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住下后没多久,却有个熟人深夜冒雪前来,称自己奉顺安侯之命,有大事前来相告。多番盘查后,他总算得以进得内院,一见太子,便重重往地上一跪,嘶声为顺安侯喊冤。元景一头雾水,见他确是皇兄身边的亲信,令他起身回话。此人摇摇头,声泪俱下地将京中变故告之于他。
原来半月前,有人诬告顺安侯里通西魏,暗害太子,证据便是从太子身上取来的含影匕首。此物乃是顺安侯十岁时皇上所赐,他感怀圣恩,一直藏于高阁之中。太子年幼,并未见过。如今太子既从西魏六王子手中俘获此物,那顺安侯通敌之事便是板上钉钉。皇上当即命人彻查侯府,又从府中搜出未及销毁的渠犁铜火令数枚,虽不知用途,可他私藏敌国令牌,已是用心不良。太傅诸多门生故吏听闻此事,一夜之间,联名上书御前,写下顺安侯十七条罪状,条条诛心。
顺安侯当殿大呼冤枉,匕首就在家中,有心人轻易可取;铜火令更是无稽之谈,如今渠犁都已被灭国,他若心怀不轨,岂会将这等证据留下;至于太子的供词,许是御林卫没听清,应当等太子回来再问上一问。
当即被其中一人反驳,太子宅心仁厚,向来敬慕兄长,必不肯将此事做死。然动摇社稷之人不可不除,要请皇上即可将他处置了。朝堂上下众口一辞,皇上也不肯表态。顺安侯有冤难伸,有口难辩。跪在御前痛哭不止,指天誓日,表尽忠心。最后以头触柱,欲以死以证清白。
自他开口起,元景便脸色苍白,不发一语,唯听到此节,才慌了一慌,起身时差点站不稳,他颤声道:“你说我皇兄怎么样了?”
那人擦了擦眼泪:“天佑忠良,侯爷受伤虽重,但不至危及性命。皇上本已信了他们的话,见侯爷以死明志,又有些犹豫。侯爷刚从昏迷中醒来,便素衣披发来到御前,他深知此事已闹得沸沸扬扬,皇上无论如何需得给百官们一个交代,侯爷心存忠孝,不忍将皇上为难,便自请皇上将他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外蛮荒之地,永世不再回京。”
元景望着他:“父皇答应了?”
“回殿下,答应了。”
元景全身力气好似被抽尽,嘴唇动了动,半天才发出声音:“陷害我皇兄之人是谁?”
那人犹豫了一下,似豁出去一般,高声叩首道:“回殿下,是神武将军世子,楚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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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空影(三)
其实他刚起了个头, 元景便已猜到幕后之人是谁,可直到自己明明白白地听见那个名字的时候, 才彻底死心。
一时间眼前黑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原来你一直就在算计我。”赠刀是假, 襄救是假, 甚至于很久之前, 他星夜送自己去见太傅……或许也是一场做戏?
一念至此, 心好似被人一刀捅穿,疼得连呼吸都续不上了。跪在地上之人见太子双眼通红地捂着胸口,指尖都疼得发颤,脸色更是惨白如纸, 不禁惶恐道:“殿下,你怎么了?”
元景闭目良久, 才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切齿道:“回京!我要找他问清楚!我要求父皇,让皇兄留下来……”说到最后, 狠意化作悲切,声音都带了哭腔。
那人忙道:“殿下, 侯爷去意已决,况圣旨已下,朝野皆知, 您执意为他求情,只会让您与皇上父子生隙。侯爷至孝之人,绝不愿看到这一幕。他派我前来, 乃是忌惮世子手段狠辣,怕您继续被他蒙骗,想请您随属下秘密回京,到时自可见分晓。 ”
元景嘶声道:“不错,他的手段我现在见识到了。”一拍桌子,几个近卫闻声而入,方青亦在其列,元景一看到他,愈发恨得心头滴血,暗想,他必定是楚驭派来监视自己的,竭力平静道:“没你的事,去把曹如意叫来。”
方青看他神色不佳,又见地上跪着的人也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心知不对,才想问上一句,不想太子今天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拍桌道:“去!”
无奈,只好听令行事了。曹如意对元景最是言听计从,可经过上次之事后,听闻他要秘密回京,当下也是连连摇头。元景扫了他一眼,木然道:“你若不肯,我自己回去也无妨。”
曹如意哪里敢应?只得悄悄去清点了一队武艺高强的护卫,神武军听闻此事,誓死也要随行。曹如意不放心他们,报到太子那里,元景面无表情道:“让他们跟。”临行之际,命大军照旧徐行,又着人扣住方青,不入京城不许放。
他只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头上身上都沾满了雪花,曹如意忧心忡忡地将风帽给他戴好,绒绒的白毛边下,太子黑漆漆的眼睛一片灰暗,不禁担心道:“殿下?”
元景推开他,翻身上马,银鞭急挥,穿过无尽雪幕,直往来处去。
已近正月,京中上下喜气洋洋,连街上的人都比往日多了些。一辆华车自闹市里穿行而过,最后缓缓停在一座僻静的茶馆前。马夫掀开帘门,躬身道:“世子,已经到了。”
茶馆里静无人声,想来客人与主家都已被请走了。楼顶的尽头,一扇木门大敞,楚驭一步未停,昂首而入。到了里面,却见房中只得元惜一人,倒微有惊讶,就近坐到一张圆背椅上。元惜拍拍手,命人进来奉茶。清茶入碗,他接过来便尝。元惜见他一举一动全无惧意,恨自心头起,咬牙道:“世子设计害我至此,倒是不怕我下毒。”
楚驭饮罢,道:“你若有胆正大光明在我面前动手,我倒要敬你一分了。”
元惜被他直言讥讽,一时无从回应,按下愤恨,叹了口气:“是了,你为陷害我,连景弟的性命都不顾了,论起心狠手辣,我自是远不如你。只是你如此设计我兄弟二人,就没想过,等他回来要如何面对他么?”
楚驭不为所动,漠然道:“你此一去千里迢迢,道远且险,路上遇到什么,发生什么,都犹未可知,不如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我与他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元惜攥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死死地盯着他:“我知道自我入京起,你就看我不顺眼,概因惧怕我在景弟面前戳穿你的真面目。我一人的生死不足挂齿,只是你趁着我弟弟年幼无知,屡屡欺瞒他、利用他,更不惜哄骗他与你……”一甩袖子,语气愈发愤懑:“我只恨不能揭穿你的真面目。”
楚驭冷冷道:“若你请我来只是为了逞口舌之快,那我就不奉陪了。”身影一晃,起身欲走。
元惜挡在他前面,仰视道:“怎么?被我戳穿真相,心虚了?”话锋一转,极尽厌憎道:“你拐我弟弟出游,在山上埋伏刺客,伤他之后欲嫁祸给我时可曾心虚?为了置我于死地,勾结西魏,将他送到那虎狼之地,可曾心虚?我弟弟待你情深义重,全无防备,你却屡屡加害他。亏你在他面前还装出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你若对他有一点真心,也断不舍得如此。你当我不知你的心思么?你是要与与神武将军里应外合,谋害我兄弟二人!以此夺我元家天下!”
楚驭见他一反怯懦之态,说起话来疾言厉色,神情更是激动癫狂,心下一凛,望向门口:“谁在那!”话音落地,手边茶碗便飞了出去,只听一声巨响,寸余宽的木门上被砸出一个深坑,吱呀一声,轻飘飘地打开了。元景站在门口,被飞溅的茶水弄湿了头发。他脸色苍白的近乎透明,黑白分明的眼睛毫无神采,身体微微颤抖着,好似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他下巴轻抬,毫无生气地与楚驭对视。
楚驭一怔,神色少有的躲闪了一下。元惜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忽的拔出匕首,朝他捅去:“与其叫你害我弟弟,不如我们一起死吧!”
刀身在他胸前一寸之处止住,楚驭两指夹住匕首,冷冰冰地看着元惜。元惜一张脸涨的通红,双手紧握刀鞘,试图再进一步,可哪还动得了?眼前之人微一用力,刀刃便齐根断开,自己也旋即被一股大力打飞出去。他的后背狠狠撞到墙上,欲开口时,先吐了一口血。元景身体一晃,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活气,他跌跌撞撞地扑到元惜身边:“皇兄!”
元惜握着他一只手,艰声安慰道:“我没事。”趁着元景转头之时,朝楚驭露出一个阴毒的笑容。
楚驭心知着了他的道,当下盛怒不已,一掌落下,将身边茶桌拍的粉碎,他本欲发作,可对上元景仇视的目光时,浑身杀气为之一凛,迟疑片刻,脸色森冷地坐回原处。元景挥了挥手,曹如意带着五六个护卫从外面走进来,他们看到这剑拔弩张的场面,皆是面面相觑。元景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面无表情道:“我还有些话要跟这个人说,你们送我皇兄回府,不必过来了。”
曹如意极不放心地看了楚驭一眼,小声道:“殿下,我还是……”
元景已是压抑到了极点,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气音:“下去!”
曹如意头一次见他伤心至此,当下愣住了,见身后护卫过去将元惜抬起,这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跟过去帮忙,出门之际,太子毫无起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关门。”他心头一颤,悄悄回望了一眼,却见太子已走到楚驭面前,一扇屏风将他们与外界隔开,他心知一场狂风骤雨将至,却不知该如何为太子遮挡。在原地站了片刻,朝里面的方向行了个礼,悄然将门关上了。
楚驭端坐未动,因尚未从被元惜设计的愤怒中抽离出来,脸色尤是铁青。元景神色木然,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我皇兄说的是真的么?”
楚驭缓缓看向他,目光将他的样子尽收眼底,心头一痛,神色随之和缓下来:“这是他的离间计,不要听他的胡言乱语。刚才不知是你在外面,过来,大哥给你擦擦。”
元景双眼通红,声音也有些发哑:“离间计?匕首不是你给我的?西魏的人不是你引来的?保护我的御林卫都死了,就只有你的人活着,你敢说与你无关?还有之前赤霄,对,你当时在金殿上就说了,我为引蛇出洞,才以身犯险,这其实才是当日的真相!蛇是你引的,险是你送我去犯的!是我自己傻乎乎的以为,这是你为我想的开脱之词。就连你送我去见太傅,恐怕也是为了今日将他的门生弟子聚集起来,弹-劾我皇兄!你一早就在算计我,只要能让你达到目的,除了你的眼中钉,我会怎么样都不要紧!我皇兄说的没错,在雁州河那晚,你若是有一点真心在意我,都不会眼也不眨地放出那支箭!”
楚驭听他说话颠三倒四,显然是气急了,叹了口气,劝抚道:“元惜自入京城起,便存了夺嫡之心。当日赤霄能知你我之事,多半也是他的功劳。你在山上遇刺后,他亲口对我承认,杀手是他派过去的。他私下里与西魏的人暗通曲款多年,此番我是假借他的名字送信过去,才将西魏的人引来。便是这一点,也知此人断不能留,我知道你与他兄弟情深,绝不肯对他动手,为了大局计,这才替你除了他。至于那晚的事,我也解释过了,要是听信冉驰的威胁,最后我们都会陷入危险,反而狠下心来孤注一掷,才能保你无恙。”
元景苦涩道:“是,你对我从来都是说狠心就狠心的,就算不是冉驰,就算换一个人,换一桩事也是一样。”抬手擦去眼泪,前事不提,质问道:“你说我皇兄里通敌国,证据呢?”
楚驭见他一味偏帮元惜,冷声道:“你不信我?我冒着天大的危险做出这一番布置,对我有什么好处?还不是为了让你稳坐太子之位!”
元景摇头道:“我就是太信你了,信你的甜言蜜语,信你说你喜欢我,会永远保护我,所以吃了这么多次亏,也从没想过这些都是你做的!赤霄姑且不提,你说半江瑟你是为了我,那你把我送到西魏,供那些人折磨欺辱,以至差点被带出大燕,也是为了我不成?”
楚驭看着他伤心欲绝的神情,也有些不忍,缓了下语气:“我没有想到冉驰身边带了高明的毒师,本只打算将他们骗到驿馆,一网打尽后再做计较。方青亦不知我的打算,这才轻敌大意,致使你被人掳走。我听见消息便连夜出京了,便是你被他们带到西魏,我也会救你出来。”
元景听着这振振有词的辩解,心头阵阵发凉:“你既知西魏都是些心狠手辣之徒?怎么就这么笃定,我能活着等到你来?”
楚驭沉声道:“你是大燕的太子,他们绝不会轻易让你死了,以你为质,才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这一番话说的沉稳平静,可见早已深思熟虑过,元景忽然想到一节,指尖一颤,连声音也变了:“所以你事先就想过对不对?万一谋划不周,我被他们抓走也是不要紧的,反正我不会死,反正你会来救我,不,不对!只怕你根本就想要我被他们抓走,我受伤吃苦,父皇震怒之下,皇兄活罪或许也能变成死罪了,是不是!”
楚驭久久不答,俨然已是默认了。元景看着他的脸,忽然觉得这个人陌生的好像从没有认识过,过去种种,全成了一场笑话,忍不住冷笑起来:“是,他的确没有要杀我,我值数千里大燕疆土,他怎么舍得?他不过是把我打扮成他那群娈宠的样子,在他面前挑逗献媚。不过是叫我跪在他身边,像狗一样舔他的手掌心里的酒。你可知那身衣服是谁给我穿的?你想听听被人剥光了丢到灯下,被肆意抚摸、摆弄成淫荡的样子供别人调侃取乐的滋味么?我是没有死,可我当时宁愿死了!”
楚驭听闻此言,波澜不惊的脸上少见的出现一丝震惊,过了片刻,伸手过去欲揽他入怀:“过来,让我抱抱你,我们不说了。”
元景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触碰,神色尤冷,眼泪却已下来了:“为什么不说?你觉得恶心了?我告诉你,他让我跪在他身前,给他……那时候我比你恶心一万倍!”
楚驭心头剧烈一痛,手也僵在半空中:“你……”只说了一个字,就再说不下去了。
元景木然地看着他:“你猜我为什么会答应?”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地说:“他拿走了你送我的匕首。那晚你把它给我时,对我说,希望我没有用到它的机会。可我再次拿到它,拔出刀刃的时候,心中存了死志。”
一股后怕感油然而生,楚驭再无法忍受,又一次去拉他:“此番是我考虑不周,我该事先告诉你一声……”
元景听到这一句,心中仅存的那点期盼尽数化作泡影。一时之间,忽然明白在赫齐军营那晚,自己心里想不明白的“不该如此”是什么了。他颤声道:“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你养的猫猫狗狗?不高兴了就踹到旁边,心情好了,对我招招手,就觉得我又会摇着尾巴过来?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你不让我死,我就绝不会死?就连你要害我哥哥、与人合伙设计谋害我,我都会说好?”手臂一扬,将桌上茶碗摔到地上,声音带了一点哭腔:“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就凭我喜欢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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