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脚步声近在耳边,楚驭才微微起身,喘息道:“还敢不敢跑了?”
元景连连摇头。楚驭这才将彻底站起来。旋即,数人身影已至,元景靠在暗处,尤是惊魂不定地喘息着。眼看他们走远了,也不敢再发脾气,楚驭给他整了整衣服,对他伸出手,他咬着下唇,将手放到他掌心里。两人携手而出,楚驭看见功德池,问他:“还要不要去放莲花灯?”
元景头一直没抬起来,摇了两下:“我累了。”
楚驭道:“那我带你去休息。”
元景有点戒备地问:“回家么?”
楚驭淡淡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元景是一点都不想理他,但心中知道他发起火来是什么都不管的,见此处人来人往,更是不敢违逆楚驭的心意,忍着眼泪“嗯”了一声。
一路行去,他连路都没看,闭着眼跟人家走,颇有些自暴自弃之意。两人绕过街桥,来到河边。此地人烟稀少,几条游船画舫飘荡在河心。但闻笙歌奏起,被水雾一蒙,倒是有些如梦似幻之感。
元景悄悄抬了一点头,耳边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公子。”不看也知是方青,他立刻又把头低了下来。
方青的目光落在元景身上,以眼神示意:“这是怎么了?”
楚驭以口型轻描淡写道:“小孩闹了点脾气。”
方青也没敢多问,架起木桥,引他们上画舫。元景走路不看路,一路上不知撞到他身上多少次,如今到了河边,也是一副不配合的样子。楚驭思忖了片刻,为免他掉进水里,索性将他抱起来,足尖一点,凌空而跃,带着他飞入这座璀璨华美的画舫之中。
第55章 中秋(三)
此间却是十分热闹, 楚驭知道元景喜欢新奇有趣之物,特意叫方青网罗了许多民间异人过来哄他开心, 其中有个长于幻术的,一见主家归来, 立刻施展本领, 以火焰变出一只金光闪闪的凤鸟, 尾羽一摆, 清鸣入空,几乎照亮了半片水域,连岸上游人的目光都被吸引来了。
可惜这番心思一点用处都没有,元景刚被楚驭放下来, 立刻满身怒火地往里冲。这画舫分上下二层,伺候的人都在一层船厅里, 二层幽静无人,乃是给他们于花前月下,厮磨亲昵所用。元景忍了一路, 到了这不用避人的地方,再也忍之不住。听见楚驭跟着他上来了, 手下用力,狠狠地摔上了卧房的门,闭着眼睛扎到那罩着碧纱的凉榻之上。
把脸埋到枕头里时, 眼泪才下来,他愤愤地想:“不管你这次怎么哄我都不理你了!坏蛋!骗子!不是人!成天只会欺负我!我才不跟你好呢!”心里骂的虽凶,可感觉床板一沉——楚驭坐到他身边时, 整个人还是受惊般往旁边一躲,他磨着后槽牙暗想:“你要敢抱我,我就……我就咬你!”
楚驭对他这个气呼呼的样子视而不见,坐了足有一刻,不闻只言片语。安静的久了,元景忽然有点慌神,从臂弯里悄悄瞄过去,不想后腰一暖,却是他丢了一床薄薄的丝被过来。
盖完被子,楚驭起身便走,元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都快要气疯了,一脚踹开被子,可恨此物落地无声,起不到震慑之用,还没等他寻个趁手的东西,只听朱门一阖,楚驭已经悄然离开了。他这边一走,元景就光着脚冲出去了,不想他并没有走远,就坐在不远处的船板上,看见元景出来,神色漠然道:“又不累了?”
元景不敢跟他正面交锋,恨恨地摔上了门,自己回到房里。
窗外一片漆黑,两边竹帘半卷,带着水汽的凉风涌了进来。元景抱着膝盖坐在榻上,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红了,硬是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不断在心中暗想:我要回去,等我回去了,我再也不跟他见面了。探身看了一眼,到底没胆子跳船游回去,只得蜷身躺下。思及这阵子的甜蜜与缠绵,心中委屈的难以言说,不觉眼泪瑟瑟而下,打湿了一片衣襟,就这样带着伤心睡了过去。
河心风寒,房中又置了冰鉴,元景是被冻醒的,醒来时已是后半夜,画舫飘飘荡荡,不知驶到了何地,周围一片寂静,连别的游船上的舞乐之声都变得很遥远了。房中摆设与他睡前无异,被子还在地上,楚驭没有回来过——很可能已经直接走了。
这个念头一起,他的鼻子又开始泛酸,揉着眼睛走到外面,一开门,却看见楚驭还坐在原处,连姿势都没变过。元景愣了一下,眼角变得更红了。楚驭回头看了他一眼,许是月色太温柔,他的目光比先前多了些人情味,看着也没那么可恶了。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就看他抬起手腕摇了摇,那串元景亲手系上的手链,发出细微的声响。
元景一手扶在门栏上,咬着嘴唇,动也不动。一阵凉风吹来,他周身愈发冰冷,不舒服的抱住了手臂。
楚驭看见了,招手道:“到我这里来。”
元景退了两步,低着头走回房中,上床时还给被子绊了一下,许是心痛感还未消失,膝盖磕在凉塌上,他居然没感觉到疼。趴下没多久,就听见敲门声传来,元景捂着耳朵,打定主意不理他。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停了,楚驭走过来,看见他蜷缩着的身体,捡起地上的被子,将他囫囵裹住,抱到自己怀里。
他在外面坐了这么久,身体还是热的,温暖的气息一笼过来,元景忽然忍不住爆发了,在他怀里乱踢乱打,楚驭忍了一会儿,看他没个要完的意思,把人一箍,皱眉道:“不许闹了。”
元景听见他这个冷冷的声音,心里更加委屈,面子也顾不得了,直接就在他怀里呜咽起来。楚驭强硬了一晚上,此刻见他难受的厉害,态度不觉也软化了些,凑近道:“再哭我还亲你了?”
元景埋在他肩膀上,一抽一抽地说:“你敢,我、我叫人把你抓起来!”
楚驭无声一笑,把手腕往他掌心里递:“还用叫人?你说一声,我束手就擒。”
这种甜言蜜语放在平时,元景是招架不住的,可刚才的阴影还未散尽,他听在耳中,只觉得讽刺。挣脱不出,索性直接埋到被子里,楚驭给他拍着背,听着他的哭声越来越小,到最后只余抽泣,这才开口道:“带你出去看莲花灯。”
元景只觉身体一轻,就被他抱了出去,夜风一吹,他又有了点精神,才要再闹一场,余光却看到水面上明光点点,放眼望去,数以百计的莲花灯静静的飘荡在画舫周围,水面一荡,但见光华摇曳,方知星河在天。
元景几乎看呆了。楚驭抱着他坐下,拿来在身边那盏放了大半夜的莲灯,递到他面前:“还有一盏,你自己放着玩儿?”
元景也不接,抽噎了一下,靠在他肩膀上。夜色愈寂,风也没有先前那么冷了。两人就这么相拥坐了许久,楚驭一低头,就看到他咬着嘴唇看着自己,伸手给他拨了一下:“再咬就破了。”
不说还好,一说元景更是心生叛逆,不甘示弱地用力一咬,嘴唇立刻被血染的红艳艳的。楚驭脸色阴沉下来:“知道怎么让我心疼是吧?真会拿捏我!”见他乌黑的眼睛还凶巴巴地瞪着自己,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还敢瞪人?”
这一下并不算重,但态度实在可恶,元景胸前剧烈起伏,半响,故作凶狠之态:“你现在哄我我也不理你了!”
楚驭轻哼了一声:“哄你做什么?你下次再敢不声不响地跑了,看我不……”抵着他的额头,在他嘴唇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元景气的要死,心想自己刚才居然还为他心软,真是太傻了,扭着身子,要从他怀里挣出来。楚驭一下子没抱住,丝被都给他挣开了,不耐烦道:“还闹?”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这里没人,你再闹一下试试?老子早就不想忍了,要不是怕你受不了……别让老子找机会办了你!”说着还威胁般扯了扯他的腰带。
元景慌忙捂住了,心如擂鼓般咚咚乱跳,虽然不清楚他这个“办”字的真意,但隐约猜到那不是好事情。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楚驭松开手,拾起被子重新裹住他。元景这下不敢乱动了,但心中怨气未平,身体都是僵着的,只坐了一会儿,就觉得腰酸背疼,幅度很轻地往后靠了靠,旋即又坐直了。楚驭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把他往身上一按,觉察他又要起来,叹了口气:“不是你想靠着我,是我离不开你,行不行?”
元景鼻子一酸,不吭声了。夏日炎热,唯有刚见风那会儿有些凉意,元景被他抱了一会儿,只觉得热的厉害。他轻轻动了一下,那边抱的更紧了,压抑着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刚才在寺庙中看到渠犁的人了。”元景神色微惊,仰头看着他,楚驭扣着他的手,声音也温柔下来:“大哥到处都找不到你,你可知我当时有多着急?你自己想想,要是丢的是我,你又是何等心情?”
元景一想起赤霄那个毒蛇般的眼神,就觉得浑身发凉,不自觉抱住了他的手,声音很小的嘴硬着:“我才不担心,你这么厉害,别人才要害怕……”
楚驭捏了他一下:“那你自己说,你厉不厉害?”元景哑口无言,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楚驭低下头,幽深的眼睛看着他:“你在我这里,永远都可以做小孩子,我会照顾你,宠爱你,不让你受一点伤。但你别忘了,你是大燕的太子,以后还会是大燕的皇帝,你身负山河之重,周围永远遍布危险与陷阱,若是你自己不清楚这点,别人再小心,都会有防不住的时候。”
元景沉默了一会儿,闷闷道:“……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跟我说这些?非要……非要用那种法子?”
楚驭哂道:“你肯听我说么?景儿现在脾气可大得很,我还没开口你就要走,我能怎么办?把你拉过来骂一顿、打一顿?我可舍不得。”
元景听着不对:“这、这么说都怪我了?明明是你先说要把我绑起来,我才会生气的!”
楚驭不以为意道:“绑在我身边不比你到处乱跑,叫人一刀宰了强?”将他按向自己,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耳畔旁:“你要不是太子,我非把你绑到身边,省的你整天让我担心。”看他脸红的厉害,亲了亲他的脸颊:“怎么不说话?还在生我的气?”等了半天也不见回应,楚驭叹了口气,正色道:“大哥粗莽惯了,这关心爱护别人的心情,也是遇到你才开始懂,我今日一转身看不到你,实在担心至极,若是你出了事,大哥此生都不会好过。”
元景垂着长长的睫毛,道:“其实我也看到赤霄王子了。”
楚驭神色一凌:“什么?”
元景低低道:“明夜王子把我藏了起来,当时赤霄王子就在我身前,我害怕极了,一心只想去找你,谁知道一见面你就那么凶,回来了还对我不理不睬,我才会受不了,平时我不会这么大脾气的。”
楚驭丢开隔着两人的丝被,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不是不理你,是不敢理你。”温柔的摩挲着他的脸颊:“我怕我控制不住,再弄伤了你。”
元景眼眶一热,慢慢蜷进他怀中。两人在星光与水色间坐了许久,河风来了又去,不觉带走了许多东西。楚驭看着他在怀里乖巧的样子,碰了碰他咬破的嘴唇,目光满是怜惜:“想不想看戏法?我叫方青唤他们起来?”
元景瓮声道:“不要。”手一伸:“我要放莲花灯。”
火石砰响,微光过后,楚驭将点燃的灯放到他手里,给他捋了捋汗湿的碎发,含笑看着他:“想许个什么愿望?”
一缕暖光之下,他的眼眸格外温柔,元景忽然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嘟哝道:“我要父皇安康顺遂,大燕国运昌隆。”
楚驭眉心微动,仍是带着笑:“还有呢?我可是守了你一夜,就没有什么要给我的?”
元景抿着嘴,将莲灯放到一个拴着细绳的小小的木架子上,一点点放到河中。做完这一切,他起身就往房中跑:“我去睡了。”
楚驭没奈何的看着他,在他身影即将消失的那一刻,扫了一眼,手中火石如暗器般击了下去。
不想元景忽然折回来,他半张脸藏在门后,眼眸亮如明星,嘴角边凝着一个小小的微笑,温柔的风将他的话带了过来:“还有,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
楚驭心中一骇,低头望去,但见水色寂寂,月影空蒙,那盏莲灯已无声的没入水底。
第56章 异军
中秋刚过, 一道军报星夜传来。亲卫手持神武将军金令,叩开宫门, 他入殿之时,身上寒霜未化, 行礼后尚未起身, 即奉上神武将军亲笔密信。原来五日之前, 渠犁国主于家宴上被人行刺, 此人武功颇高,兵刃上又淬了毒,国主身中一刀,性命垂危。
燕帝于半夜被唤醒, 脾气不佳,头脑也不甚清明, 看完信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有点懵的问:“楚……将军派人动的手?”
亲卫神色肃然:“不是,刺客一经发现, 即被乱刀砍杀,身份不知。渠犁战祸未消, 又逢此事,将军料近日其国中便有大乱,还请皇上早做定夺, 亦需防备渠犁两位王子闻讯生事。”
燕帝听到最末那句才反应过来,此际正是交战之时,出了这种事, 只怕渠犁上下都以为是大燕动的手。可大燕仓促用兵,未能及早布置,渠犁又是城墙高大,若不攻下,此时连飞鸟都难派进去。这人该是一早就埋伏在里面的,蛰伏至今,以待时机。只是他受命于谁,又所图何事,却是半点头绪也无。思及此,燕帝出了身冷汗,像是身后凭空出现了一双阴森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
亲卫见他眉心紧锁,抱臂而坐,拱手又道:“将军还有一句话要末将带给您。”
燕帝颔首道:“什么话?”
“万事有我。”
大殿内一时无声,刘林悄悄窥了一眼,宫壁之上,皇帝身影微动,似乎高大了些,威严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你回去告诉将军,时不我待,让他把握好机会。”亲卫抱拳而退。他前脚出了殿门,燕帝后脚又把御林卫指挥使召过来了,问他渠犁那两位王子所住的馆驿情况如何?指挥使看他脸色严肃的超乎寻常,有些摸不着头脑,口中答道:“风平浪静,并无动作。”燕帝心下稍霁,令他严加守卫,一有异动,即将他们拿下。
待他走后,燕帝独坐了许久,刘林看了看天色,温声道:“皇上,离天亮还有阵子,您要不要再去睡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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