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龄点头,却又直觉这话里有什么不对。
一个时辰后,人间道、清吾山、平湖剑派三方人马齐出。为保存战力体力,众人乘云舟前往招宝山。山中人自有情报来源,一早做好准备。双方没有任何交谈,照面即开战。
谢龄和叶晚星昨日来过一趟,对招宝山地形还算熟悉。也因他二人昨日来过,致使这里的人折损惨重,今日四林间埋伏重重。
但没有人惧战,晨间的葬礼,是最好的动员。
剑声叠剑声,刀光漫血影,林中鸟兽惊散,山石滚落如泣。
已是一片混战,谢龄在队列前排,向山坡上方推进战线,不经意间转头,视线里出现一道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的身影。
这身影恰在往他这方靠近,幻色大袖衫在暗淡天光下呈现出如墨的深绿色,手中握着一把桃花枝模样的剑,剑身起落间,削去一人首级。
“崔嵬?”谢龄喊出他的名字。他的出现虽在清理内,但不妨碍谢龄有些疑惑。
“你想问我怎么在这里?”崔嵬看了谢龄一眼,周遭杀声太响,两人隔得也不算近,他音量提得很高,几乎在吼,“你家那个混账说我走得太慢,把我扔下了。”
谢龄不喜欢吼着和人交流,身形一掠,至崔嵬近旁,斩杀欲从后方袭击他的几人,平静回应:“其实你没必要跟他一起去。”
“千百年难一遇的热闹。”崔嵬扯起唇角,尔后往上翻了个白眼,“既然要把我丢下,先前何必让我上云舟?”
“用云舟带你,速度委实不快。”谢龄想了一下说道。
“你别帮他说话!”崔嵬语气带上愤怒,手腕翻转,脚步错踏,连砍数人。
谢龄轻轻挑了一下眉。
谢龄不再管崔嵬,看向另一边。
古松孤身深入敌人丛中,围攻者众多,但无一人阻他到剑势凝滞。他的步伐循着某种规律,奇异又轻盈。三尺青锋在他手中紧握,以自身为中心,斩出一道又一道满月似的圆弧。
辉芒明灭,剑尖勾勒出的弧光里,翻涌着冷冽至深的气息。
这是在蓄力。谢龄看出古松打算再使一次昨日那场战斗中用过的强大剑招。
想起昨日修行者联军撤退后古松吐血的情形,谢龄眼皮猛地一跳,寻思出为何在契玄峰道殿中,会觉得古松那句话有哪里不对。
古松说“再重创他们一次”,是因为只能再重创一次!
那应该是某种禁术。
直觉告诉谢龄,若真让古松再使用那禁术,后果将不堪设想。
绝不能让他那样做。
谢龄提剑疾走,但数步之后,他昨日见过的、应是敌人头领的年长游天下境挡在了身前。
转念间,谢龄有了思路。他作出环顾的姿态,对眼前的年长游天下境道:“你们人数很多,却是一盘散沙,继续打下去,结局可想而知。若此时求和,我或许会答应你们。”
“原来雪声君也会虚张声势?”年长游天下境轻蔑一笑,握紧手中那件不同于昨日的法器,“如果你们有稳赢的把握,便不会说这话。”
“当然,谈和并非不可,就是不知雪声君,哦不,谢宗主愿意给出什么样的条件?”
谢龄手中剑锋微偏,紧盯对面人眼眸。他真是脑抽了才说出那样的话,还是将这人砍了算了。
心念电转间,却听一声咻然,一把剑破风而来。它转至这个年长游天下境身前,气息一放一收,轻又巧地割破喉咙痛。
他的表情永远定格在了这一瞬,然后僵硬栽倒在地。
谢龄微惊,视线越过他,对上一双深黑色的眼睛。
古松五指屈起抓回剑,道:“没必要和他们多说。”
古松的气息和剑意已提升到极致,眼眸明亮异常,不再多说,也不再做多余的动作,只是将剑刺进地面。
轰!
在他周身,霜白剑气如巨龙盘旋扫开,冲撞四方敌群,霎时尸横遍山。
轰隆!
山势为之更改,缓坡化作深壑,峭壁破碎瓦解。
“退!”
“退!”
“撤退!”
敌人不断高呼,昨日人间道山门外的情形再现。古松早有预料,位置选得极巧,剑气拖住了中间绝大部分人,有机会逃走的只剩处于山坡更上方的修行者。山坡下的人根本不敢往上退,而三宗大部队集中在此,他们唯有一小股一小股往两旁撤逃,但这样的机会极少。
“宗主,是否追击?”一位谢龄面熟的峰主来到附近询问。
谢龄将剑握得极紧,从古松身上移开目光,声线平平:“领一小部分人追在他们后方,距离不能远也不能近,半刻钟之后撤回。”
“是。”这位峰主领命离去。
谢龄清掉周围的人,快速靠近古松。
他握着剑立于原处,低下头深深闭上眼,无声淌下两行血泪,但这般模样持续极短暂,血泪转瞬不见,恍若一眼错觉。
察觉谢龄的举动,他抬头看来。
还好,没有自爆。谢龄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脚步更快。
“无碍。”古松抬起左手,提前制止了谢龄打算搀扶的举动,语气带上欣慰,“你的情况,比之前是真的好了许多。”
“先别说话,我带你回去。”谢龄绷着脸,尽可能将表情维持在寻常。
古松幅度甚微地摇头:“我们不能回得太快。”
“好。”谢龄应得勉强。
局势转变在一刹间,敌方修行者主力被灭,军心立时涣散。没用多久,双方交战就成了三宗对招宝山的扫荡。
谢龄向古松又靠近了一些。
古松再一次流露出无奈的神情,话说得缓慢:“我当真无事,多睡一会儿便能恢复。”
“只是多睡一会儿?”谢龄面无表情。
“一两年而已。”古松道。
谢龄:“……”
就算是睡一两年,也极可能恢复不了全盛状态了。谢龄在心中嘀咕。
古松猜出他在想什么,扫视周遭,说起:“他们比上次撤得更慌乱,但并不代表完全放弃,定会再寻时机反扑。没有赶尽杀绝的必要,也难做到如此,我们又损失了不少弟子,接下来,就不主动进攻了。”
“嗯。”谢龄敷衍道,不想顾虑太多了,准备直接将人带走。
他扭头去寻云龟,张望之中,发现崔嵬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
第158章
一刻钟后, 前去“追击”的少部分人回归,招宝山的战场基本“清扫”干净,谢龄下达回宗的命令。
归程依然是乘坐云舟。谢龄放弃了让云龟载着古松更快回宗的打算, 云龟背上四面透风,远不如云舟舒适,而云舟可挡风遮雨,在返回途中古松就能疗伤。
可古松似乎不愿配合,大有在云舟上便招人议事的架势。
谢龄抢先吩咐了一句非要紧事不可打扰,屏退屋室内所有人,一瞬不瞬盯着他,监督他调理伤势。
“从前一向是我管你,如今却反过来了。”古松盘膝坐定, 看看谢龄又看看自己,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好笑。
“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谢龄板着脸, 由盯改为瞪。
古松终是弯眼笑了一下,摇着头道:“我这伤不打紧。”
惯来不爱笑的人笑起来总是惹眼,何况他模样本就英俊。这一笑如同寒枝抖落霜雪,足以让任何人惊艳。但谢龄不为所动,语气异常冷漠:“现在我是宗主。”
“好吧。”古松作出让步, 但同时提出一个条件, “你也得疗伤。”
谢龄平平“嗯”了一声。
招宝山和人间道宗门驻地的距离说远不远, 说近也算不得近, 队伍又庞大,茶冷了数盏,终于看见山门。
雨比之前小了许多, 若不撑伞, 偶尔才有一丝拂过面庞。
出云舟过山门, 谢龄习惯性要回鹤峰,转了方向又想起现在该去契玄峰,他们虽是胜利而归,但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商议。
“接下来的事我去处理,你回去休息。”古松走在谢龄身侧,低声对他说道。
谢龄偏首,棕黑色的眼眸认真注视这位师兄:“该休息的人是你。”
两人口中的“休息”,隐含之意都是疗伤。而谢龄的未竟之言是,既然把我推上了那个位置,就该让我亲自去做事。
古松怎会听不明白?雏鸟终会展翅,幼树脱离了庇荫才能长成参天。他对上谢龄的视线,按下复杂的情绪,再一次让步:“好,但你也要注意身体。”
他说到做到,踏剑行往岚峰。谢龄目送片刻,带着叶晚星、平湖剑派掌门及数位峰主、长老向契玄峰而去。
眼下要商议的事情多,但并不复杂,主要在于统计伤亡、统筹物资、敲定接下来的策略。
最后一点,古松在招宝山时提前对谢龄说过,谢龄认可他的看法,敌人已经被打散了,自家损失也不少,不如让他们自行整合,省去逐个击破的力气。
谢龄说完之后这些,鲜少再开口。他坐在主位上安静听下面的人说,偶尔端起茶盏,抿一口茶,作出回应。
他极不喜爱这样的生活,宗主的位置,像一个囚笼。
岚峰。
和鹤峰相同,古松的道殿亦建在山顶,殿内殿外少有装饰,最引人注目的是生长在墙内、树冠却将墙外青石板道也遮住的老榕树,远远一观,煞是古朴。
众弟子未归,峰上无人声。古松御剑速度极快,流光一般闪进殿中。
同谢龄分别时,他的脸色还算如常,眼下一看,却是苍白如纸。
走下飞剑、甩袖关门时分,他身形倏然一晃,幸而及时扶住身前客榻;另一只手抬起抓住胸口,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呼吸因此艰难,古松缓慢闭上眼,眼角又淌下两行血泪。
他过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气。
咚咚咚。
门扉上传出声音,听来不似谁人敲门,倒像被什么东西撞响,起初力道不重,但三下之后,声音骤沉。
门被撞开,一个黑黢黢的脑袋探进来。
是谢龄峰上的云龟。它撞开的门缝并不大,只够伸进一个脑袋。
往这殿上左右瞧了瞧,见古松应是没力气搭理自己,它便缩小身体,变做寻常乌龟大小,侧身越过门缝,来到殿内,然后尾巴一甩,将门合拢。
古松坐到榻上,费了数十息时间,将呼吸调整到平稳,睁开眼睛看向云龟,唤道:
“归先生。”
云龟恢复成原本的体型,用脑袋碰了碰古松手背,表达自己的担忧,尔后摇头,告诉古松自己的不赞许。
“我清楚自己的情况。”古松轻声说道。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血迹上,抬起了手,似是想施展一道洁净术,可终究没有做到。
他向后靠上榻背,眼神在虚空中游移,并未落到实处。
“这不仅仅是为了稳定宗门人心。若我不硬撑着,他恐怕……他肯定会不顾大局。”
古松笑了一下,笑完之后,语气变得悠远:“他真的和我师弟很像,一旦把谁放在心上,就不会在乎其他了,可以说执着,也可以说倔强。
“他和我师弟……果真是同一个人吧。虽然我至今没能推测出,他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你还记得他刚来的时候吗,小心翼翼极了。”
云龟低下了脑袋,尾巴轻甩,没有应声。
“现在却是什么都不怕了。”古松声音渐轻。
这话过后,古松也不再继续说谢龄。
良久,他自袖中取出一瓶丹药,服下数颗,盘膝坐定。
“我这里无需照看,你去他那里吧。”古松道,屈指一弹,打开殿门。
云龟又在这里待了片刻,才掉头离去。
契玄峰上的事情处理完毕,谢龄回到鹤峰,喂了云龟几颗它喜爱的炼体丹药,将自己关进寝屋,开始疗伤。
晚间时候,谢风掠来了一趟道殿,为谢龄送来茶水饭食,将殿中廊上庭院的灯一一点亮。谢龄同他说了几句关切的话,收下这些东西,却不曾动过。
他没有胃口。寂灭境的人,也无需进食。
夜来风急,斜雨落成细雪,吹进谢龄半敞的窗户。
除此之外,这一夜无事发生。翌日亦然,不过派出的探子传回消息,“联军”退到了莲花山上,并无解散的意图。
谢龄到黄昏才处理完所有事情。谢风掠直接将饭菜送到契玄峰,他想了想,将它们喂给了云龟,然后去探望古松。
又是一场夜雪,下在夜深人静时,比昨夜大,在外面稍微停留一些时间,发间肩头便沾满细细的白色。
谢龄和云龟一道来去,它的背壳上也覆了一层雪。谢龄替它清理干净才走进自己的寝屋,取出一盏夜明珠做的灯,照亮屋中沉寂了好些时辰的黑暗。
天公不美,晚上能做的事情不多,除了练字画画看书,还是练字画画看书。谢龄从芥子空间里寻了本话本出来。他应对了一整日的事务,头昏脑胀,却不愿意就这样睡了,对着这话本看了好一阵,才将上面的字看进去。
讲的是个精怪故事,情节俗套,谢龄一边看一边猜接下来的发展,几乎全猜中。
他怎会有这样的话本?谢龄忽然觉得奇怪,转念记起,这好像是萧峋落在他这里的。
那姓萧的家伙看书口味这样差?谢龄一脸嫌弃地把书丢开。
谢龄打算睡了,正要起身,却见门被嘎吱一声推开了。有个人自然熟稔地走进来,红衣银发,眉眼生得很合谢龄喜好,一边拍身上的雪一边嘟囔着:“怎么都不点庭院的灯?”拍完了雪,他反手关门。
能在鹤峰道殿这般自如来去的,除了萧峋还有谁?
这姓萧的家伙不打招呼就回来,谢龄先是一惊讶,不自觉站起身,继而蹙起眉:“你来做什么?”
“你这个问题……”萧峋表情变得古怪。
他大步流星走向谢龄,将人按回椅中,双手抵上椅背,一脸凶恶:“我来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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