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县令被人带走,酒楼中的人却松了口气坐了回去,师爷捡起酒杯续上杯酒,同林捕快轻轻一碰,“此事便有劳林捕快了。”
林晓颔首,“卑职的本份。”
卫家堡的大门已经被撤了,陈迁一路纵马至堡中客房。
按王爷的意思,今后是要用这卫家堡来安置黑甲军的,陈迁自然而然的把自己当这里的主人,寻思着围楼做练兵场不错,后山适合拉练,住处也都齐全了,回头中间的墙一打通,安排上通铺
只是卫家堡中下人如何安顿、是否全然不知卫重华叛国之实、又是否牵涉其中、涉案人员如何判刑、如何安顿,都是不让人省心的麻烦。
陈迁统军是能手,练兵是能手,审问李惢和方焕烔勉强算能手,可卫家堡这些老弱妇孺若是落在他手上,只怕是没几个能干干净净的出去,可殿下明旨不可殃及无辜——
若是旁人听了这话,也就当是上司放了个冠冕堂皇的屁,可说这话的是瑞王,陈迁便是一个无辜之人都不能牵连的。
昨日他刚审了卫重华身边照顾他的丫头和仆人,没审完就觉得不对,匆匆忙忙跑去客栈找瑞王,说这卫家堡不对劲,堡中弟子除了这人尽皆知的“一九二火三心将,”旁的拿的出手的弟子一个也没见着,莫不是卫重华早料到今日,提前做了后手?
若真是如此的话,这卫家堡和一个空壳子也差不离,可那些弟子,都被卫重华安排到了何处?是到了东晋投奔其他皇子,还是蛰伏在外以待东山再起?又或者卫重华已死,他们正埋伏在外,随时瞅准时机报仇?
陈迁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么多一群不明身份、武功不俗的江湖之人或许就在平川,那瑞王如今境遇当真不是腹背受敌两个字便能概括的。
是故他今日去见瑞王,得知他不日便要回京时,更觉得那些人会在瑞王回京路上动手的可能性极大,此事更不能再拖,早些有个决断,黑甲军护送王爷回京才让他放心!
可王爷又明摆着告诉他,黑甲军此时不宜出现在京中,安安稳稳守在平川才能护住所有黑甲军的兄弟。
他心中半是羞愧恼火,半是无奈愤懑,回了趟县衙大牢审问完毕卫重华身边那几个人后,单人独骑、趁夜奔袭,好巧不巧在路上撞见这个废物县令,索性将他一同带了过来——就算帮不上什么忙,也得出点钱不是?
可谁料想,这废物一下马就给他来了份“大礼”,“哇”的一声,宋支衾今夜入了五脏庙的酒肉又清清楚楚、明明明白白的挂在陈将军甲前。
夜风一吹,陈迁闻着这股酒肉恶臭,脸色沉得堪比天上挂着银盘的夜幕。
宋支衾一只手还扶着他的肩膀,吐完了朝着他笑的和煦。
“好呃巧啊。”
瑞王自陈迁离开后,便动身到了卫家堡,由鬼罗刹一同前往,又到了围楼之下的暗道。
瑞王被他那个安静的手下推着向前,神态自若仿佛这里不是逼仄混乱的暗道,而是他瑞王府一步一景、丽水叠山的后花园。
他已经用上了汤婆子,双手拢着放在膝头。
他们所到这处似乎已经到了这暗道的中心,当中一片宽阔不说,还有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木盒子。
木盒子有些年头了,凹陷处一层厚厚的泥土,再瞧暗道那头堆积起来的土壤,鬼罗刹顿时明了了这盒子之前怕是被埋在了墙里。
“王爷是想说这就是那所谓的铁证?”
瑞王没说话,只动了动手指,他身后那人便上前一步直接将这盒子取了下来,瑞王点头,他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刻着鹰首的兵符。
鬼罗刹拿起来瞧了眼又扔了回去,“这东西,瑞王也信?”
瑞王反问鬼罗刹,“为什么不信,费劲了辛苦才找到这里。
这盒子也是后来叫人放出来的,之前埋在墙里,并无人知晓,而这兵符又显然与我大梁无关,若不是卫重华叛国的证据,藏在这里做什么?”
鬼罗刹对他的故弄玄虚并不想配合,“王爷,有话直说。”
“你还当真是江湖人直来直去的作风。”
这话听起来不像是讽刺,可他的视线带着股透析一切的了然,瞧着便让人心中不快。
他那个手下在墙上敲敲打打,瑞王便接着道,“当日卫子良死在你隔壁房间时,旁人不明所以,只看见你站在两间屋子之前,便以为人是你杀的。
这兵符亦然,他们千辛万苦到了这里,找到这兵符,便不会认为这墙后还有旁的证据。”
他话音刚落,那面墙霍然被敲开一个五尺来高的洞。
瑞王语调都不曾变上半分,“障眼法罢了。”
鬼罗刹并没有去看那个洞里乾坤,这样的障眼法都是用不太大的罪名来引人注意,好将更大的罪名眼藏起来,可这“不太大”的罪名已经是抄家灭祖的大罪,更大的罪,也不过是处罚更多的人罢了。
相交于那个,她对瑞王身边的这个下人更感兴趣。
“王爷身边这位侍从,莫不是也姓白吧?”
陈迁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身上的坚毅都随着那天上的圆月润了三分,只是看起来更冷了,像块儿滑溜溜的冰。
县令大人被这冰勉强冻醒,又跟着陈将军看了眼被关在此处的卫家堡奴仆,迷迷糊糊应下了安置这些人的活儿,就被陈将军客客气气请到了客房——
美其名曰奔波辛苦,请县令大人在此处安置,待那些公务完成,他陈迁再亲自把人给送回去。
宋支衾头重脚轻的厉害,刚被送回屋子,不比人多言便自顾自找着了床,被子一蒙,谁也赶不走的架势。
陈迁稍稍满意,县令爷软硬不吃——识相得很。
他刚出门,就听手下人来报,门外有个自称宋家下人的,来同他告罪。
陈迁犹豫片刻让人把他带进来。
来的人机灵的很,熟门熟路的道歉保证,说他们家少爷弄脏的衣服他们宋家必然会好好洗干净给送回来,又听说自家少爷今日不回府上,那小厮把自己一路抱着的包裹打开,“小人明白,老爷特意吩咐给我们家少爷带了几件衣裳换洗,还望将军代为转交。”
陈迁看着那一片的嫣红米黄宝蓝,又重新下了定论——宋家人都挺识相。
夜色愈发深了,路上寥寥几人,有出门办事的小厮,也有连夜离开的江湖少年,卫家堡依旧灯火通明,一辆马车从山脚辘辘驶向城中客栈。
马车在客栈前停下,苏泠率先下来,三步并两步上了二楼,门被推开,里面亮着一盏灯。
苏络原本已经躺下了,听见动静又坐起来,苏泠平了平气息,语气冷的吓人。
“他找你说了什么?”
第50章 错认
眼见着鬼罗刹气势汹汹上了楼,瑞王坐在马车内并未动作,过了盏茶的功夫,有人敲了敲瑞王的车厢,道了声“殿下。”
瑞王早就料到一般,“进来。”
那人一身青色劲装,半跪在车内抱拳道,“回主上,鄞城那边传来消息,八月初唯有韩老太师孙女前往福州给外祖拜寿,禁军统领苏谓丹之女同往,眼下尚未至,除此之外,未有哪家公子外出十日以上。
不过苏大人之子苏衍为备明年春闱,据说是被苏老太太拘在府中,至今未曾露面。”
“苏衍?”瑞王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扳指玲珑剔透,依稀可见“璟白”二字。
他喟叹一声,若有所思的顺着风吹起的车帘看向了客栈二楼方向,那里只有弱弱的一盏灯光,随后便是茶盏摔碎在木板上的动静,看来气的还不轻呢!
瑞王似乎有些困扰。
他想用鬼罗刹的,江湖人、行止由心、善恶不论,拿好了,可当真是把极好用的刀!
只是他瞧着这鬼罗刹对这身边的小丫头似乎不一般——
情字误人,他不会希望自己的刀有了旁的羁绊,更何况这年轻时的情窦初开不过是懵懂无知的昙花一现,做不了他用来要挟鬼罗刹的把柄,却会成全了这年轻人感动自己的一厢情愿和自我牺牲,所以尽早能让他们早日桥归桥、路归路的好。
可若是鬼罗刹的身份是苏衍那就不一样了。
一则有血亲羁绊,二则又不是什么顶了天的大仇,三则更不是生在皇家、没什么你死我活的戏码,那这调拨也显得过于鸡肋了。
最要紧的苏谓丹掌管京都禁军,就算他那小皇叔疑心武将也暂且疑心不到这禁军统领身上。
就算拉拢不得,自己将苏家女纳做侧妃,他那小皇叔就不得不疑心,这苏家,也唯有投靠自己这一条路可走了——
相较于大业得成的风光,他似乎更盼望着看到那个人众叛亲离的下场。
而疑心,便是孤家寡人的前兆。
不过事已至此,倒也不是没法子补救。他思忖片刻,漫不尽心道,“宫里那边怎么样?”
“陛下得知黑甲军协助县衙缉拿山匪,圣心甚慰,又知黑甲军乃先帝特赐,下旨令平川县县令早日将贼子缉拿归案,黑甲军即刻回京领赏,大约明日午时,陛下安排的钦差便会前来宣旨。”
“午时三刻阳气最盛,这时候死的人连鬼都没得做。”他轻蔑的笑了笑,语气中颇有几分惋惜,“皇帝陛下派的这是哪个倒霉蛋?”
客房内,气氛几乎降至冰点,苏络抿着唇坐在床边,脚边一只摔碎了茶盏。
方才的动静吓到了屋里的两只满堂春,如今正扑棱着翅膀在那竹笼里闹腾。
这客栈里都是瑞王的人,想也知道木情来找她的事是谁送到苏泠耳朵里的。
她毫不意外现在说的话也会一字不漏的传到瑞王耳朵里,否则木情也不会执意邀她去街上转上一圈。
只是她依旧搞不懂木情对她说那些话的意义,同样搞不懂苏泠现在的气愤是从何而来——
木情不过是说当年的事有隐情,裴邕良带着他一路夜奔只是为了让他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最后一面,那个叫何娘、和他爹不过一段露水姻缘的女人。
或者说,何娘临死前的最后遗愿就是见自己那在九峰派当少峰主的儿子最后一面,于是这才有了裴邕良夤夜闯门,带着九峰派少峰主一路狂奔三百里至平洲山中。
而木情周邶单连夜离开就仿佛预料到了苏泠会大发雷霆,她又一字一句的回想了一遍木情说的话——“我和周兄都从来不曾怪过裴前辈分毫,当年之事事出有因,于我二人来言,已是释怀和解脱。”
苏络叹了口气,看着远远坐在桌旁的苏泠,“他只是和我说了他自己的身份,还有当年那些事的原委,说他们并没有怪过裴前辈分毫。”
苏络顿了顿,灯光太昏暗,她没瞧见苏泠的手已经死死扣住了桌沿,只听见了门外轮椅推动的声响。
“公子,天色不早了,你想知道来龙去脉,我明日再详细讲给你,好不好?”
动静在她门前停下了,苏络下意识地皱眉,而后听到三道敲门声,瑞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多了几分木质的厚重温润。
“二位,此处之事已有当地县令负责,且有黑甲军协助,在下之事已了,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京了”
话音刚落,鬼罗刹径直去了一旁的房间,房门重重摔上,苏络透过开着的房门与瑞王四目相对,瑞王同她颔首。
“苏姑娘早些休息,我们有缘再会。”
苏络笃定这话是说给苏泠听的,并没有放在心上,只猜着他此次前往卫家堡定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无论如何,是大过他将黑甲军暴露的代价的。
轱辘声远了,她起身前去关上了房门,回过身盯着床那边的墙不知道在想什么。
满堂春在窗边叫了两声,苏络掏出为数不多的愁断肠哄了会儿,这才蹲在地上将那些碎瓷片一一捡了起来。
碎瓷片锋利,灯光昏暗,她手上立刻就是几道口子,不过有碧玉妆的缘故,浅浅的伤几乎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能痊愈,她也没放在心上。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在这部小说里的身份不过是个配角,然而从前在鄞城的时候还算讨喜,身边也有了自己的朋友,险些让她忘了主角和主角才会有戏份。
这次池中鱼的认知让她彻底明白,配角,是不配和她共抗什么风雨和荣耀的,尤其是她这样很快就会山高水远的配角。
平川的武林大会是苏泠闪耀人生的起点,也是她们渐行渐远的起点,不论这场大会究竟发生了什么,结果都不会变的——
那就是苏泠被瑞王注意到了,苏泠会被镇北王妃带回镇北王府,苏家这个新手村的剧情过去了,再返回这个地图的时候,未必是什么好事,于苏泠是这般,于苏家也是这般。
苏络把这碎瓷片放进桌上另一个茶盏里,就着铜盆里的水搓掉了手上的血迹。
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在围楼时,苏泠半真半假的恼火是从何而来,那时候,她就已经发现了自己也是藏着秘密的。
就如同现在的自己也忽然意识到,卫家堡的惨烈是苏泠和穆璟白一起经历的、卫家堡的秘密是苏泠和穆璟白一起去查的。
她苏泠的种种惊心动魄,都是和自己无关的。
苏络面对墙躺下,头一次意识到分别是不受她控制和选择的事情。
第51章 中秋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鄞城的中秋是极繁华的,昔日国都,弦重鼎沸,深夜闻笙,宛如云外。
如今也是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膏蟹桂酒香飘朱门,宛似神界仙都的飘渺无忧。
可平川是个小地方,论繁华自是比不上鄞城,然而热闹却也是一样的。
尽管卫家堡的乱子还没彻底过去,可那也和寻常百姓无关,祭月赏月吃月饼,花灯猜谜烧宝塔,除了街上多了些形色匆匆的黑甲士兵、往日里鲜艳招摇的县令多穿了几天官服以外,没什么能拦得住这热闹节日的喧嚣。
尤其听说那位住在客栈里的瑞王殿下,一早便启程回了京,平川县令大感肩上压力顿消,一掷千金与民同乐,定了会沧斋八十坛桂花酿送于街上商贩,猜对灯谜者处原有礼品之外,再加一小坛桂花酿!
一大坛酒就是十小坛,一小坛桂花酿已经够寻常三口之家半个月的开销,八百坛酒也就人傻钱多的宋县令送的出手。
要说宋县令在平川的人缘也真是没的说,百姓们见惯了搜刮民脂民膏自己享乐的贪官污吏,自己花钱给百姓买吃买喝的县令这怕是头一个,连带着他们对买官的纨绔子弟都没了那么多白眼——买官没什么,我们县令的官就是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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