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主应了声,不多时,便用一个托盘全部端了过来。他也不过去,就坐在板车上大快朵颐起来。吃到一半,眼前多了个人影,他抬起头,看见个穿着深色布衣,面容清秀的小公子。咽下口中面条,皱眉道:“你看我做什么?”将那碗豆儿水端过来:“哝,要渴了就拿去喝。”
元景也不跟他客气,端过来喝了一口,道了声谢:“大叔,你是诏前军里的人吧?”
那男人名唤方老三,正是诏前军伙头营中负责采买的小卒,他将面条吃的吸溜溜作响,见元景年纪尚小,长得又干净,也没往细作探马上想,随口道:“是啊,你问这个做什么?”
元景凑近了点:“大叔,你能不能带我进去呀,我哥哥在里面,我想去找他。”
方老三喝了口面汤,又扫了他一眼,见他生的有几分贵气,语调也客气了些:“你哥哥是谁?”
元景说瞎话不眨眼:“我也不知道他现在的名字,他跟我吵架后就离家出走了,我听人说他化名来了诏前军,我……思念他思念的紧,担心他过的不好,想进去看看他。”
方老三皱眉道:“那你哥哥多大了,还有他长什么样,你总知道吧?”
元景朗声道:“他今年十九,高高大大的,长得很好看,就是不怎么爱笑。”
方老三平常只跟灶台锅碗打交道,大人物没什么机会见识,苦思冥想了片刻,元景又哀求起来:“大叔,你就带我进去吧,我远远看他一眼就走啦。”说着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锞子,塞进他手里。方老三收下银子,几口将面吃完,起身道:“我可不是贪图你的钱啊,不过是看你小孩家家的,没个门路,只能在这里干着急。”
元景笑道:“谢谢大叔。”
方老三又道:“不过现在不行,今天大人们要去打仗,军中查的严,这样,你就在这里等着,等他们回来我再想法子带你混进去。”
元景忙问:“打仗?打什么仗?”
方老三道:“打后山那群流匪呗。”
前些时候,从闽地来了一伙匪徒,常干些拦路抢劫之事。报到应天府去,应天府称人手不足,转了几道,又上报到兵部。兵部不欲为这帮流寇劳师动众,左思右想一番,就将主意打到诏前军身上,到底朝廷养了他们这么久,打不过蛮夷精锐之师,收拾几个土匪总该没问题。岂料调令派下之后,诏前军里这群二世祖却勃然大怒,他们自诩将门虎子,国之栋梁,眼界比天还高,岂肯自降身段,为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匪人出力气?
金鼓未落,就有几个脾气大的率先离开队列,团练使范平是个怯懦的老好人,叹了口气,见楚驭神色平静地站在队中,试试探探地看了他一眼,得到默许后,忙将这个不讨喜的麻烦交给他所辖的第七营。
那边也非善类,楚驭大军一动,就觉察到不对劲,立刻倾巢入山,躲了起来。山高林深,水源充足,强攻只怕伤亡过大,楚驭便下令围山放火,让他们自己下来。
元景咬着手指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他们已经走了么?”方老三只当他是挂念哥哥,担心这里有哥哥在,道:“走了,估摸着下午就回来了。”起身擦了擦汗:“好了,我先回去,晚些过来接你。”
元景点点头,待他人影一消失,立刻骑上玉骢往后山去。未至跟前,就看到无数火箭如流星般射向林间,近日无雨,林木一点即着,转眼便成燎原之势,但见滚滚黑烟直冲云霄,天空都是阴沉沉的。再走的近点,热浪扑的人眼睛都睁不开了,更有无数哭喊声与焦臭味传来。
玉骢不是战马,对这种场面极其敏感,长嘶着往回跑,元景猝不及防,被掀翻在地。此处正好是个下坡,他咕噜噜一滚,竟滚到一个矮崖下。不远处即是火海,烈火一下子就把他的手背撩出一串水泡。元景忍痛试图往上爬,可崖壁陡峭,几番都未能爬上去。背后越发灼烫,眼泪流出,瞬间便干了。玉骢掉转回来,站在崖边嘶鸣了几声,而后拔足便跑。
楚驭刚打了一场胜仗,脸上也未见欣喜,抱臂站在一处山崖边,待火灭之后,便令人去收缴战果,查验尸身。他平素寡言少语,性情冷漠,手下虽不乏佩服他的,但怕他的更多。若不是军中忽然冲进来一匹白马,只怕他在这里站到天荒地老,也没人敢来打扰。
“白马?”楚驭皱眉道:“牵来我看。”
只听一阵人喊马嘶,却是玉骢挣脱束缚,强冲过来,守卫见惊马似要伤人,忙布下绊马索。楚驭远远看见那匹长鬃如雪,额骨微突的白马出现,心中大震,运起身法迎了过去,大力按住马身:“你怎么在这?你主人呢?”
玉骢极有灵性的俯下头,楚驭立刻知晓其意,一跃上马,由着玉骢驮着他,狂奔而去。
待楚驭找到元景时,他已昏迷不醒,白净的脸上满是黑灰,十根手指都扒的破皮了。楚驭脸色一沉,在马背上一拍,足不点地地借力跳了下去,将他抱了出来,拍着他的脸道:“殿下,殿下……”
元景像是听见了他的声音,极痛苦地抓住他的衣角:“大哥……”楚驭松了口气,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一勒缰绳,往诏前军大营而去。
元景在喉咙干裂般的痛楚中醒来,他头脑昏沉,几乎视之不清,环顾片刻,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陌生军帐里,身上伤处已被人上了药,此刻清凉凉的,十分舒适。脏兮兮的衣服也已被人除去,换了身干净的。军医收起金针,道:“大人,他醒了。”
少顷,只听得几声沉重的靴响,楚驭面如阴云般的走了过来。军医看出他有些要发作的意思,怕病人受不住,忙端了一碗水:“大人,我先给他喂点水。”
楚驭往床上看了一眼,沉声道:“给我。”
军医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双手将碗递给他,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床上虚弱的少年,飞快地收拾好药箱,离开了大帐。楚驭身材高大,他往床前一站,元景眼前顿时就暗了一片,他心道:你要敢骂我,我立刻就走!
楚驭将碗一递:“起来,喝水。”
元景喉咙几乎无法发出声音,半响才艰难的发出几个音调,软软道:“起不来……”
楚驭脸色更沉,单手端着碗,坐到他旁边,极小心地将他扶起,让他靠着自己坐好。元景喝了一口,干渴的喉咙愈发疼的厉害,许久才咽下去,楚驭看他半天不动,把碗往他嘴边送了送:“再喝一点。”
这一次比之前好消受些,只可惜楚驭喂了他半碗便端走了,元景沙哑道:“我还要喝。”
楚驭道:“不能一次喝太多,待会再给你。”元景有点不高兴,但也知道他是为自己好,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楚驭将碗放到一边,脸色稍霁:“你来做什么?”元景心里还有点生他的气,绝不肯让他知道自己担心他,故意虚张声势道:“路过,我来看看不行么?”楚驭冷道:“军营重地,无诏不可擅入,你是太子也一样。这里不是你玩的地方,以后不要再来了。”
元景刚死里逃生,对上他这个毫无感情的语调,满心的委屈立刻涌了上来,他竭力忍住眼泪,怒视着他:“亏我还担心你,算我自作多情了。”一掀被子便要走,他手脚发软,脚一挨地就跪了下去,楚驭拦腰搂住他,有些气急败坏:“你又去哪?”
元景在他怀里拳打脚踢的:“你放开我,我这就回去!我再也不来了!”
楚驭把他牢牢的箍在怀中:“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去哪?给我躺好,等你恢复了,就算你不走我也会送你走。”
元景挣扎道:“用不着你送,曹如意!曹如意!”
帐外一片安静,那个总像小尾巴般跟着自己的曹如意没有出现,元景这才想起来,今天自己是悄悄过来的,曹如意并不知情。想着自己都差点被烧死了,楚驭还这么拒人于千里,加上身上又疼,他忍之不住,委屈地抽泣了一下。
楚驭听见曹如意的名字,眼底如覆冰霜,若不是看元景正伤心,只怕便要发作了,他忍住想要去哄元景的冲动,开口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谁都可以进来?”哼了一声,将元景按进被子里:“你自己好好躺着吧。”元景满心愤恨,哪里肯躺?他一松手便要起身,脖子才抬起来,又被按了回去。如此往复了几次,楚驭额边青筋直跳,怒道:“你能不能听话点!非要气死我是吧!”
元景愣了一下,他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恨恨地翻了个身:“你走!你在这我睡不着。”
楚驭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转身走出寝帐,元景听他在外面和守卫低声说了些什么,不用想,肯定是在交代要看牢自己,气的捞起旁边的碗就砸了过去,咣当一声之后,有个小兵小跑进来,许是楚驭交代过,他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元景:“公子要喝水么?”
元景怒道:“不喝!”
小兵也不再多话,收拾完地上碎瓷便退了出去。元景竖起耳朵,听见外面有说话声,八成是在跟楚驭告状。他承着一口恶气,赌气地想,我就不喝!被子一蒙,就此睡去。
楚驭听完守卫的汇报,若有所思地朝里面看了一眼,片刻后迟疑道:“他应该睡不太久,你留心点。”转身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低声交代了句什么,这才放心离去。
帐外的地上,方老三早已跪侯多时。他是在做饭时被人提过来的,罪名是泄露军机。他虽然是伙头兵,也知道这是大罪,更不用说亲自来审的是楚驭——他早闻楚驭治下严厉非常,前些日子,连一些官宦子弟都打了。如今只恨自己嘴上没个把门的,茶摊周围人这么多,还敢乱说话。
听见靴声踏响,已吓得浑身发颤,想着自承错处或许能少挨几棍子,砰砰磕了几个头:“校……校尉长,我是听他说的着急,才会一时糊涂告诉他,我再也不敢了。”
楚驭站到他面前,漠然道:“他怎么跟你说的?”
方老三听他的语气也不算太严厉,擦了一把汗,小心道:“他说,因为跟家里哥哥生气,许久没见了,想他想的紧,担心他在这里过得不好,还说只进来看一眼,哥哥要是没事他立刻就走。”说到最后,有些心慌:“校尉长……”
但见人影一晃,却是楚驭绕过他离开了,一句轻飘飘的话抛了过来:“下不为例。”
方老三愣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作者有话要说: 元景:云从,你这一卦到底是给他算的还是给我算的!
云从:这个……
明天继续更新~
第31章 如初
元景这一觉睡得很浅, 做了一团乱梦。梦中烈焰灼灼,焦土满地, 举目望去,天空里都是黑烟。他置身其中, 浑身灼痛难忍, 只得抱紧手臂往火海外跑。这路何其漫长, 总也跑不出去, 又一次摔倒的时候,他满心慌乱地想:大哥怎么还不来?旋即心下一痛:他不理我了。
这样的梦在之前几个月做过不少次,他早已习惯。不过现在带着伤,醒来时更觉得心里难受。许是药劲过了, 手背和小腿上的伤又开始火烧火燎的疼起来。他忍着痛去摸旁边,结果抓了个空, 这才想起那只水碗已经被自己摔了。大帐中已点起油灯,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他没好意思叫人来送, 自己趴在床上,过了一会儿, 难耐地翻了个身,叹了口气。
许是守卫听见动静,没一会儿, 便见帐门一掀,先前那个小兵端了个瓷碗走了进来,径自送到元景旁边。元景也顾不上怄气了, 接过来就喝,甘甜的凉意入了喉咙,他惊讶地看了看:“你们军中还有这个?”
这是常庆楼的荔枝雪水,元景喜欢甜口之物,入暑以后,常令人去采买。小兵恭敬道:“是校尉长命属下去城里买的。”
元景抱着碗小口小口的啜饮了片刻,低声道:“他人呢?”
“在中军大帐议事。”
元景“哦”了一声,几口喝完,吩咐道:“你去看看,等他忙完了让他过来,就说,说……说我好了!”
守卫应声离开,帐门一关,元景便手脚大张的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悄悄地舔了舔嘴角。
过不多时,门外传来熟悉的说话声,元景没想到他会来的这么快,衣服也顾不得理,立刻装模作样地盘腿坐在床上,将腰板挺得直直的。但见帐门一动,楚驭走了进来。元景一看到他,立刻抢道:“我好了,我要走了。”
楚驭自顾倒水洗手擦脸,语气平平道:“好不好我说了算。”
元景看他态度强硬,又有点不高兴了,声音一抬:“凭什么你说了算!”见楚驭不理他,恨恨地自己下床。踏板上空无一物,鞋子都不知跑到了哪里。左右天气热,便赤足下了地。还没走几步,楚驭便大步走了过来,将他按了回去。元景动弹不得,气道:“你干什么!不是说等我好了就让我走么?”
楚驭朝外面一指:“天已经黑了,你要不害怕只管走。”
元景逞强道:“我不怕!”见旁边有双靴子,估计是楚驭的,也不管大小了,套上就走。这靴子宽宽大大,元景每走一步都艰难万分,时不时还感觉它快要掉下来,好容易挪到门口,掀帘一看,果然星斗满天,夜色已至。军营中还有些火光,可极目远望,只见黑漆漆一片,可恨楚驭还在背后道:“这里有狼。”元景揉了揉脸,心中有点犯怵,还在犹豫之时,楚驭已经踱步而出,像是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一般,也不多问,直接拉住元景的手就走。元景不情不愿地被他拖着走了几步,靴子彻底掉了下来。也没好意思求救,光着一只脚蹦了两下,楚驭回头扫了一眼,拦腰把他抱起。
元景士气已失,倒也没怎么抵抗,被他放到床上之后,低着头盘坐着,呆呆的不起劲。楚驭也没管他,出去交代了句什么,没一会儿,先前那个小兵就端了吃的进来,先送到楚驭面前让他过目,楚驭点点头,这才往元景面前送。元景腹中空空,一闻到香味就忍不住咽口水,悄悄打量了一眼,见里面尽是酥蜜、鹌子羹之类好消受的东西,知道是他特意安排的,心下一软,到底没好意思动筷子。
楚驭见他半天不动,平静道:“是要我走才肯吃,还是要人喂?”
他今日说话是格外的有耐心,元景看了他一眼,幅度很轻地摇了摇头,顺着他这个台阶下了。待吃饱喝足,心里残存的那点火气也消失殆尽。帐内闷热,远不如自己寝宫舒服,遂将衣衫一撩,舒舒服服地横躺在床上,惬意的晒他鼓鼓的小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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