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瑞王谁也没见,单叫人来传平川县令,大人们眼神一个个递过去,宋支衾的某位干爹擦了擦汗。
这小畜生还没来呢!
平川县令宋支衾原是当地乡绅的儿子,及冠之后,他那老子爹给捐了这么个天高皇帝远的小小县令。
三年前宋大人走马上任,这些年金银财宝也没少送到各位顶头上司的府上,美其名曰“孝敬”,实则就是人傻钱多——他一不想升迁,二不想发财,就是看中了这个活儿清闲,图个事儿干。
上司们看他上道儿,若是府上有什么宴会也会惦记他一份,一来二去就多了这么几位“干爹”,可这宋支衾当真是半点上进心没有,宴会上又不会说话,傻乎乎的就知道吃喝,吃喝也就算了,他还拆台,凡他在的酒局,就没有不冷场的。久而久之,那些干爹们也没了“提拔”的打算,只说将这么个人提上来,不知道要得罪多少贵人。
只把他当个零钱铺子,可随着宋支衾那祖父过世,家里败得越来越厉害,零钱铺子也渐渐不支,好在他也不惹事,“干爹们”看在往日的情分,偶尔提点两句。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手下人到了府衙,府衙找到了师爷,师爷派出了捕快,捕快骑着马出了城,从那附庸风雅的士子堆儿里扒出来条胭脂红的人影。
“县令,大事不好了,瑞王要见您,哎呀快别喝了!”
捕快来不及同他细说,拉着这几乎软成一滩人就上了马,县令爷被颠的头晕脑胀,一下马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捕快见怪不怪,揪着这人后脖颈子就给提回了宋家,醒酒汤一气儿灌下去,县令爷迷迷瞪瞪就换上了朝服,转而奔着那客栈去了。
宋支衾人到客栈大堂的时候,脚底还是飘的。
一看见那么多的官服他就开始眼晕,酒也被吓醒了,怎么样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惹了什么事能惊动这么多人。
仓促之中他牢牢抓住了某位干爹衣袖,却见他满眼殷切的看向自己,旁人同样催促道,“瑞王殿下等了许久,快随这位上去吧!”
宋支衾忽的想起老方去抓他时说的话,“瑞王来了,快回去吧。”
他那是还只当是老方为了把自己骗回来的浑话——瑞王?瑞王远在他那先太子府呢,怎么会来平川这个小地方?
可他不仅来了,还指明要见自己,他顿时觉得头上的官帽也没戴正,脚下的官靴踩了太多的泥,上次出去玩还没来得及洗,这官服也是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和这官服格格不入,最应该把这官服里的人给换掉才好。
他不由得生了退缩的念头,脚步也不住的往后退,他哪见过这大人物,他们老宋家的祖坟拼一起烧柴火都没这么些青烟!
可这些平日里喝个茶都要旁人送到手边、多走几步就气喘吁吁的老大人此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搡着就把他送了出去,宋支衾哆哆嗦嗦看着其中几位干爹,“我下官”
“别说这么多了。”干爹回他,“瑞王殿下说什么都应下,记住了!”
宋支衾慌乱的目光渐渐定了下来,心说干爹还是干爹,这时候还能一脸要飞黄腾达的表情看着他踏进龙潭虎穴,到底不是家里那个亲的。
他心凉了,觉得自己此行必死无疑,转过身走的慷慨悲壮,心说我要是死了,你们这些人的丑事可别怪我一口气哆嗦出来!
陈大人强抢名女,柳大人侵占民宅,胡大人贪污受贿哦,受的还是他的贿,连人证都齐全了。
他被一身黑甲的男人带上了二楼,一路上脚下放的极轻,跟个猫儿似的,不过带路的这人还是把楼梯踩的极响,把他吓得一激灵,瞬间忘了这罪名排到了哪位大人。
他被带到二楼最靠里的这间房前,黑甲人敲了敲门,“咚咚”两声,宋支衾跟着抖了两抖。
陈迁将心中的不屑压为极轻的一声短嗤,“殿下,平川县令带到。”
“让他进来。”
宋支衾长吁一口气,推门就去就是一个五体投地大礼,他手忙脚乱的爬起来跪好,酒劲冲上头,一胀一胀的让他差点吐出来。
好在他已经吐过了,这时也没什么好吐的,只打了个不算悠扬的酒嗝。
他面前晃着的二郎腿顿住了,只瞧见黑色的长靴放了回去,他又听见那个声音开口道,“县林大人,当真是稳重啊。”
宋支衾咽了口唾沫,心说要完,可越是紧张,他越是嘴笨,只能来来回回一句,“下官有罪”,连个求饶见谅都没有。
这时又有个人开了口,“县令大人颇有大智若愚的稳重,不正是殿下所求人才?”
大智若愚的稳重,还人才?
宋支衾愣是没想到自己会和这两个词沾上关系,更没想到这房间里还有一人,敢用这样轻挑的语气和瑞王说话,而瑞王似乎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这是认可了?
宋支衾战战兢兢,听见瑞王轻笑了声,这才发觉自己面前的这双腿,似乎不是瑞王的。
宋支衾晕晕乎乎被请出房间的时候,立刻被楼下的大人们簇拥起来。
他上次被这么多双眼睛满含期待的看着,大约是抓周抓到了当时县令身上的时候,那时候他爹就觉得这孩子必然是属于官场,日后要出将入相,光宗耀祖的!
他干爹抓着他的手,“怎么样了?殿下有什么吩咐?”
宋支衾回过神,说殿下问他借府衙审问几个人。
这些人多少听到了些风声,闻言各有各的心思,“啊”了一声追问,“还有呢?”
宋支衾乖乖回话,“还说我是大智若愚的稳重,是殿下所求已久的人才。”
“”
几位大人脸上的假笑僵了几分,心说这话说出来也就他自己信。
陈迁不耐烦的上前,不着痕迹的挤开几位大人后沉着张脸到宋支衾面前见礼,“殿下命我随大人同去府衙确认一应事宜,大人请吧。”
二楼房间内,瑞王坐在靠窗的榻上翻着本账簿,他手头上事还多的很。
黑甲军现世,宫里那边肯定气得不轻,不过这次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借着卫家堡叛国的事让黑甲军大大方方的出现在世人面前,他就能将黑甲军安置在平川,然后回宫请罪,一句事出权宜便也够了——
众目睽睽之下,皇帝总大不过先皇,也就没办法让人在瑞王府“意外”搜出什么“假造的遗诏”了。
只是他原是要黑甲军在日后战场卷起风暴的,此次提前露面,还有颇多准备未能齐全。
也不妨事,慢慢来吧,先在平川定下来,总好过被迫拆分。
鬼罗刹坐在桌边把玩着只满堂春。
“平川有卫家堡护着,这位县令倒是清闲,还有工夫白日饮酒。”
瑞王噙笑,“倒也是真的无心仕途,那些不在平川的都赶了过来,他倒是后知后觉。”
“那不是巧了,殿下不就是想要这无心仕途的人才?”
瑞王没说话,鬼罗刹便接着道,“那账本便是卫重华谋反的证据吗?”
瑞王并不答,反而含笑问他,“若这便是自己谋反的铁证,何不直接销毁,费那工夫藏起来,生怕旁人找不着吗?”
瑞王似乎对鬼罗刹有着非比寻常的耐心,疏离克制的眼中也总带着那么几分超出身份的试探。
招揽吗?
苏泠倚在椅背里,她也想知道这位深不可测的瑞王对自己的底线,闻言便道“说不定也是用来威胁东晋那边的呢?
东晋的几位皇子争得不可开交,若是同他交易的这位三皇子有朝一日反咬一口,他也好带着这账本投奔别的皇子不是?”
瑞王摇摇头,“除非是自己抢来的,这样自己送上门来的肥肉,你当他们敢咬?
就算咬了,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吃完了肉,谁还要这装肉的匣子?”
鬼罗刹啧啧两声感叹,“当真是皇家无情。”
气氛似乎一下子凝滞住了,窗外一道闷雷,远在天边又近在心口似的,窗外又落起了雨,打在安静的街边老树上。
屋里有些昏暗,看不清瑞王的脸色,不过却叫他的侧脸轮廓格外明显,薄薄一层皮肉裹着锋利的下颌线,他唇很薄,抿成一条线,像是受了极大委屈似的。
风适时吹了进来,他抬手去捂住哗哗翻响的书册,动作之间,瘦的几乎只剩骨头的双腿将衣摆撑起了两条弧线。
是了,他是太子遗孤,自小病弱,活了多久,就寻医问药多久,从未在朝堂有官职在身——他本该是皇宫里最被寄予厚望的下任太子的。
说皇家无情,他也是被那无情之刃割伤之人。
鬼罗刹上前替他关了窗,账本掉落在地,她又弯腰替他捡起,瑞王接过,白玉似的手上盘踞着青色血管,像他任人拿捏的命运,一戳就破似的。
他又开了口,“这话,莫要在旁人面前再说。”
鬼罗刹转身出门,瑞王掸了掸账本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再抬头时瞧着那扇关上的门笑的颇有几分深意,他那个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下人进到房间将他扶上轮椅,瑞王眼眸含笑,哪还有半分的伤怀?
“主上。”那人开口,声音也是一如其人的寻常,“他的身份还要接着查吗?”
“不必。”瑞王开口,“将人都撤走,别叫他发现异样。”
“是。”那人应下,“看来他身份无疑,主上可放心招揽了。”
瑞王轻蔑一笑,不是无疑,是确定有疑,不过嘛,倒是不妨碍做些别的。
“你且去吧,本王心里有数了。”
第49章 障眼法
苏络伤口越来越痒了,之前还是痛痒参半,勉强能忍,现在单纯的痒,她更躺不住了。
苏泠跟着那位瑞王出去了,郑俊卿这两日也都在陪她,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看着就不像是在干什么好事。郑家大哥瞧见过一次,之后便常常忧心忡忡的盯着——这俩人凑一起,总能惹出点什么麻烦!
不过两个人脸皮厚的异曲同工,初时看他在场,还有些拘谨的收敛了,可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便全然当他不存在,煞有其事的商量着此次卫家堡之变。
郑仁峮提起了十二分注意,听他们没绕到东晋那边,只是就着个黑衣男子说来说去,也就随他们去了——
如今瑞王不在客栈,这两个只要不出去惹事,他也没什么更大奢求。
耳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停下,郑仁峮起身去看,那人抬手正要敲门,两人撞个正着,木情抱拳,“郑兄也在。”
郑仁峮不知道木情和周邶单这些天留在客栈是要做什么,不过他确实发现了这两人似乎一直想和鬼罗刹说什么,只是碍于瑞王也或许是为了避开这两人,鬼罗刹这两天和瑞王走得很近。
他面上不动神色,“两位来的不巧,鬼罗刹如今不在客栈。”
木情目光不曾落在郑仁峮身后半分:“郑兄误会,在下是想找苏姑娘问几句话。”
“她身受重伤,怕是不便见客”
“郑兄与苏姑娘相识?”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木兄不妨过些日子再来。”
木情后退半步见礼,“那便得罪了。”说罢,他扬声道,“苏姑娘,在下心中有惑,可否请姑娘解疑?
此事同样事关你身边那位鬼公子,想来你也不想自己蒙人欺瞒。”
今日本是武林大会的最后一日,宋县令躲清闲躲出了个天大的麻烦不说,还被迫同这位本事不小、可脾气瞧起来比本事还不小的陈迁陈将军一同去了府衙——说是黑甲军协助处理卫家堡在逃犯人踪迹——
毕竟卫家堡高手云集,他们这些小小捕快又哪里是人家的对手?
宋县令很有自知之明,穿着整整齐齐的官服,一本正经的当着只会说“你说的都对的”废物美人——本来嘛,县令是平川县的吉祥物也不是什么秘密。
陈迁将李惢和方焕烔分别关押,在牢狱最里间儿,陈迁下令,除了他和瑞王,谁也不许靠近半步。
宋支衾半点没有被抢了风头的恼火,那牢里什么味道都有,又加之经年发酵,单是进去闻一口都能上头半年,更别说让他去审问了,他怕是能洗掉一身皮下来好献祭给自己昔日的一清二白!
师爷、捕快被黑甲军不屑的态度激得心头火起,可瞧着自家这位大人还颠颠儿的给人家送茶送饭,他们那点火气没法子对着黑甲军撒,只能尽数撒到了宋支衾身上,宋支衾好声好气的安抚,然后夜间带着他们去了平川最大的酒楼会沧斋。
宋县令出手大方,直接包了整个酒楼,众人大堂中间围坐,冷热凉菜先上一桌,酒水接踵而至,宋支衾又换上了他那件胭脂红的宽袖长袍,摇着折扇在一群大老爷们之间推杯换盏,那些人又是一通的“苦口婆心”,宋支衾佐酒咽下,中途告罪去了趟茅房,又把那话一字不落的随着泡尿给撒了,回来的时候半点不耐烦没有,没一会儿就先把自己灌了个八分醉,余下的那两份清醒勉力维持着他当人的体面,然后摇摇摆摆的出了酒楼。
秋雨已至,秋日顿凉,宋支衾站在门口,被冷风吹的一个激灵,他不知抽了什么风,眯着眼找着酒楼中未散的师爷等人,折腰作了个揖。
许是他总和那些文人墨客厮混的缘故,举止间也沾了些秦晋之风,加之他身形清瘦,那明艳的红影忽的一折,自揽了清风满袖、晓月入怀。
此间美景人自醉,县令大人的风姿,那更是不需置喙的一景儿,宋支衾晕晕乎乎的抬起头,就瞧见师爷摔了手中酒杯,刘捕快叼着块儿鸭腿,山羊胡子上泛着一层油光,老当益壮的从凳子上摔了下来,林捕快一向高傲,此时也像是被扔进湖里的猫儿,嗖的站起来时,还不小心碰到了一旁木捕快的胳膊肘,引得他眼中的不快都快化成利刃
他们似乎张嘴在说什么,可宋支衾一个字也没听见,只后知后觉的听到身旁的马蹄声——已然近在咫尺了。
宋县令孔雀尾巴似的的活了二十一年,临死之际还在想着,完了,我要被撞成一摊烂泥了,也不知道他爹能不能凭着一件衣服把他认出来,就算是要入殓了,仵作可一定要请最好的,能给他恢复多少是多少!
不过县令大人显然是多虑了,这来人的骑术极好,将将从他身边擦过时,一把便将他捞到了马上,宋县令似乎听见他说了声“正好。”随后胃上如遭重击,他干哕了声,便像一朵蔫了的清荷似的,熟练的被人挂在马背上向着城外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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