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进去之时,燕帝已躺在床上,他脸色的红光完全褪尽,眼中亦无神采。元景牢牢记着他先前的嘱咐,跪在他床边,紧紧握住他的手,一语不发,一滴眼泪未流,只是开口时声如泣血:“父皇。”
燕帝极力想要摸一摸他的头发,手臂动了动,又无力地垂下了:“近前来,父皇有话要对你说。”
元景忙凑到燕帝耳边,燕帝气力衰竭,寥寥几句,说了许久。离身之时,他一手搭在元景手背上,不放心道:“记住了?”元景用力地点了点头,忍在眼眶中的泪水随之坠下。燕帝松了一口气,看他的眼神无比慈爱:“父皇刚才替你跟别人打了个赌,赌你一世的安康,只愿你运气比朕好些。”
手指颤了颤,似有垂落之意,刘林在一旁看得真切,急道:“陛下,将军正在来的路上,您……千万要等等他!”
燕帝无声一笑:“朕等得够久了,朕知道,他不会来了。朕骗了他一辈子,他心里恨朕。”勉力睁了睁眼,苍老的手指向刘林:“若他将兵奔丧,你便告诉他,朕心里早就后悔了。若他孤身前来,只管将那封信给他。”
刘林呜咽难言,跪地道:“是,奴才记下了。”
燕帝握着元景的手,艰难道:“朕的太子,是你看着长大的。从前的事,朕……不计较了,你得答应朕,朕归天之后……他是你唯一的主子。”
元景忍泪忍的喉咙一阵作痛,他偏过脸,只听刘林悲声道:“陛下放心,老奴服侍了您这么多年,这颗心早就是向着您的了。”
燕帝如释重负,看着元景道:“朕能做的都做完了,以后你就只能靠自己了。”
元景只觉他连呼吸都没有热气了,眼看便要阖上双目,心里惶恐难言,他紧紧抓住燕帝的衣角,寻求依靠般不断道:“父皇别走,儿臣……儿臣还做不到……”
燕帝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又说孩子话了。朕当了几十年的皇帝,做了无数的决定,虽有些遗憾,然心中……其实无一事后悔。你只管向前看,朕可以做到,相信你也可以……”
元景崩溃地趴在他手掌中,只觉天地一片昏暗,无半点可留恋之处,简直想跟他一起去了。
倏然之间,只听殿外一阵蹄落马嘶,更有众人低语骚动之声,一名黄门高声急道:“神武将军楚岏求见。”尖亮的声音未落,便听见靴声如雷,来人已匆匆闯了进来。
燕帝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嘴角却带着笑意:“朕的靠山来了。”他看着元景,声音微不可闻:“朕的赌……赢了。”笑容未散,手臂垂空,就此长眠。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蛇皮怪的霸王票和营养液,爱你
小剧场,
其实当年叙旧的真相是:
燕帝:你看这是我儿子,好玩吧,可爱吧,萌吧,想揉吧?
楚岏:“不想。”(把元景丢给楚驭):“你拿去玩吧。”然后拉着燕帝走了:“走,咱俩找个地方,我揉揉你。”
楚驭抱着娃在后面喊:“我也不想玩他!”
元景嗦着手指眨着眼睛看楚驭,摸他的脸玩。
第92章 新帝
元景跪在燕帝床榻边, 哭得双目晦暗,头脑眩晕, 身后一迭声的呼喊,与行走时劲风带翻桌椅的声音, 都变得无比遥远。浑噩之中, 只觉身体一轻, 整个人如魂魄般飘飘飞起。刘林惊叫一声, 想要去护主,冷不防将军衣袖一甩,连带自己也摔倒在旁边了。
幸而楚驭见父亲来者不善,追着他进来。于是便撞见他揪着元景后衣领, 向后抛去的场面。他勃然大怒,忙提步上前, 接住了元景,目光一转,声音随之冷了起来:“你干什么!”
神武将军不发一语, 半跪在床边,隐约可见他双手在发抖。
他们久未见面, 感情至疏,是故说起话来,不似父子, 倒像仇人。刘林见楚驭有发难之意,忍痛起身,含泪劝道:“陛下刚去, 您看在他和太子的面子上,就体谅体谅将军吧。”
楚驭低头看了一眼,见元景缩在自己怀里,几乎哭得快要背过气,心头一阵闷痛,下意识将他抱得更紧了:“……待会儿照规矩来吧,我先送太子回去休息。”
元景被楚驭从偏殿带出,其时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得自己穿过夜风,来到了一个温暖安静之所。朦胧中听见有人说话,继而声音远去,灯烛黯淡,自己置身于一个炙热的怀抱中,被人轻轻地哄拍着后背。他悲伤过度,实在无心分辨此人是谁,只能如溺水之人抓住稻草一般,死死地搂住他的肩膀。
楚驭许久没有被他这么依赖过,温热的眼泪流入脖颈时,一颗心简直也要跟着化成了水。他小心翼翼地低下头,亲吻元景冰凉的头发,感觉他靠在自己胸前无声颤抖,眼里心里再无旁物,曾经有过的想法又一次冒了出来:“只要景儿能一直这样真心依赖我,我便做他一辈子的靠山。”
燕帝新丧,京师上下全力戒严,大内侍卫过来催过两次,直到后半夜,元景哭累了,昏睡过去,楚驭才放手离开。临走前恋恋不舍地看了他许久,又吩咐小柳照看好他,这才提刀走了出去。
负责大殓的宫人静侯了一夜,大庆殿里头仍无回应。不过神武将军孤身入京,倒是无需防备,楚驭命人将衣冠送进去,由他自己料理了。他疲于奔走,足有四五天,忙的无片刻闲暇。及至京城内外布置妥当,百余座寺庙宫观丧钟齐鸣,他才一身素缟入了皇城。燕帝梓棺已停灵于紫宸殿,神武将军守灵不出,亦不许人入。
是时已至深夜,楚驭估摸着元景已经睡下了,进门时步伐都比往日轻了些,不想掀帐一看,却是摸了个空。延福殿内跪了一地,都不知太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傍晚那场急雨未停,地面湿漉,晚风一吹,很有些凉意。御林卫经他一番指点,动作倒快,不多时便查到太子现身在大庆殿。此处乃是新帝登基之所,吉日未至,殿门紧闭,是故少有人看守。楚驭命守卫撤离,悄然走了进去。里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三万声丧钟未止,他在阵阵回音中,点燃了数座烛台,通明灯火之下,果然见到元景蜷身而坐的身影。
他身上中衣湿漉,如透明的蝉翼般紧紧贴着那具瘦削的身体。殿内骤然多了个人,他黑沉沉的眼眸却动也未动,只寻求安慰般紧紧握住龙椅一角。
楚驭想起小柳的话:“……自那晚过后,太子便再没哭过了……”阵阵心疼之感涌来,他无声地踏上丹犀,走到元景身旁,一时雨西不知该说什么,只深深地看着他。抬手欲抱之时,元景却冷不丁开口了:“我父皇走了。”
楚驭不知其意,只好“嗯”了一声:“你……节哀。”元景双目通红,像看仇人一样看着他:“十二万禁军专统之权给了你,如今我再无庇佑,你想怎么欺负我都行了。”
楚驭心头一涩,伸手将他抱到怀里:“不会了,大哥再也不会那样对你,你……别怕我。”
元景一被他碰触,全身止不住颤抖,奋力嘶喊道:“滚开!滚!你这个骗子!混蛋!谁稀罕你来惺惺作态!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挣扎无果,一口咬上他脖颈。
楚驭微一偏头,几乎将血管送到他面前,伤处鲜血直流,他动也未动,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元景终于松了口,趴在他肩上放声大哭:“我父皇走了,我再也没有父皇了……”
楚驭如那晚般轻拍着他后背:“……我不会走的,我会一直照顾你,保护你,再也不逼你做不喜欢的事了,你谁也不用怕……”低下头,亲吻他湿漉漉的睫毛和眼角:“大哥爱你,这一辈子大哥谁都不要,只陪你一个人……”
天色未明之际,宫人们打开殿门,便看到大燕最年轻的禁军统领,抱着新帝从里头走出,新帝一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苍白的脸颊贴在他宽阔的胸膛前,一如两人年少时的模样。楚驭一路逆人流而行,带他来到太一楼下,比了个手势,侍卫无声的让开了身。他上楼时步伐很稳,元景躺在他怀抱中,全无颠簸之感。及至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才疲倦地睁眼道:“嗯?”
楚驭颔首道:“看,太阳出来了。”
元景看清周围,怔了一怔。被他催促般亲了亲额心,才顺着他的指示望了过去。只见一轮红日从高台之巅喷薄而出,其时金光大盛,缟白的皇城被照耀明亮。元景看了许久,漆黑的眼眸也似有了光,他不自觉伸手向空中碰了碰,一时间指尖都有了暖意。转头之时,与楚驭专注的目光撞在一起。
元景垂下眼帘,低声道:“你看什么……”
楚驭道:“看我的小太阳。”亲了一下他的眼睛:“以后你也是大燕臣民新的太阳。”
元景鼻腔一酸,轻轻地点了点头,从他身上下来:“百官还在等着我议事,我要回去了。”他推开门,见楼下万灯俱灭,似一个无尽的黑渊,只犹豫了一瞬,便无声地朝下走去。没走几步,冷不防被人追上来握住了手,黑暗中看不见彼此的表情,只听他道:“陪你一起。”
新帝临朝当日,紫宸殿殿门被人从外面悄然打开,刘林手捧燕帝亲笔书信,恭身而入,但见烟云缭绕,白幔涌动,神武将军背身立于棺梓旁,铠甲未除,不知是何神色。刘林余光中窥见他的披风盖在棺盖之上,不知怎的,脑海里陡然冒出了给燕帝敛身那晚将军的话:“……他畏冷,给他的衣服要再厚些。”
神思恍惚了一瞬,便听神武将军微带沙哑的声音响起:“何事?”
刘林抬头之时,整个人为之一震,几日不见,神武将军一头青丝大半如雪色,他愣怔道:“将军,您的头发……”楚岏恍若不闻,回头之时,只见他一双眼睛麻木至极,隐隐泛着红丝。刘林一见他这个神情,就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低着头奉上手书:“将军,这是陛下写给您的。”
楚岏平静如死的目光一动,伸手过去,布满硬茧的手指在信封上抚摸良久,才缓缓拆开。刘林无声地站在一旁,听着信笺翻动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一声轻笑,这声音在空旷的大殿无比突兀:“说来说去,就是要我继续为他儿子卖命罢了。”刘林听他语气淡漠,心头一惊,未及多想,只听他冷冷地声音又响了起来:“他还有没有别的交代?”
此番来前,太子交代过,若他问起遗言,便将燕帝那句话告诉将军。刘林略一思索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他看着太子稚气未脱的脸,不禁感慨万千,从前那个温和的、生起气来眼中也无半点阴霾的少年,似乎已经变得很遥远了。
刘林沉声道:“陛下说,他心里早就后悔了。”说完之后,也不敢看将军的表情,尤是低着头。
许久之后,一声叹息响起:“你下去吧。”刘林小心翼翼道:“将军,再过几日,便要送陛下去殡宫了,您……”
大燕的战神将军一手抚在棺梓上,挺直的脊背似一瞬间衰老下来:“我心里有数,你下去吧。”
殿门重关,雪白的幔布将此间与外界隔绝开来,一句极轻的话语从里面传来:“……我心永无二主,恕我不能答应。”
天佑十六年五月,癸巳日,神武军二十七名先锋上将奉命入京,与将军一同抬棺入殡宫,太子手捧先帝神位,扶灵于旁。棺梓入宫之际,楚岏将调派四十万大军的双鱼佩交到太子手上,自请为先帝守灵,永世再不离京。太子将兵符一分为二,其一赐给神武将军长世子楚驭,以安西北军心。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原本因新帝年幼,起了轻慢之意的臣子守将,也重新打量起这位年轻的君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又重新撸一遍大纲,就没有写新章啦,周末的章节会尽量粗长。
祝大家七夕快乐,这是第一个跟你们在一起过的七夕,么么哒,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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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萤光
当晚扶灵归来, 元景独自去了大庆殿,楚驭寻人而来, 见他蜷身坐于龙椅上发呆,走过去蹲到他身边, 摸了摸他的脸:“在想什么?”
元景抬头看了他一眼, 过了许久, 才缓缓道:“在想从前。朕……我小时候总喜欢到处乱跑, 这宫里所有地方我都去过,唯独这儿……”他缓缓地抚摸着龙纹扶手:“我偷偷坐过两次,只一下,宫人们便惊慌失措地将我抱了下来。他们说, 这个位置只有天子才能坐,那时我眼馋了许久, 现在坐上来才知道,这里也没什么好的。”他的身体蜷缩的更紧:“太冷了。”
楚驭将披风裹在他身上,温声安慰道:“你是刚坐上来不习惯, 这位子要是不好,也不至于有这么多人来争来抢了。”见他尤是出神, 担心他忧思过度,遂握住他一只手:“夜深了,送你回去吧?”
元景稍一点头, 即被抱起,他看着楚驭平静的侧脸,忽而轻声道:“将军去了皇陵, 不肯再出来,以后你们父子再难见面了,你也很难过吧?”
楚驭看了看他,思量片刻才明白过来,似有些好笑道:“有什么好难过的?他求仁得仁,是高兴的事情。况且这世上有比父母的疼爱更为强大的武器,现在你已经拿到了,日后慢慢就会知道它的好处。”
元景闭上眼睛,倚在楚驭怀中无声道:“爱不是武器。”
六月未过,四方属国皆派使臣入京奔丧、吊唁,又进献珍宝,以庆新帝登基,就连西魏都派了进香使前来,使臣口才绝佳,开口闭口便是一通虚文假道,全不提两国累世恩仇,更有手书一封送上,致歉去年六王子去年私囚新帝之事。元景见手书字迹方正挺拔,亦不失爽丽,落款赫然盖着西魏太子的宝印,心中生疑。一查才知,原来西魏皇帝近来沉迷休闲炼药,国事如今几乎都是由大王子来办,是故行事作风与以往大不相同。
元景心道:“看来两宫相争,还是这位大王子赢了。”
大燕国丧未过,一切当以安定民心为重,元景亦按下往事不提,只令礼部按规矩操办。眼看盛夏将至,今年暑气重,南边缺水缺药,需防疫情,元景与几位臣子商量了一下午,总算定下了巡察使的人选。回宫后还未喘口气,就听说要批的折子已经搬回来了,垒了足有两尺多高,晚膳也没怎么用,扑在桌前忙了许久。眼看夜深已深,才被小柳三请四劝的送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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