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昌养的再精细,如今也不过落个狼狈不堪的下场。
阮卿茫然看着遥远的天空,思想逐渐放空,好像一切都离他很遥远。
嘴里涌出一口又一口浓稠的血液,他也觉不出了。
好疼啊……
可他眼中干涩,竟流不出半分泪来。
要死了么?
阮卿有些疲惫。
死了也好啊。他这一路,拼劲全力,不求生还,却又不得不拼尽全力,以求生还。
如今这个样子,也不用挣扎着努力回去了吧。
崖底的风吹的他有些冷。
荒芜的崖底寂静一片。在这种地方,他感受到自己逐渐变凉的身体,甚至听到流淌出的血液滴滴答答的声音。
他突然有些好奇,如果他死了,曹操会难过吗?
应该不会吧。朝中多的是贤臣能将,又有沅清在。从来不是曹操在需要他,而是他一直在需要曹操。
想到这,阮卿一直好像冷掉的心忽然疼痛的抽搐了两下。
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会想起曹操鬓边的白发,会想到曹操久攻不下的江东。尽管记忆里的那些细节他早已记不清,可他还记得,历史的最后,曹操至死没有一统天下。
这么想着,他就忽然有些心疼曹操了,他不想曹操一辈子的龙图霸业不得成就,只能抱憾终生。
他恨自己的不争气,在这种时刻,想的还是曹操。
但是他是清楚的,红尘这么乱啊,想想就难过,他到底舍不得让曹操独自一人去扛着。
他该回去的,便是有一口气在,他也该回去的。这是他欠下的,要去还。
一直僵着的手指动了动,他心里逐渐生出对活下去的渴望。他想要活下去。
人有欲望,顾生贪婪,乃生弱点。
一直在身体经脉里被压制的阴气忽的肆虐乱涨起来,每寸筋骨好像被拧碎,他疼的眉头紧蹙,难过呜咽。
斜阳谷倒下的蛊尸,在被人杀害时滞留在身体的怨气好像有了生命,纷纷往崖底汇聚。
九州大地上战火绵延数年,一寸山河一寸血,无数杀戮留在人间的怨气本好似一潭平静的湖水,这时也沸腾起来,往阮卿汇来。
阮卿本半眯的眼瞬间睁大,雪白的眼球满布血丝逐渐聚集往双瞳,浅褐色的眼瞳里面色泽也变得漆黑,好像不见丁点星光的夜空,空洞又阴沉。
源源不断的怨气在他身体里游走冲撞,如一个久饿的人忽然吃的太多,胃疼的几乎要涨开。阮卿觉得自己下一秒身体就要爆裂。
一股浓重的怨气将他包裹,
发梢衣袍无风烈烈扬起。
身体中的树干受不住这铺天盖地的怨恨,碎成粉末。
阮卿摔倒在地。他将自己紧紧蜷缩起,不肯发出一声,独自忍受着挫骨扬灰后又重塑筋骨的疼痛。
上空的浮云迅速流逝。原本还明朗的天空转眼间乌云密布,妖风阵阵。厚重的乌云后传来轰隆隆的雷声,沉闷震耳,如自天际滚来。
三十三重天上,勾陈一身宽重的玄色帝服,盘腿坐在棋盘前,身后衣摆铺开。
他好像在等什么,撑着下巴,百无聊赖,修长白净的手指把玩棋子。
这时,似有所感,往阶下望去,只见困于地板下的人间杀戮如煮开的沸水般沸腾起来。
“哈。”清俊的脸上扬起一丝淡淡笑意,润雅的声音中透着几分愉悦,“开始了。”
说罢,他伸手,将手中棋子,落在棋盘上未落一子的天元之位。
半晌,就在人们以为会有一场倾盆大雨时,乌云散去。
满身被汗水浸湿的阮卿睁开眼,眼瞳是暗无光日的黢黑。
惨白的脸颊上,殷红若血的唇轻启。
他说,“桃源弟子阮卿,今日叛道。”
坐起来,胸口一阵灼烧的痛。
扯开衣领,只见方才的伤口已然消失不见。元灵贴着的那一片肌肤滚烫发红,好像被铁烙般,只不过冒出的是黑色的阴气。
他第一次将跟了自己几十年从未离身的元灵摘下来,拎着绳子静静看着。
没了元灵的触碰,那一块肌肤不再疼痛,只是留下一块烫伤的疤痕,丑陋不堪。想来以后是穿不了低领的衣服了。
扯下一块布料,将元灵包裹住,收了起来。
清风已死,桃木簪已丢,错金剑也丢了。不过也无妨,反正他再也碰不得那至阳至纯的东西。如今这最后剩下的元灵,他以后怕也是碰不得了。
他这算是又活过来了么?
阮卿有些茫然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感觉不出任何温度,又贴在胸前,再也感受不到任何跳动。
看着自己指尖,一缕渺茫的黑气露了出来。他又见视线转向崖壁边一只死去的麻雀,心有所动,那麻雀便扑棱棱的翅膀,落到他的枝头上,僵直的与他注视。
他好像想到了一个取下成都的办法。一扬手,麻雀扑棱棱的飞起来,直上悬崖,俯瞰全山。阮卿在麻雀的带领下,走上出山的道路。
有从德阳城下拼死逃回的小将回到剑阁前的大营回报。
夏侯渊听后大惊,忙询问阮卿下落如何。
小将摇头,神情凄切道,“斜阳谷被敌军截住,里面烟火蔽日,怕是难已逃出。”
夏侯渊脸色惨白,愣愣坐在榻上,久不说话。
一旁的曹彰低着头,攥紧的拳头轻微颤抖,呼吸声粗重。
忽的,他往外走去。
“子文!”夏侯渊生怕曹彰乱来,忙出声叫住。
曹彰只顾闷头往前走。
夏侯渊三两步拦到对方面前,“你做什么去?”
“叔父。”曹彰倏然抬头,露出一双赤红又湿漉漉的眼睛。他咬着牙,抑制着颤抖的声音里好像有滔天的恨意与无尽的难过。紧盯着夏侯渊,如在祈求般道,“让我出兵,我要去斜阳谷一趟。”
“胡闹。”夏侯渊蹙眉,“你又安知诸葛亮没有安排伏兵。”
“那就多带兵过去。”曹彰忽然崩溃起来,他后退一步,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一双眼里含泪,冲夏侯渊大喊,“我不信他会死,我要亲眼看见。如果真的死了,先生为父亲冲锋陷阵,他也不该暴尸荒野被敌军捡取,他该入殓归乡厚葬。”
夏侯渊看着年轻的少年郎如小豹子般冲他嘶吼,蓦然想到阮卿年幼时跟在他屁股后面学射箭的恣意模样。
喉头咽过一声呜咽,夏侯渊沉声说,“你冷静些,慕尔把你带在身边教了这么久,他绝对不想看见你遇到事情还是只靠蛮力的鲁莽样子。”
“那不一样。”曹彰反驳。
“怎么不一样。”夏侯渊高声压过曹彰,“既入战场,不能生还,谁都想过。如今岂可因阮卿,再送更多将士去死?”
曹彰不可置信的看着夏侯渊,片刻才哑声道,“今日我才知道,为什么先生受父亲如此恩宠,却仍旧活得这么憋屈。”
说罢,他与夏侯渊擦肩,要离开。
“子文。”夏侯渊叫道。
曹彰脚步一顿,“我不出兵,自己出去走走。”
见人离开大帐,夏侯渊才闭眼轻叹口气,眼眶红了起来。
他如今坐领大军,干系重大,万不可自乱马脚入了圈套,累死全军。所以,别怪他,阮卿。
曹彰出了大帐。只见众人忙碌做着自己的事。
心里更冷了些。
怪不得阮卿在每次得到魏公的各种恩赐后,只会变的更谨慎小心。
因为阮卿早就看透,自己是孤身一人,若是犯错,不会有血亲宗族愿意为自己出头求情。君王之情何其凉薄,变幻难测,又如何作为仪仗。
就如现在这般,为军中大局,就轻易将阮卿抛去。反正阮卿也无有亲人,回去便是立起衣冠冢彰显功绩,又有什么人去牵挂祭奠。
至于他的父亲,更会说夏侯叔父这样是顾全大局,何错之有,然后嘉奖一通吧。渊叔是他们曹氏的宗亲,又随父亲开疆拓土,怎么会为这小事得到训斥呢?
曹彰又想起了几年前的宗亲宴,满座血亲。只有阮卿,纵得宠爱侥幸占到一席之地,也不过是孑然一身而已。
如果现在阮卿知道曹彰为他抱屈,怕是要好笑的腹痛。
被抛弃又不是第一次。当年阮卿随曹操战,带兵寻找草药,遇敌军突袭,也被曹操抛弃过一次。曹彰因夏侯渊不肯寻找尸骨而隔阂,阮卿都要替夏侯渊叫屈
作者有话要说:
给大家推荐一下墨明棋妙唱的《红尘清歌》这歌挺多年了,那时候古风圈才刚刚兴起。曲子欢快,但是歌词透彻的让人心头一震。
再推荐一下史航老师写的一首小词,
红尘有多乱啊,没法跟你说。
你受了多少苦啊,也不一定能解脱。
你假装有准备,假装能找到我。
其实我无踪影,只有风吹过。
红尘有多乱啊,裹住了旧山河。
眼前是千秋雪,心里是马蜂窝。
若不能长相守,就为我唱首歌。
唱你若做了佛,也不介意我是魔。
第123章
日落西山,霞光万丈。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星光满道。
阮卿如幽灵般,双脚平缓没有丝毫颠簸的走在小道上。
就这样,他从斜阳谷的战场一步步走回了剑阁的曹军大营。
来到寨门,不出意外他被小将拦了下来。
“我要见夏侯渊。”阮卿道。
守门小将只遥遥见过阮卿几面,没记住相貌,如今天色又暗,更没认出来。他见阮卿虽狼狈,但气质不俗,又直呼夏侯渊大名,于是忙去通报。不多时便请阮卿进去。
夏侯渊没想到是阮卿,他以为只是一个故人,或者什么往来两军的使者又或是什么,总归不会是阮卿。
当阮卿一身污垢,披散头发如苦行道人站在帐里时,他双眼发直站起了身,上前打量片刻,把挡在阮卿脸前的碎发绕到肩后,眼中好像一瞬间闪过了光彩,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慕尔?你没事!”
阮卿没接夏侯渊的话,他神情安静,说,“你可使军中挂起白幡,只传说我死了,有退军的念头,使敌军放松戒备,却不可退军。我自引军去阴平寻小路,出德阳亭,过江油,偷袭成都。我会尽快,在敌军起疑前攻到成都。介时诸葛亮是要继续在剑阁对峙,还是回援全由他定。”
夏侯渊原本因阮卿回来的惊喜瞬间因这一番话抛到脑后。他的嘴角渐渐耷拉下来,眼中充满震惊,“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实在想不通。阮卿刚从死人堆里这么狼狈的回来,这人是哪来的胆子又要领军去翻阴平道。阮卿这些年是跟谁练的这不要命的胆子?当年那兔子胆哪去了?
“你疯了么?”夏侯渊说,“阴平山路崎岖难进,全是险峻未开的崇山峻岭。你纵使翻过去,诸葛亮只埋伏一支百人军队便可将你全部截杀。你不要给我说诸葛亮未必会安排守军。这么重要的路,诸葛亮不安排兵力才奇怪。”
阮卿任由夏侯渊在自己耳边如老父亲般叨叨,他始终神情冷静,好像丝毫没听到声音一般。
待夏侯渊说完了,阮卿才道,“我去牵匹马,现在出发,你不要迟疑。”
说完便要回身。
“阮卿!”夏侯渊扯住阮卿的手腕,担忧又焦急的眼睛看着对方,“我知道你想尽快攻下成都。可这不是你动动嘴,脑子里勾画一遍就能成的。用兵是说要贵速,但也最忌急躁。江东还没打下来,一个益州你急什么?如今有汉中已经很好了。朝中多少大臣也不及你。”
阮卿如木偶般,眼珠动了动,缓缓看向夏侯渊,说,“若二十日后未有我消息,你自退军,不需管我。魏公盘问,就说卿已身死道消。”
“你这说的什么鬼话!”夏侯渊捏紧阮卿手腕,“你等等,你先等等。来人,叫曹彰!把曹彰那小子叫来!”
又接着对阮卿道,“你纵使要去阴平,又总该要选出精壮之士随你同去。你这么急做什么。现在已是夜中,你总该等将士集合,你说是吧。”
“不需要。”阮卿说。
夏侯渊问,“什么?”
“不需要。”阮卿强硬的将手腕抽出,“你不用管我,只稳住诸葛亮,等二十日就好。”
“阮慕尔!”夏侯渊急了,这个男人他急了,“你究竟要怎么样。我知道用计前要防泄漏,以防事败。但你也好歹留个准话可行?先是在西凉,又是这次,你一走我等连你做什么,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我知你武艺好,但你纵使不想着自己,也总该想着魏公。这些日子,魏公来信里,没一封不问你是否安好,魏公可还等着你回去呢。魏公好歹找了你这么多年,你若是为区区一个益州出事,如今魏公上了年纪,身体大不如前,你可想得到他能否受得住?”
只等夏侯渊机关枪一样把话突突完,阮卿的眼中分毫未变,他说,“卿走了。”
夏侯渊瞪大眼睛,看着阮卿固执出了大帐。好家伙,感情他刚才白劝了,这死倔是跟谁学的?他真想把那人拍死。
一把撩开帘子,夏侯渊对阮卿喊,“你小子站住。”
阮卿丝毫不理。
夏侯渊一把老骨头又得颠颠颠大步去追人。
一人从夜中的营地里走了过来,挡住阮卿的路。
曹彰呼吸发颤,他瞪大眼睛,双手撩开阮卿脸庞的头发,在微茫的夜色中看清阮卿的面孔。
他嗓子里发出的一声呜咽被生生忍住,五官皱起,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可他没有哭,只是张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嗓音。
双手捧住阮卿巴掌大的脸上,他低头把额头紧紧贴在阮卿额头上,愈发用力,好像有永远黏在一起的架势。
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刺激的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嘴巴张着,用尽全力,才沙哑的叫出一声‘先生。’
阮卿眼中平静的几乎不近人情。他任由曹彰黏着自己,没有任何回应。
看到这局面,夏侯渊松了口气,他说,“子文,把他扛你帐里看住。跑了人唯你是问。”
这时曹彰也不多问,他冲夏侯渊点点头,然后一把将阮卿扛在自己肩膀上,一溜烟往自己营帐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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