡觉!”元景这几天玩的心满意足,倒是不太抵触,看了一眼,见兔子没事,嘀咕道:“睡就睡,这么凶干嘛。”
楚驭自己也上了床,背对着他躺下了。元景好好睡了一觉,第二日也没有再请人代笔的理由,加之太傅看了他之前那篇策论,见遣词造句虽与太子平时并无太大差别,但肃杀之气几乎跃出纸面,不禁有些奇怪,不知一向平和无争的太子怎么忽然转性了,问了几句,元景支支吾吾地也说不出个名堂,太傅心里就明白了。也不点破,只说殿下先前写时怕是没有细想,请他再回去重写一篇。
当晚元景老老实实写完之后,已近亥时,小柳得了吩咐,若太子过亥时还不睡,就会去将楚驭请过来,他一来,就不是这么好声好气的劝了。几次三番之后,见的人多了,就冒出了一些“楚翎卫对殿下不敬”的闲话。风言风语传到燕帝耳中,他即派出影卫偷偷去查看。影卫守了几夜,方才回来复旨:“人前并无不敬,只有两人同塌而眠时,有些不耐烦。”
燕帝又问:“怎么个不耐烦法?”
影卫道:“臣不敢离得太近,只能听见殿下有时让楚翎卫讲故事,楚翎卫不予理睬。”
燕帝倒不意外他会如此,颔首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转天元景过来请安,燕帝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此事,问楚驭平日是否对他不敬,要不要打发他去别处当差?元景当场就急了,一口咬定绝无此事,求燕帝不要让他离开。
燕帝微微一笑,这才算放心了。从燕帝那回来,元景仍旧心有余悸,此后的日子,亥时一到即去就寝,乌善拿什么好玩的来引他也不为之所动。只有一次,兽师将那只驯好的短尾小猴献来,两个人在华厅跟猴子玩的忘记了时间,楚驭闻风而至,元景看了楚驭一眼,忽然懂事起来,把小猴递给乌善抱,自己过去拉着人家的手道:“阿善,我们去睡了,你也快去吧。”
楚驭一头雾水,被他拉着走到寝殿还是懵的,见他安安静静甚为乖巧的样子,有些不确定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元景仰头“嗯”了一声,楚驭收回了手:“没事。”元景洗手更衣上了床榻,见他转身欲走,问:“不一起睡么?”楚驭道:“今夜到我当值。”元景赤脚下地,双手拉着他,声音很大的说:“让别人去!我喜欢你,我就要你陪我。”
楚驭感觉他今天乖巧也乖巧的过头,执拗也执拗的过头,整个人都不太对劲,一时理不透,因他催的紧,便随了他的意。躺下之际见门外人影一晃,心中就有些明白了,这宫里不缺爱眼热的人,八成是有人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了。见元景还抱着他的手,轻声问了句:“我这么凶,你不讨厌?”
元景不吭声,用力地把脸埋到他肩上睡,楚驭沉默了一会儿,翻身一揽,让他睡得舒服些。
只可惜,这份怜惜之心没隔几天就烟消云散。那日乌善见天气炎热,提议偷偷去泛舟。他们也不让人跟着,自己划着小船兀自玩的欢,结果路过一个狭窄的桥洞时,被卡在了那里。延福殿上下遍寻无果,最后还是楚驭发现御湖边少了一条船,这才将他们给捞了回来。两人枯坐了一下午,早已饿的饥肠辘辘,用膳时还死不悔改,称:“要不是那个桥洞,他们早回来了!”
小柳揉着眼睛在旁边劝道:“殿下可别去了,那湖里深着呢,听说以前宁王殿下就是失足掉下去才没了的。”
宁王是燕帝的第一个孩子,薨时年仅三岁,爵位也是死后才追封的。元景对这个早夭的哥哥没什么感情,不服气道:“我水性很好啊。”话音刚落,只听见身边一声锐响,乃是楚驭捏断了切烤羊腿的银刀,还阴沉沉地扫了他一眼。元景非常识趣的缄口不言,闷头吃喝。此后楚驭对他的看管愈发严苛,只准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打转,跑远一点都要被揪回来。
乌善私下里跟元景抱怨:“你大哥怎么比我哥还爱管。”
元景很忧伤地说:“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要一个人去城里玩他都不管。”
乌善福至心灵,道:“他不会有什么孪生兄弟吧?我阿父账下就有一对孪生力士,我小时候他们总骗我玩。”
元景托着脸:“应该……没有吧。”话虽如此说,但想着自己对他的事其实全不知情,晚上跑到他房里时,还是试探了一番,非要他说当时在破庙里的场景。楚驭回忆起那一场厮杀,心想这要怎么跟你说,随口道:“记不清了,就看见一个哭鼻子的小花猫。”转过头来:“要听我说他是怎么哭的?”
元景闻言脸一红,立刻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不许他说了。
转眼已至十月,乌善在宫里住的舒服,连亲哥哥生辰都忘了个干净,乌什图派人来接他,他还问为什么要回去?因为这个事,到了驿馆以后还被乌什图痛骂了一顿。乌善不敢当面顶嘴,嘀嘀咕咕地说:“在家也没看你要过什么生辰,在这里麻烦倒多。”乌什图在赫齐时,身边美姬如云,每天都过得是神仙般的日子,当然不用特意寻个由头来作乐。他本拟借着生辰之际,大肆闲逛一番,岂料消息一放出去,来送礼的官员从早到晚不休,他忙的半点闲暇也无。
到了晚上,楚驭也来给他送贺礼,他摆手道:“笑不动了,脸都僵了,你自己随便坐吧。”
乌什图嫌屋中闷得慌,又见月上霜天,银辉遍洒,便命人在亭中摆宴,因白日里见多了人,现在也不许旁人伺候。酒过三巡,抱怨起今日诸多繁琐之事,南人矜持做作,与他们相交,甚是麻烦等等,见乌善捧着一只醉蟹不知怎么下口,敲了他一下:“你个小蛮子,赖在人家宫里,就不觉得不自在?”
乌善扯断一根蟹螯,嚼的嘎吱作响:“有什么不自在的,小九才没有这么多臭毛病,我喜欢跟他一起玩。”
乌什图啧道:“没大没小,人家又不是个公主,你成天跟他闹什么。”说到这里,又问楚驭:“这小子在宫里没闯祸吧?”
楚驭扫了他们兄弟俩一眼,见小的那个吓得身子都僵了,淡淡道:“没有。”
乌善总觉得他不是很喜欢自己,以为有了机会,就算不大肆告状,也不会有什么好话。听了这一句,楞了一下,憋着的那口气才算松了下来。
楚驭听他言语间似有归意,问:“打算回去了?”
乌什图捋了捋镶满宝石的肩披:“过些时候再看吧,我跟你说,城中最近来了个异域舞姬,是出了名的漂亮,多少达官贵人去请都请不来,今天我费了大功夫才把人叫到家里,你跟我一起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天仙美人儿。”说着拍了拍手,示意仆人叫她过来。
楚驭道:“没兴趣。”起身欲走,乌什图一把扯住他:“带孩子有兴趣?你急什么,太子在宫里又飞不了,阿善都没说要回去。”
乌善刚解决完一只螃蟹,吃的两手都粘糊糊的,随手往桌上一擦,插话道:“我是想回去啊,今天我出来时,看小九还有点不高兴呢。”
乌什图狠狠敲了他一下:“你回个屁,给我老老实实在这呆几天。”
楚驭心想,忽然没人陪他胡闹,他是要不高兴,不过与其回去听他缠着自己问“阿善什么时候回来”,确实还不如留在这。思及此,也不急着走了。耳边听得一阵叮铃作响声,便知是那舞姬来了。
长廊至凉亭的路上,挂满了灯笼。远远就看到一个手持长鞭,身着红衣劲装的女人走了过来,她步履极快,如同一朵飘过来的火云,眨眼间就来到了他们面前。乌什图本来懒懒地倚在软椅上,一见她,就情不自禁地坐正了。美人身后还跟着四个铁塔般的力士,他也视而不见,只着迷的盯着人家看。他从前只知纤巧柔媚的好处,头一回见到个冷若冰霜的美人,自是新鲜。乌善好奇道:“那些人手里拿着皮鼓做什么?跳鼓上舞么?”还未及开口,却听楚驭在旁边冷声道:“你是谁?”
美人扫了他一眼,便把视线转到乌什图身上,一张口,全无媚气:“乌什图王子?”
乌什图一愣,方觉出她有些不一样:“你认识我?”
美人冷笑一声:“现在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了。”长鞭一甩,直朝乌什图脖颈间而去。楚驭早觉她有点古怪,此刻袍袖一扬,劲力掀飞了身前石桌。美人的鞭锋只在石桌上抽出个白印子,自己连退几步,电光火石间,她身后的力士将手中的皮鼓砸了过去,石桌从中间裂成两半,皮鼓落在地上,皮身尽碎,连里面藏着的匕首也被砸弯了。楚驭将手中的酒碗交到乌善手中,飞身一跃,便朝那个元凶而去,力士们大喝一声,冲上前掣臂抱腿,将他团团困住。乌什图这时总算反应过来了,一拍乌善:“快去叫人!”
话音未落,只听见几声山崩似的巨响,乃是那四个金刚力士被甩了出去,不知倒地前是怎么个情形,皆抱着小腿,疼的一时站之不起。楚驭看也不看他们,将插入腰间的匕首抽了出来,刀锋上不见血色,他把玩着讽道:“好好一个姑娘家,何必舞刀弄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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