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渊的话顿住,顾虑曹彰在这里,他将这句话咽下去,继续说,“若你出了事,魏公那边更不好交代。”
“我能清楚什么。”阮卿好笑,只装糊涂,“将军是魏公宗亲,又是老臣,南征北战了一辈子,家中儿孙满堂,还是留心些吧。明日我领军出营。”
阮卿顿了下,在两人又要说什么时摆摆手,“退下吧。”
见阮卿如此坚持,两人也不好再说什么,行礼告退。
夏侯渊先出了大帐,曹彰撩着帘子,心有所动,回身看去,只见阮卿单薄的身子站在架子前,静静的看着九州脉络,眉宇的淡漠中藏着几分孤寂。
在这一刻,曹彰觉得眼前的阮卿周身萦绕着浓浓的萧索。挺直的脊梁下有着掩盖不了的疲倦与沧桑。
那个与他在西凉相遇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好像不见了。
他这时才发现,阮卿一路打到这里,尽管得了不少胜仗,却从没有开心过。纵然平日里偶尔露出的几次笑,也全没有浸染到眼底。
他心里产生疑惑。这一路行来,真的是阮卿想要的么?
晚间点了灯火,曹彰再次去找阮卿。
这时阮卿只着一席里衣,身上披件外袍,一头青丝散下,懒懒的用一根发带拢在胸前,这与平常白日他见到的正装打扮完全不同。
“坐吧。”阮卿一指旁边的软垫。
待曹彰坐定了,他才漫不经心的拨弄着手里的竹简,道,“我知你来是要说什么。我还是白日的回答,你不行。”
“就仅仅是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先生就不许我去吗?”曹彰说,“可现在我也是先生的佐官。”
“不要跟我闹。”阮卿好像累了,放松身躯,整个人的力度都落到身后的凭几上,侧坐在矮榻上,落在身上的薄衣勾勒出他身体起伏的线条。
“我不喜欢哄孩子。”阮卿半合眼眸,像是要假寐。
曹彰抿紧双唇,看到跳跃的温暖烛火落到阮卿的身上,给这个总是高冷的人渡上一层柔柔的光。
他忽地想起他的父亲好像也十分喜欢倚靠在凭几上。
他想起了那些在他记事后不止一次听到的关于阮卿的事情。
阮卿是他父亲亲手培养起来的,打小就养在身边,同出同入。
而他跟了阮卿这么久,也发现阮卿在某些习惯与神态方面,的确和他的父亲一样。甚至要强于他们这几个儿子。
有人在闲话里揣测他是父亲的私生子,甚至有人更隐晦的在说,阮卿是他父亲养的娈童。
他是看到过,阮卿失踪的这些年,曹操为寻找而费的人力物力,与府中那些仍然保留的与阮卿有关的痕迹。他也看到了当年征伐马超时,父亲对阮卿的宽容与溺爱。甚至带着成箱华贵的衣冠,娇养的程度便是早逝的曹冲也不及。
他心里猝然冒出一个念头。
看着阮卿浸润在光线下白瓷般的肌肤与清秀的五官,他在自己大脑都没反应过来时脱口而出,“先生爱魏公吗?”
阮卿的羽睫微动,他睁开一双剔透的眼眸,静静看着曹彰,“谁给你说的?”
曹彰还没想好怎么为自己鲁莽的话解释,接下来阮卿做了更让人震惊的事。
只见阮卿起身,赤脚踩在地上,拨下肩头的衣服,走到他面前,坐到他的大腿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彼此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曹彰全身僵硬的看着阮卿,不敢动作,他骤然狂跳的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膛。
阮卿一双水光盈盈的春眸笑看着他。脸颊不断向他靠近,最后嘴唇上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
曹彰的脑子轰然炸开,他没想到平日冷漠的阮卿竟然,竟然……
唇齿间没有深入,只是单纯的贴在一起,可对于曹彰来说,他觉得天好像要塌了,不然就是自己要疯了。
两人分开,阮卿的脸色有些惨白,额前全是冷汗。他僵硬的扯起嘴角,看双眼呆愣的曹彰,讥讽问道,“我如果爱你父亲,会和你搞在一起么?”
这一句话如同盆冷水,泼在曹彰身上,冻的他几乎血液凝结。
他这才注意到阮卿眼中没有半分动情,只有几乎要刺透人骨缝的清冷,与隐隐的嘲讽。
曹彰的嘴唇轻轻颤抖,他扯着干涸的几乎要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嗓子,说道,“不会。”
阮卿笑着起身,他好像倦了,又坐回矮榻上,倚着凭几,语气有些发虚,“小公子呀,回去吧。”
不过曹彰这会儿被一秒从天堂掉到地域的冲击里还没缓过神,自然也没有发现阮卿的异样。他几乎如提现木偶般起身,也不知怎么回去,就已离开。
曹彰的身影消失在帐里。
阮卿脸上的笑倏忽落下,身躯在轻微颤抖,眉头皱的愈发紧,弯腰干呕起来。
可他一天没吃东西,只是将几股胃酸反进食道中,什么也没吐出。
连呼吸都开始变得不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他恹恹的窝在矮榻里,将自己缩成一小团,双手死死捂住耳朵。
可那晚听到的声音还在,如同生根般在他脑子里回响,越来越清晰,他好像什么都听不到,只能听到那晚的声音。
视线有些昏花,他觉得四周变得扭曲起来。
“别做了。”阮卿空洞着一双眼盯着榻面,几乎似求救般,虚弱又绝望的喃喃自语,“别做了,我已经知道了……”
第122章
听细作报阮卿要引军来偷袭德阳城的话,诸葛亮只是淡淡笑着,挥退小卒。
他心里明白,阮卿这是打着偷袭下德阳,好绕路进取成都的主意,其实谋的是斜阳谷的粮食,因此只做不知,让阮卿好顺利出军。自己则另派人加紧在斜阳谷内堆扎草屋等易燃的事物。
阮卿仗着有蛊尸可用,不恐惧诸葛亮究竟是不是在使计,他从军中领了一队人马,用作佯势去攻德阳城。大军后跟着上万蛊尸,到了分叉路口,他使活军去攻德阳城,自己则领蛊尸前去斜阳谷。
德阳城内,公署大堂内,诸葛亮轻摇羽扇,端坐首位。阶下左右两列站立各路武将,披甲挂剑。
屋内无人言语,可一股浓重严肃之意在四周漫延。
忽的,一个斥候跑进来,打破这片宁静。
“禀军师,小路上一队人马行来,打‘阮’字旗号。”
诸葛亮眼中波澜未动,他道,“黄忠。”
“在。”黄忠提袍按剑出列。
“你率一军,往斜阳谷道上去,若遇着敌军,只败不胜,引敌军往谷中去,你另从山后小路撤出。”
“诺。”黄忠拱手。
“魏延。”诸葛亮又唤。
“在。”魏延双目明亮有神,仪容威重。
“你自领军去山谷上,瞧见敌军入谷,便将提前备好的檑木草垛抛下,断住道路,放火烧谷。”
“诺。”
将各路安整明白,诸葛亮握着扇柄的手不断攥紧,温润淡漠的眼中闪过决然,
阮卿魂断益州,蛊尸倾盘覆灭,便在今日。此战过后,定让曹操不敢窥测西川。
曹军皆奔德阳城下,蜀军四下一齐呐喊奔走,虚作救应之势。阮卿见蜀军都去救德阳,于是驱尸往斜阳谷奔来。
黄忠守在谷口,只望阮卿到来。忽见一只军队杀到,纵马视之。他不识得阮卿,但只见阮卿金甲骏马,想来应是大将,于是大喝,“贼人休走!”舞刀相迎。
阮卿不认识黄忠,他瞧见一个白须老将,也不恐惧,策马抽刀抵挡。
不过十几会合,黄忠拨马便走,引军士退入谷中。
阮卿只当是这老将体力不支,身后又有大军跟随,也不疑心,跟随杀来。
他一人跃马逞英勇,抢先入谷中,身后大军尽数涌进。
直追那老将到进到谷腹,只见前面老将一转,不见了身影。
勒停骏马,打量起四周,只见山坡上搭盖尽是草房,房上尽是柴火。
阮卿这才猛然惊醒。他倒是不怕前后谷口都被堵住,涌出伏军。但若是四下放火,只恐他所豢养蛊尸抵挡不住。
再想到诸葛亮善用火攻,阮卿顿时急起来,回身见大军乌泱泱的一片,不知可全都进来,他忙驱动蛊尸后退。
他心念刚起,只听山上杀喊震天,涌出无数人军士来,抛下火把,截断了谷口,漫天射下无数火箭,噼里啪啦坠下,逢着干燥出便哗啦啦烧开,蹿起几丈高的火焰。
滚滚黑烟直冲云霄,炙热的温度逼的人汗流浃背,如三伏暑天。
那些蛊尸由种在身体里的蛊虫控制,不怕刀枪。但蛊虫怕火,大量蛊尸躲避不及,身上着火,一时间虫子们被炙烤的发狂,蛊尸们手足狂舞,撒泼打滚,或不小心撞到未染火的蛊尸将火苗带了过去,又是一片疯狂。
此刻蛊尸全然不受阮卿控制,阮卿脸色惨白,他紧缩的瞳孔里倒映着熊熊烈火,与这一场似来自地狱的死亡横行的混乱场面。
“停下。停下。”阮卿扯着嗓子大喊,“去将谷口搬开。”
在这痛苦与渗人的叫嚣声与火焰灼烧易燃物发出的清亮声,和火浪的呼啸声里,阮卿的叫喊很快压下。
“停……”
声音戛然而止,阮卿被一只骤然跳起的蛊尸从马上扑倒在地,
蛊尸此刻早已不认识自己的饲主,指甲锋利的爪子狠狠落到阮卿肋间,抓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
阮卿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他下意识右手甩出,一柄刀从他掌心飞出,穿过蛊尸脑壳,将蛊尸带飞几丈开外。
蛊尸脑壳里粘稠恶心的液体溅到脸上,还有一滴落在唇缝间,可这时已顾不得这么多。
他全身剧烈颤抖着将身体弓起,缩着一个虾米。
指尖落到被抓伤的那一处,他在一片滑腻沾着血液的裸露的肉里依稀摸到一块坚硬的骨头。
额头布满冷汗青筋暴起,明晃晃的火光落在他面目狰狞的脸上。他张着嘴,嘴唇抖动,想要哀嚎,可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不能控制自己,嗓子里只能发出几声痛苦的‘咳咳’声。
瞪大的眼睛中眼球几乎涨裂开,粗喘几口气后,他抖着手从地上爬起来,捂着伤口,踉跄几步,费劲翻上马背。
这么下去只能等死。来时的路上全是蛊尸,他恐怕没法平安远路返回,事到如今,他只能往前走。
往前走……
他是希望自己战死沙场,不求生还,可那也是他要拼尽全力的结果,只要还有力气,他就要回去,继续给曹操卖命。
抬眸,模糊的视线里看到被烈火堵住的前方谷口。
拼一把。
马匹不敢靠近火焰。
他咬牙,忍着疼,拔下发簪,随着怒喝一声‘驾。’发簪狠狠落到马臀上。
骏马顿时如疯了般狂奔。阮卿身体发软,随着颠簸摇摇欲坠,可他紧紧拽着缰绳,努力集中精力,眼中充斥着凌然的狠戾。
靠近火焰的一瞬间,他双腿猛夹马腹,提起缰绳。
这精挑细选才成了阮卿坐骑的骏马腾跃起,跨过几丈的烈火,落到另一边,发足狂奔。
阮卿左肋的伤口血珠如流水,染透了马背,滴滴答答一路落在小路上。
山顶注视这一切的魏延瞧了,眉头蹙起,冷声道,“捉住他。”
身后连串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几支羽箭从脸旁划过。
阮卿脑子有些混沌,他只知自己往前走。往前走。
斜阳山过了山谷,只有一条路,一路上去,便是悬崖。
阮卿遥遥看见一片旷阔。可身后追兵甚急,他不能停,也没得退路。
身中几箭的骏马终于支持不住,轰然倒地。
阮卿摔在地上滚了几圈,用手抓地,指甲里抠满泥土,吃力的爬到悬崖边,他探出头看到下面深不见底,清冷的崖风吹的他有几分清醒。
费力侧坐起,他冷冷瞥向身后,只见那几个追兵已经下了马,离他五六步开外,张弓搭弦指向他,以防止他奋起反扑。中间站着的是那个白须的老将。
黄忠见阮卿身负重伤还能逃出来,被人围攻不露怯色,不免敬佩,又见阮卿这样年轻,心里难免存了惜才之意,他道,“小将军,我家主公爱惜贤才,你有这一身本事,今不妨投降,辅佐刘皇叔匡扶汉室岂不比为曹贼卖命,还要不为人知的死在这要好?”
投降?总有知道他是汉中太守阮卿的一天。到时,难免被羞辱一番。
罢,罢,他命中该绝,今日他死去,将一条命,还了曹操这些年养育之恩,寻找之情。一死两清。
想着,阮卿侧目,看崖外重重远山,苍茫天地间层层浮云,与一轮浩荡白日。
天地浩大,为何就不愿将他容下。几十年戎马,多少岁流离,他又何必执着与昔日爱情。
想到沅清,阮卿心中再无波澜,倒还期望对方能好好留在曹操身边,替他继续伺候曹操。
他仰头大笑,似长舒般朗声道,“主公,阮卿还恩来了。”
说罢,往崖外倒去,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黄忠大骇,来到崖边,只余清风吹荡。
一旁小卒道,“将军,这里叫鹰见愁,如此跳下去,怕是个人都活不了。”
黄忠惋惜一声,“走吧。”
这样也不用下去找尸体了。只是可惜了一条烈性的男儿。
耳边尽是裹挟的风啸,这崖好高,甚至让阮卿都能思考一句自己怎么还没有死。
也合盖阮卿好运,崖间峭壁上生了棵怪形的松树,独自在崖壁上。
阮卿落在上面,还未来得及缓一口气,瘦弱的枝干便经不住压力,生生断开,阮卿又往下落去。
忽的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甚至掩盖了肋骨的疼。
他停了下来。
原来松树下有一棵枯死的小树,拦腰折断,根还扎进土里,光秃秃的半截主干竖着。
阮卿落在上面,巨大的冲击使树干从他胸口穿过。
他弓着腰被仰挂在上面,手脚敞开,还有散开的一头墨发,拖在地面。
胸前露出的半截树干上被血迹染满,参差锋利的断口处还存了几点肉星。身体里流出的血迹顺着下半截树杆,缓缓流在地上,滋润着枯死的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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