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一瞬间怔然。
阮卿得以拨开孙权的手,后退几步,退到安全的距离。
“没有为什么。”
孙权如受伤的兽,透着仓皇,看阮卿后退。他好像觉出什么。阮卿这次,大约是不会再停下脚步了。
“孙权。”阮卿说,“世间万物,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你的一生,该献于江东,开疆拓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一点不如意,就露出郁郁之色。
我阮卿寒窗苦读十几载,千里迢迢来到江东,既入吴侯府,可不是来谈情说爱的。天下未平,江东未稳,岂可因一点小事踌躇不前。”
说罢他转身快步离开,不顾孙权寂寥神色。
因为喜欢,他才不能原谅孙权违背当日誓言,欲瞒他成亲。他是个怕麻烦的人,当他发现要面对的困难要大于欢愉的成分,于是选择放手。
恰也因为不喜欢,他才不在意孙策后宅。孙策向来放荡不羁,对他有几分真心,也与他无关。
心口传来清晰的痛楚,往四肢漫延,呼吸逐渐困难起来。
阮卿目视前方,不曾停下脚步,手掌紧紧揪住自己胸口的衣衫。
像他这种薄情寡义的人,连十年教导之恩都能抛之不顾,大约是不配得到旁人一点真心相待的吧。
吴侯府经过红绸拥簇的热闹后,一夜之间又被缟素缠裹。
身为吴侯府的下人官僚,皆着哀衣前去祭奠。
阮卿目光淡然的看着自己眼前人的背影,有些无所事事。
随着前面一排一排人祭奠后退下,也终于轮到了他所在的一组。
前方人的离开,他看到上堂垂着白纱,隐隐约约可见后面一方漆黑的牌位。
这个养育了两位豪杰的夫人,一生颠簸,未曾言苦,终究还是消逝于病痛中。
随着一旁司礼官拖着长长的声音,喊出一声跪。
他同身旁的人双膝着席,落下三首。
起身时,恰逢窗外清风吹过,白纱帷幕被撩起,得以窥到一角。
里面点燃香炉,袅袅白烟,如蒸蒸云雾,笼罩牌位。
烟雾易散。
这人已经死了。
阮卿心里想着。这些日因孙权被迫成亲而压在他心口的那口闷气好像消散了些,连呼吸都变的畅快起来。
转身出堂的时候,他的嘴角牵起隐晦的笑意,一闪而过,又换上了略带悲伤的神情。
出了门,远处快步走来一个身穿缟素的男子,年纪不大,莫约不过弱冠。面容白细,似有病缠身,双眼通红,显然是哭多的后遗症。
他不理会阮卿等人,与他们擦肩而过,进了大堂。
阮卿瞧的那人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于是偏偏头,问同自己一起回院里的鲁肃。
“是四公子。”鲁肃说。
阮卿这才想起来。之前他随孙策出征还见过孙匡。印象虽不深刻,但绝不是现在这幅病弱的样子。
如今瘟疫横行,医疗落后,若体质柔弱,恐难长成。
但这些就不是他该考虑的事了。
————
天气渐凉。
国丧期间不得动兵。但府中事务运转照旧。
这些日他常伴在孙策身旁,府中一时传出些流言,说他是新起之秀,与孙权共领临海,如今又得孙策看重,迟早要委以重用。
这话他听来只觉好笑。
窗外金色的阳光洒进装饰清幽的书房里,落在漆黑的地板上,停在案面上墨迹尚未干涸的砚台里。
屋里寂静一片,只时不时传出一声棋子扣落棋盘的清脆声。
直到下人送来一封信,孙策才将手里的白棋搁下,展卷来读。
阮卿松了口气,在步步紧逼的压迫下终于得以喘息。黑色的棋子在修长白皙的手指间把玩,目光穿梭在棋盘的纵横线上,寻找出口。
身前人的呼吸忽然加重起来。他抬抬眼皮,目光淡淡的投在对面人身上。
如今正在丧期,孙策不好再穿那些鲜艳的颜色,但到底是一地君主,不好穿的太过磕碜,于是一身素缥柔软的料子,上面绣着浅浅的植物暗纹在阳光下泛着灵动溢彩。腰间用同色的腰带系着,腰肢精劲。
没有绚丽色彩的夺目,孙策俊朗的面容愈发出众。好像权贵之家饱读诗书的公子。对方一双浓俊的剑眉皱起,琥珀色的眼中乌云集聚,捏着锦书的骨节泛起青白。
“砰!”
孙策将白绢往桌上一拍,震得棋子微微跳起。
“来人。请张公,子衡,子敬,公覆,子义……等人来前厅议事。”
阮卿眉头微不可查的一挑。这些都是吴侯府的心腹啊。
“等等。”在下人将离去时又被孙策出声叫住。
孙策眉头蹙的似乎要打结,他紧抿薄唇,似在思量着什么,过了几秒才开口,“权弟还在府里么?”
前两天孙策刚为孙权指派了任务,又要派往外地。
“还在。二公子还未离开。”下人说。
孙策缓缓起身,双手背负,站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他身材高大,阔背窄腰,影子在地上拖的老长,映窗外初秋景色,竟让人觉出有几分落寂。
又静默片刻,才说,“那也把他叫来。”
“诺。”下人弓腰退下。
看样子这棋是下不成了。好不容易才瞧得对方一点破绽,如果继续下去,胜负未可定。
阮卿将手里的棋子落在纵横交错处,又转手去拿那张惹孙策坐不下去的信件。
匆匆扫过,阮卿目光微动,抬头看向孙策的身影。
他的目光依旧淡淡的,如一个局外人,看着局中人苦苦挣扎,目光清澈的可怕。纤长若小扇子的睫毛投落下的阴影映进眼瞳里,掩盖了藏在清澈目光下的思量与算计。
将书信搁下,他起身,走到孙策身边,侧目看着这个男人线条起伏的五官轮廓。
“吴侯找这几位来,是要出兵吗?”
孙策听了,也微微转头,看向阮卿,目光透出冰冷,这是上位者的不容置啄,“卿以为如何?”
阮卿微微摇头,“等长史他们来了在说吧。”
孙策不置可否,只是望向窗外的目光更加阴骘。
孙策的舅父吴景去世后,丹阳太守一职空缺,遂让孙翊替之。如今不想让边鸿设计杀害。
信中说,边鸿已逃至山中,至今未被逮捕。而素日亲近边鸿的几人恐受连累,欲献丹阳于曹操手下的刘馥。
要找的人很快就来了。
孙策将书信放在那,显然是没打算瞒阮卿,又未让阮卿回避,因此阮卿也挨着鲁肃坐在了席上。
孙策大马金刀的坐在上首榻上,微微抬手,便有下人双手捧着将信件呈给了张昭。
信件在每个人手里传过,每个看过内容的人脸上露出严峻的神色。
孙权看后眼眶发红,涨出血丝,他“腾”的站了出来,对孙策双手抱拳,咬牙道,“边鸿欺吾太甚,弟愿领一军前去,平复丹阳,活捉边鸿,以雪吾恨。”
孙策抬手,“吾欲亲提一军,出兵丹阳。”
武将大声叫好,文臣面面相觑,并不作声,只有坐在下首第一位的张昭出声,“老夫人新去不久,如今缟素未撤,若吴侯贸然出兵恐惹他人非议。还是少将军亲去最为妥当。”
孙策说,“三弟与吾乃是手足,今母亲故去,又生此事,策必得亲提一军前去,不然日后黄泉下,策有何面目见父母。仲谋你不日便要上任,此次便不必去了。”
张昭见孙策如此,知不好再劝,遂不再说话。
孙策又一系列的命令发布下去,各人上前领命。阮卿亦做随军从事随行。
孙权听了阮卿的去向心里不可抑制的微微疼了起来。他又要去外地,不知何日再回来。阮卿若随军出征,时间紧迫,能碰见的机会又少了许多。更可能,几年都见不了面了。
如此想着他心里又焦急起来,连他自己都未反应过来时开口,“不可。”
他这话出口,才忽然惊醒,看众人都看向自己,目中疑惑。
是啊。阮卿是吴侯的属官。吴侯让他随行,又有什么不妥呢。
他嘴里泛着苦涩,喉头滑动,却咽不下这味道。他声音带着些沙哑,解释着,“阮先生所任文职,乃吴郡从事,掌众多文案,若随军,恐耽搁公务。”
孙策唇角微扬,眼中却别有深意,不带任何笑意,“此事不难,交由子敬即可。慕尔同子敬同屋。慕尔去临海一载,所属公务,皆是子敬处理。想来,子敬已轻车熟路了。”
莫名其妙又要增加工作量的鲁肃苦哈哈的笑着,“诺。”
孙权不再说什么,只是看向阮卿,见对方目光从始至终都未落到自己身上,心中酸涩愈烈。眼中露出明显的受伤与苦涩的神情。
众人都等着孙策下令,目光皆停在孙策身上。唯有坐在上位的孙策看到孙权如此神情,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点了点。
最后定于一日后出征,各人散去。
孙权目光一直在阮卿身上,阮卿职位低于他,出门时要早于他,他正要追上前,却被孙策叫住,单独留下。
众人不疑有他,毕竟二人是亲兄弟。
阮卿同鲁肃一起往回走着。
他得回去把这些天不在吴郡的公务都安排明白了。
人们都回了自己办公的地方,身旁的人渐渐减少。
双手相互揣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你唉声叹气什么。”鲁肃说,“我这还没说什么呢。”
“边鸿,我记得好像也算世家吧。”阮卿说,“吴侯这些年正渐渐接纳世家,却又出了此事,只怕……”
鲁肃听了也是一怔,还抱有侥幸,“边鸿又不是代表江东全族,想来吴侯应该不会一棍子打死全部吧。”
“子敬兄长。”阮卿无奈的看来一眼鲁肃,“你如果把‘应该’这两个字去了,这话才更可信。”
鲁肃默然片刻,“吴侯这些日子对你颇为倚重,待得时机,你不妨再劝劝,想来吴侯也能听得一二。”
“但愿吧。”阮卿又长长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忽然陷入了一个坑里,有点不明白自己写下去还有啥意义,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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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孙策听了阮卿的劝,正逐渐启用世家,江南四族渐入官府,江东政局渐稳。
孙翊性似孙策,骁悍果烈,却又因年轻,其性格缺点过于孙策,性急暴厉,喜怒快意,不能如孙策一般很好的隐藏制止。
他上任时听孙策劝告,善待过去盛宪的部下妫览,戴员等人,却因与边鸿有私仇,而这些人与边鸿私下交好,因此数次责备。
本来嘛,边鸿没打算暗害孙翊。不料妫览等人不能忍受孙翊的责备,于是怂恿边鸿,在宴席上杀害孙翊。
恐丹阳真的落入曹操手里,孙策这次不敢耽搁,行军速度特别快,一路行到城下,不料城门大开,城外一支小队,当先两人,列在道旁,看样子相识出迎。
看到孙策一军,当先两人慌忙滚下马来,跪拜在孙策马前。
阮卿策马跟在孙策身后,看到这情况不明所以,看向孙策,只看到对方背影,看不到孙策此时是何种表情。
不过想来也是诧异的吧。来的路上做了各种需要攻破城池的准备,不料却是如今局面。
“你二位何人?”孙策端坐马上,俯瞰二人,威严问道。
左边那人抱拳直腰,仰看孙策说:“小人傅婴,这是徐元,还有在城中准备的孙高,我三人乃太守亲信。
太守被害后,妫览,戴员二人欲将此地献于曹操,入将军府劫掠,太守夫人知二人事,假意迎合,又暗联系我三人定下计策,现已将二贼诛杀。”
这人说完,孙策久未说话,半晌,阮卿才听孙策似感叹般说道,“天赐我孙家得此贤妇。”又问,“如今城中如何?”
傅婴说:“皆已安定了,只边鸿仍在逃。”
孙策点头,下令,“进城吧。”
城中安宁,显然这场权利中心的斗争没有波及到普通百姓。
阮卿看着大街上神色安详的行人,不由暗叹孙翊的夫人果真果断,成功把战争扼杀在萌芽里。
如今江东内地渐稳,政局渐定,孙策早有北进之心,说是国丧,但真正的政治家可不会因为私事错过任何机会。
如果妫览二人真的把这地献给刘馥,那孙策少不得还要攻伐此地,说不定这事会成为南北之战的□□。
曹操这时候还在收拾袁绍的残余势力,与北方蛮夷之族,万腾不出全部精力来对抗孙策。
这么说他还得谢谢这位孙徐氏。
到了官府,孙策自去见孙翊的夫人,加以安抚。这女子为孙氏立下大功,孙氏自当好生供养。
阮卿是外男,不好进后宅,但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是文职,既来丹阳,少不得要调些公文出来查看。
自有主簿领他来到一扇紧闭的门前,谨慎说道:“从事,这就是存放粮钱公务的书房,下官就守在门口,您若有需要尽可来唤。”
阮卿点头表示应允,然后推开门扉,身后的阳光随着缝隙的不断扩大,争先恐后的从缝隙里倾泄进去,洒在地板上,投在书架上,空气中有浮沉飘动,除了门页传来的那一阵吱呀声,屋里一片寂静。
因穿的是软底布履,踩在地板上未发出一点声音。
阮卿随意抽出一卷看着。
一般来说,普通人猛然拿到一本密密麻麻的数据必然是看得头昏眼晕,难以看下去。
阮卿也是普通人,打眼一看自然也看不下去。
之前戏志才曾教过他如何翻阅账簿。其实最后入档的数据格式都差不多,只要耐下心去看,总能慢慢捋顺明白。但就是因为太过庞杂,使很多人第一眼看到就不愿意再继续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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